《与彼成双》斯吾

3、二.嫁衣

　　一见倾心是很玄的事，刹那的光景就用尽了半生的气力。
　　神魂颠倒的嗔，魂牵梦萦的痴。
　　合眼睁眼，亦然是戒不掉的毒瘾。

　　白思霏：
　　铜镜前的我，被丫鬟低眉小心地伺候。
　　她给我盘起青丝，攒成端庄的髻，别上银钗，穿上我那件最喜的樱粉袖衫。
　　我问：“如何？”
　　“公主生的国色天香，穿什么都好看。”身后的丫鬟唯唯诺诺地恭维，殊不知我只是在询问她是否已经为我打理完毕。
　　“是么。”我只泛起一丝苦笑，不做多话。
　　常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那悦己者现又在何处呢？
　　是江南水乡还是大漠边塞，远在天涯或是近在眼前。
　　“公主，徐府千金已在外面等候伴读了。”
　　“告诉她，我稍后就来。”

　　上官陌：
　　策马徐行，快马加鞭赶到帝都，此时的我已然风尘仆仆。
　　走到闹市街旁的树林，枝繁叶茂的一棵榕树下，听得银铃脆响，明溪流淌，面前晃过白光。
　　二度睁眼，我已到沁园。
　　鼻尖嗅到生人的味道，我惊诧半分，随后走近湖心中的兰亭，眯眼道：“陆茗依，你这沁园，真来了些什么有缘客不成？”
　　“刚走不久。”她不抬头，淡然地回答，连一眼目光也不想施舍。
　　不过，她还是没变，一身白衣地坐在哪儿，素净高雅的如同一幅水墨渲染的画。
　　“谁。”对于她的冷漠，我早已见怪不怪。
　　也算是自作自受，我和她之间的一步之遥，好像隔阂了一道银河。那么近，那么远。银河里储藏着过去种种，除非遗忘，可惜我们都做不到，所以谁都不能解脱。
　　“莫纱，解貉獗。”静默半晌，她轻启双唇，吐出两个我也熟识的、情理之中的姓名。
　　我毫不意外，轮回本就未结，何况来人又是那两个嚣张的“妖孽”？
　　“你什么都没说。”我看着她，笃定道，因为没人比我更了解她。
　　她终于抬起头，迎向我的视线：“我，什么都没说。”
　　“那样不好。”
　　时间停歇，万物寂静。
　　我们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最原始的模样——方才可知，她还是她，我还是我。
　　我本以为自己变得更加残忍，而她则以为她变得足够冷漠，想来不过是我们的自欺欺人、自讨苦吃而已。

　　白思霏：
　　“近来边境被匈奴骚扰严重，朝中大臣们的意思，是要和亲。依我看来，公主，你不如去自请。”徐梦馨掌托盛满碧螺的瓷杯，低了眉睑，缓缓地对我劝道，“好歹走条活路。”
　　闻她此言，我如当头一棒，浑身木然得彷如空落。
　　我何尝不懂？宫中，明枪暗箭，勾心斗角，我更不愿成为被权势把玩于掌心的偶人。
　　徐梦馨自小聪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拜师学医，是徐府的处处呵护的掌中宝。她的慧心，帝都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给我伴读，恐怕都委屈了她。
　　如今，她把话说到了这般地步，确实不枉多年的情义了。
　　我只觉脸上血色消退，心中杂乱不堪，暗自握紧了瓷杯，令指腹贴近温热的茶。
　　“公主可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徐梦馨望向我，一语道破我心中的隐患。
　　顿了许久，我犹豫再三，开口道：“徐梦馨，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见她愣怔，脸色陡然一变，我苦笑，继续道：“记得几年前我跟随父王微服出巡吗？那时候，我与下人走散了，孤零零地蹲坐在湖边，然后，我看见了一人泛舟而过。
　　他面如冠玉，一身黑衣，吹着洞箫，箫声比冬雪还要彻骨冰冷，比秋雨更要萧索凄凉，空灵地回荡在山谷间，令人的心弦都战栗。
　　他的身影那么孤寂，双目中像融着浓浓雾霭，不知望向何处。
　　等我回神，已经泪流不止，心口疼痛得窒息，目光却再也离不开他的身上。就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在劫难逃。
　　后来，他告诉我，他叫上官陌；再后来，我才发觉，我将它们记得比‘白思霏’更清楚。”
　　两厢沉默。
　　“公主，去宫外散散心吧······你们若有缘说不定会碰面······”徐梦馨叹了一口气。

　　左瞭宇：
　　诚然，碰见像陆茗依这般美若天仙的女子是让人心旷神怡，不过她人也未免太清冷——美的东西往往如此，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啊。
　　我回想起“沁园”的一幕：
　　“你可知那鬼神般的图景为何意？”
　　“嗯，八九不离十，”陆茗依淡淡道，“你们真想知道？那就形影不离地呆在帝都，相处七天，我便如实相告。”
　　哼，七天就七天，这奇事，我还非要弄清楚不可。
　　我转首看向身旁的人，貌似她也看见了相同的画面，并对此甚是在意：“丫头，你······”
　　“我才不想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叫‘丫头’！”我的问话被她截断，她扬起左手，上面有条璎珞，其上镶着些个琉璃石，我一眼就看出，它们绝对是上品，“我有名字，我叫殷璃珞，琉璃的璃，璎珞的珞。你呢？”
　　“呵，我叫左瞭宇，有‘望尽天下’之意。”我春风得意地答道。
　　殷璃珞认真地点点头，默念了一遍，眉开眼笑：“嗯，知道了。左瞭宇，何事之有？”
　　“你是千金小姐吧，孤男寡女形影不离的，不回去通报父母一声，对你的名声······”
　　“我还以为什么呢，”殷璃珞不屑地撇撇嘴，洒脱地一挥手，“你又不会对我做什么，若有其他的闲言碎语，就随他去吧。”
　　“你就那么肯定？”她坦然明朗的模样，倒颇为可爱。
　　“当然，你看到那个仙女般的陆茗依都没起色心，何况是我？”她笃定地耸耸肩，“而且我都决心独自上路，闯荡江湖去了。只可惜没带钱袋······”
　　“······你说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坐吃山空的愿望果然离谱，看来我还是得勤勤恳恳地重操旧业。

　　白思霏：
　　若有缘说不定会再见。
　　这般飘渺如梦的话语，我却怀揣起希翼。
　　帝都的闹市，如我所想的喧闹，漫步在街巷，有一种步履腾空的不安定。凭借直觉来到这里的我，又变得茫然无措。
　　正哀叹，一道人影就这么在我面前晃过，想要迈入身侧的茶楼。
　　我连头也没抬，眼眸却停滞了许久，浑身一个激灵——黑衣，腰间别了一把黑漆九节箫，其上绑着一条极细的白绸带。
　　是他，即便我没看清楚那人的相貌，但我无比确信。
　　顿时，心像是被石子投掷了的湖，波澜翻涌，明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
　　再来不及迟疑，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心中火急火燎，想要挽留什么似的，口一张，只说出了三个字：“上官陌！”
　　他回过头，如墨如雾的瞳里，倒映出我的身影，冷漠僵硬的面容稍显缓和，嘴唇轻启，吐出三个字：“白思霏。”
　　原来，你还记得我。原来，不单单是我在自作多情。
　　原来，原来——我们真的有缘再见一面。

　　上官陌：
　　我不痛不痒地伤害过的人太多，但能让我心怀愧疚的，却唯有一人。
　　不是陆茗依，而是司徒云——是了，现在的她，叫做白思霏，如牡丹娇艳，倾国倾城。
　　我亏欠她的，怕是用尽一生也还不干净。
　　正因如此，她的任何要求我都愿意无怨无悔地帮她完成······包括和她在一起。
　　然而，我的内心最深处，却卑鄙地祈求她千万不要将这个要求说出口。我自知我的可笑，愚昧，但我无法保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想那个人，那个独守沁园的人。
　　“我们，好久不见了吧。”
　　“嗯，你，可好？”
　　“······能带我去最近的幽静之处，吹一首曲子吗，我也，好久没听了。”她笑了，宛如出水芙蓉，令六宫粉黛无了颜色，而于我，只得看出勉强与苦涩。
　　我说过，无论什么要求，只要是她，我都会应允。
　　没有第二种答案。
　　“好。”

　　白思霏：
　　箫声响了起来，我闭目聆听。
　　还是没变，孤冷凄清，悠然空灵，些许的悲与伤，缓缓流淌，一如我跟他的初识。
　　他坐在湖边，黑衣长发，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眸子中是化不开的浓雾，眺望着远方，诉说一个不知名的故事。
　　心中五味杂陈，双目悄然湿润。
　　我早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他洞箫上的白绸带，我瞧的分明，是某个我不识的女子吧，我不傻，我不可能变成她。
　　一曲终结。
　　“你知道匈奴提出的和亲吗？我要去自请。”我缓缓道来，心如止水，怕是心愿已了，不再奢求罢，“但我希望那一天，你会来送别。”
　　他看向我的眼里先是惊愕，后来化作了然：“我会的。”
　　“嗯。”这一次，我不会道谢。

　　上官陌：
　　后来，我如约去了那场送别。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一辆又一辆的轿子，丰厚的嫁妆令人垂涎三尺，看热闹的百姓摩肩接踵，唢呐声吹得很是卖力······
　　“看啊，是公主，掀开轿子的帘幕往外看了！”
　　“一代芳娇果真名不虚传！”
　　我看见她了，她也如是。
　　人们常说：女人出嫁时最美，这话着实不假。
　　身穿嫁衣的白思霏很美，美得惊心动魄——黑发如缎，粉妆玉琢，朱唇一笑百媚生，惊艳了千古世人，如梦似幻，如醉如痴。
　　聪明如她，怎会将自己逼入绝境？倒是我泛了糊涂。
　　心胸发堵。
　　——最后的最终，我怯弱地连丁点儿的心意也没说出口。
　　“多谢你，为了我。”

　　既要远走，就休遗憾满腹。
　　一针一线缝制的，这件朱红色嫁衣，金边银线，是多少女子的痴心和念想的凝聚。
　　如今，让我用它和你道别，以昙花一现般决绝，奉给你最美的容颜。
　　就此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