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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五] ...

  •   他这是在哪里?
      看不见。
      好像在一个漆黑狭窄的山洞里挣扎前行,尖锐的岩石划破他的身体。
      远处似乎有一些亮光,渐渐近了,是出口了,但扑过去,却发现脚下是无底深渊。
      于是迅速地朝地狱中坠落。
      不,我不要如此!
      双手乱挥,却连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到。惊恐、绝望、悔恨、不甘,各样的情绪牢牢抓住他,让他不能呼吸。但他的眼睛却可以看清楚周围了。光亮,却不是白昼,而是在黑暗里点起了无数硕大的走马灯。一幅幅图景无限逼真地展现在他眼前——
      缅州,他的父亲,母亲,姐姐……春天的桃花,秋天的桂花……帐子上栩栩如生的飞鸟……
      魏娘,闽州万泉县的私塾。
      那画面无比明丽。小小的院落,摇头晃脑的学童:“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
      私塾的夫子从侧面的小屋里出来。听魏娘说了来意,收下银子就把懵懂的孩童引了进去,让他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同桌还有另一个少年,生得虎头虎脑,看样比他大两三岁,见他没有书簿,就把自己的那本书推了过去。
      他以前在王府读过书,但是逃亡的日子颠沛流离,都已经忘记了。那书册上的字看来如此复杂,让他眼花缭乱。
      “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那虎头虎脑的少年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读给他听,“古时燕、赵两国出了许多勇士,因此后人就用燕赵人士指代侠士。剧孟也是个有名的侠客,不过这里指的是洛阳……”
      他懵懵懂懂,只觉这个少年实在学识渊博。
      到了下学的时候,少年合上了书,道:“不如今天借给你回去读,我已经都背下来了。”
      他自然说好。把书收起来的时候,翻开扉页,见上面用略带稚气的正楷写着两个字。
      “哦,这是我的名字。”那少年道,“我叫……”
      “这两个字我认识。”他说,“杜宇——就是杜鹃鸟。”
      少年笑了起来:“不错。是杜鹃鸟。明日学堂再见吧。”
      “好!”他欣然。
      于是,次日天明又见面了,第三日亦然。
      他们追逐,嬉闹,也读书写字。时光匆匆而过。
      某天,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进这私塾的院子:“我有一位故人之子,听说在先生的私塾里。我来寻他。”
      悲剧开始悄悄的酝酿。
      无忧无虑的万泉县成了染血的地狱。
      他再也没有回去万泉县。
      他开始跟着另一位师父读书习武。虽然师父严厉,有时会对他皮鞭伺候,同门其他少年常常被打得皮开肉绽,但是他咬牙忍住。
      他要报仇!要报仇!
      二十一岁那年,他来到了仇人的身边。
      那时候,他还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取得了仇人的信任。他猜想着仇人也是疑心病重的,需得万分小心,所以也不主动去接近对方,摆出一副白衣卿相的架势,若即若离。
      用了三个月,他的仇人——天子德庆帝似乎才对他消除了一些戒心。那一天,甚至请他到御书房相见。他高谈阔论,说着江湖轶事。这时候,有户部侍郎请见,说是要禀奏有关户部亏空的情况。德庆帝让太监宣那文官进来。他就见到了这个人,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颀长身材,国字脸,直鼻方口,两道剑眉,下面朗朗星眸。
      “臣,杜宇,恭请圣安。”
      杜宇,他也叫做杜宇么?万泉县那些遥远而美好的记忆被唤醒了。但随即,所有血腥的痛楚也袭向他。
      后来,他查过。杜宇,闽州万泉县人,德庆三年进士,最初任职翰林院,后于德庆五年,得瑞王爷力保,不久,升任户部侍郎。
      应该就是那个杜宇。那个他儿时的玩伴。可是,他却怎么能够相认?
      他已不再是那个出身寒微,靠父亲打渔母亲和姐姐织网才能去读书的“小文”了。他真正的身份不可告人。能对人说的唯有“一柄长剑、一只洞箫,漂泊江湖的浪子”。
      他有些羡慕这个儿时的玩伴——青年人所可以憧憬的一切,似乎都在其身上显现了——考取功名,平步青云,扳倒贪官,满朝喝彩,之后,又临危不乱,以文官代武职,大破敌军,成为天下尽人皆知的少年英雄。
      看着杜宇凯旋回京。高头大马,被欢呼的人潮簇拥,穿过朱雀大街。他想,这些,这辈子都不会属于自己。即使哪天大仇得报,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人物而已——不像杜宇,浑身有一股正气,还总能谈论那“民贵君轻”的道理。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管朝廷上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都可以屹立不倒吧?
      羡慕也无用。他想退回去办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不过这当儿,却有另外一股欢乐的人潮涌过来——是秦楼楚馆的花魁巡游。花车上水红色的衣裙的角色丽人,闲翻一卷书,微风将书里夹着的花笺吹到他的跟前:“休憔悴,当时千点寒梅泪。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
      是她!是她!
      他追去胭脂阁。但鸨母龟奴都瞧不起他。却对杜宇奉若上宾:“大人知道吗?那天我女儿中选花魁,大人刚好回京——您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缘分,从来不讲求高低贵贱。
      这一点让他欣慰。因为朱砂的心里只有他,没有杜宇,没有任何其他的人。他想,这是他唯一比杜宇幸运的地方。
      不过,杜宇的心里也没有朱砂。那个流萤飞舞的夏夜,朱砂抛出绣球,意外地被封吹到了杜宇的面前。杜宇将绣球捡起来,递给他。他看到杜宇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悲哀。所以那天他没有去朱砂的香闺饮酒,而是和杜宇一起走去城中一处不起眼的酒肆。
      他第一次看杜宇喝醉酒——真的喝醉了,平日,似乎都要留着几分清醒。
      杜宇喃喃的说:“她……要嫁人了。”
      谁呢?他不解。杜宇和他并没有太多私交。而且那日之后,杜宇再没有提到过这个“她”,反而继续出入烟花之地,逢场作戏。
      烟花女子倾慕杜宇。
      名门闺秀也倾慕杜宇。
      传说,京师的达官贵人若有个女儿的,没有一个不想招杜宇为婿。是哪一个女子,竟然可以舍弃杜宇,嫁给旁人?
      他好奇,但还没有无聊到去探听这其中的曲折。
      那天他和杜宇喝完了酒,便回去瑞王府。看瑞王爷面色阴沉,即问,有何烦心之事。
      “灵恩那个没有分寸的孩子,非要娶纪缃的女儿!”瑞王道,“就是……西京攻玉阁的纪缃。”
      纪缃,字献芹,圣祖景泰三年进士。居西京,掌攻玉阁,编纂《历朝文选》
      他当然知道。德庆八年,他奉命杀死了纪缃。
      他还杀死了很多其他的人。以后应该亦有不少人要杀。不过他最想要手刃的,当然是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因为这个,他甚至不能对朱砂做出什么承诺。
      他是在刀刃剑尖上生活的人,每天都在出卖别人又要堤防着被人出卖。不晓得几时一不小心就会没了性命——这样的人生,岂能轻易承诺?
      “我就说你婆婆妈妈的!”东方白,是他的另一个朋友。或者不如说,他需要消灭的对象。直肠直肚,嗜酒如命。每每见到他露出愁容,就会找他去喝酒。“朱砂姑娘虽然未必看得上杜宇那小子,可是女人最重要还是要找个好归宿嘛!”东方白道,“你再这样下去,朱砂姑娘能等多少年?京城的达官贵人可排着队要给她赎身呢……算啦算啦,你听不进去,我也不说了。跟你说正经事,瑞王爷近来又抓了好些咱们的弟兄呢!”
      “是吗?”他放下酒杯。
      东方白还自喝个不停:“我们中有个内鬼……他们说是你,我死也不信……”
      “怎么忽然说起内鬼来了?”他警觉。
      “大伙儿都是这么猜。若不是有内鬼,怎么瑞王爷每次都一抓一个准?”东方白又喝一杯,接着拍拍他的肩膀,“到瑞王府的地牢去走一遭,把弟兄救出来……救出来问他们,谁出卖他们!”
      那还了得?他须得阻止。须得抢先,若不将地牢里的人灭口,他的身份就会暴露。
      于是那一夜他杀了更多的人。
      但没想到,要抽身离去的时候却遇到了意外。他被一个垂死的人死死抱住不放,地牢的机关快将发动,他就快被射成刺猬。
      是东方白救了他。
      “他娘的,我们来迟了一步。”东方白全然误会了他出现在地牢的理由,“瑞王这恶魔——兄弟,你还好吗?脸色铁青的?”
      他不好。他胸中翻江倒海——他欠了东方白一条命。日后,他要出手杀害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这无穷的欺骗,实在是一种煎熬。
      “小鬼,就快要熬到头了。”瑞王爷某天对他说道,“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小心。我们能在皇上身边潜伏,他只怕也派了暗桩子到我身边来。近来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妥。”
      “王爷莫非有怀疑的人?”他问。
      “伸手过来。”瑞王爷道。然后再他掌心写下两个字:杜宇。
      那是德庆十二年。
      他开始调查杜宇。什么也查不到。越查不到越是心烦。
      然后就到了德庆十三年。五月十二那一夜。他本来是想要无论如何陪着瑞王爷去宫里了结这场恩怨。不过胡杨对他说,还是要查清楚杜宇。
      “你混入七瓣梅花这么久,应该知道他们神出鬼没。”胡杨道,“如果不把这些人都揪出来,日后瑞王爷也坐不稳江山。我总觉得,杜宇应该就是七瓣梅花的领袖。你看他上次给你的折扇,上面就有个七八梅花的戳印。”
      是么?宇文迟已经记不清了。但还记得。。那上面题的诗——“见说秦兵至,甘心赴国仇”。
      “你去杜宇家里再找找看。”瑞王爷命令。
      于是,那一夜,他来到醉晴楼。
      他还真的找到名册了。却不是写着七瓣梅花名单,而是瑞王爷的手下——最后一页,还写着他自己的名字:“宇文迟,生年不详,籍贯不详,师门不详。此人恐非善类。但其有拳拳赤子之心,或可晓之以大义?”
      然后他再翻,翻到了陈岚的名字。
      陈岚——杜宇曾经告诉他,这是那个私通苗王的人。也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之一。为什么也在这本名册之中?
      于是他的世界塌陷了。
      他想抛开一切逃离。于是去找朱砂。但是又不甘心,想要问个明白。只是,走出来之后,又失去了质问的勇气。
      恨仇人,更恨自己。
      他撞进了吉祥客栈东方白的房间,两人喝了个酩酊大醉。然后他中了毒。痛苦得想要死去。
      “小鬼,你不能这样,大事已成,现在是你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了!”
      模模糊糊地听到了这个声音。然后,他就被送到了听松雅苑。
      在那里,有个善解人意的丫鬟小安。他一度忘记了身体的痛苦和内心的挣扎。
      然而,他却发起了狂来。小安被他撕成碎片。
      再也不想面对这一切。
      他被用牛筋绳捆扎床上。看到胡杨给他端来了汤药:“喝下去会好一些。”
      不,不要,他摇头,师父,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先是呐喊,最后变成呻吟。明明力气已经用尽,但身体还在抽搐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然后听到胡杨叹息般的声音:“你有两个选择。选择消失,或者继续痛苦……”
      “我要消失……”
      于是他消失了。
      宇文迟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而是变成了杜宇。
      和朱砂重逢……被东方白一拳打在脸上……见到了猫儿一般灵巧的丫鬟小翠——没错,她和小安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穿上了龙袍的瑞王爷……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的灵恩……总是好像带着无限哀伤的太子妃纪轻虹……她在等着杜宇,真正的杜宇。
      真正的杜宇啊!
      他忍不住狂笑了起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男子汉大丈夫效力的首先是天下的百姓,其次是朝廷,最后才是君王——若是单单为一个主君就做出通敌卖国残害百姓的事情,实在天理难容。你说呢?”
      这是杜宇常说的话。如今听来,多么的讽刺!
      他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他的母亲是别人派来陷害他父亲的。然后和他的父亲一起被冤死了。
      他的姐姐和养父母死于非命。
      他为了报仇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却连仇人究竟是谁也没搞清楚。
      他失去了身份,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深爱的女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某些人要争夺那个君临天下的位子。
      而杜宇和他有有什么分别?
      杜宇也不过是一个暗桩子。说什么为百姓谋福,还不是替主公经营着七瓣梅花做那监视、暗杀的勾当?主公失势的时候,杜宇也只能跟着他离开京城,没了身份,没了地位,将心爱的女人纪轻虹也拱手让给灵恩。现在连性命也丢了!
      今日的争斗,不知最后结局如何。但结局重要吗?无论是谁占上风,争斗还会继续下去。已经失去的,无法拿回。已经毁坏的,无从修复。现在得到的,也未必可以保护。
      杜宇啊杜宇,你我都是他人手中的利器。刃口打卷了,剑锋折断了。他们还会拿起新的凶器。你我就只有被毁灭!你还说什么大道理呢?
      他感到自己的头被猛烈地撞击在坚硬的石壁上。剧痛,让他睁开了眼睛——是德庆帝,正扼着他的喉咙,将他狠狠地朝密室的墙壁上撞去。
      “父王——父王——”敬逸侯想阻止,但德庆帝仿佛忽然变得力大无穷,一晃肩膀,就把敬逸侯震得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墙壁上。
      是德庆帝身上的菩提露发作起来了!
      宇文迟被他掐住脖子,几乎无法呼吸。
      “宇文公子,求你救我父王!”敬逸侯哀求。
      救他?宇文迟不想。甚至也不想救自己。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意义。朱砂虽然恋慕着宇文迟,但她并不知道宇文迟的真面目。若是她知道一切,只会唾弃他。
      他的头颅被敲得轰轰直响。他合上眼,想去看看梦境里那些美丽的走马灯,至少,看看缅州的那些日子。可是,随着撞击,这些画面被一一击碎。他什么也没有了。
      这些碎片在他的眼前翻飞。好像无数银杏叶。
      他回到了文杏轩。
      小安在向他微笑:“能简简单单的,其实最幸福。”
      我也想啊,小安,我也想!他伸出手去,对不起……我……我害了你……虽然你是七瓣梅花,但你……是唯一听我倾吐心声的人……对不起……
      小安摇摇头:“您怎么凡事都往坏的方面想呢?银杏叶落下的时候如果没有风吹,怎么会打着旋儿好像蝴蝶一样?您可以说树叶身不由己,但也可以说风吹落叶,才有了秋天特殊的风景呀。”
      你……你说什么?他怔怔看着小安。
      但小安却不再说话了,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他也就看着小安——也许,小安是来接他走的吧?
      可是这个时候,忽有一片黑影闪过,十指如钩扑向小安。
      小安!他大惊,便也扑了过去。那黑影分明是个人,却没有脸,双手都染满了鲜血,已经扯住了小安的胳膊,眼看着就要把小安撕成两半。
      他不能袖手,断喝一声,劈掌直击黑影的背心。黑影觉察,即僵尸般地腾了起来,伸着两爪向他攻来。
      他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招式,也未曾遇到如此狠辣的敌手。几招之间,他的衣服就被撕去好几幅,然后,竟然连皮肉也被扯掉几块。但疼痛不能阻止他。他一定要救下小安。于是,竭尽全力向黑影的要害攻击。但这黑影似乎是妖怪。他已经几次都击中其胸腹要害,黑影竟不退却,反而愈战愈勇。他也豁出去了。哪怕这是阴间的恶鬼,阻止小安去投胎的,他也要将其消灭。
      这样,不知斗了多少个回合。他的力气渐渐耗尽。四肢如同灌铅,快将无法运动。看黑影又恶狠狠地朝他扑下。他想,大不了同归于尽吧!于是不再防守,使出全力,向黑影的双臂抓去——这是何等冒险的招式,等于自己胸腹空门大开。但黑影好像来势太猛,一时也来不及换招,竟撞进了他的掌握。他不放过这机会,大喝一声,运劲于双臂,将这黑影撕成两片。
      一蓬污血喷在他的脸上。
      黑影消失了,小安消失了,漫天飞舞的的银杏叶也消失了。
      他身在奉先殿下的密室中。对面是面色惨白的敬逸侯。角落里一人肢体残缺,被开膛破肚,内脏流了满地,是崇化帝。而他自己手中抓着的,是德庆帝的残害。
      他一愣,松开了手:“我……我……杀了皇上?”
      “是……是……”敬逸侯的声音颤抖——其实他的整个人都在颤抖。“父王发狂……杀……杀死了三皇叔……然后又要杀你我二人……方才我……就快被父王杀死,你……你救了我。”
      “我救了侯爷?”杜宇看自己满手的血污。
      他们的头顶上传来“咔咔”的响动。灯光照射下来——密室的门被打开了。看到东方白的脸:“皇上,敬逸侯,你们可在下面么?”
      “东方大侠!”敬逸侯颤声招呼,“我……我在下面……宇文大侠也在……父王和皇上……都……都……殡天了……”
      东方白等人在上面刚结束和蛮族的恶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打开密室的机关,哪里晓得下面发生了什么——怎么德庆帝和崇化帝双双归西,而假杜宇又变成了宇文迟?
      众人都震惊,却无暇细问,坠下绳子去,把敬逸侯和宇文迟都拉了上来。两人浑身血污,仿佛自地狱里爬出来一般。
      东方白说,方才攻入奉先殿的蛮族已经被他们合力歼灭,虽然代价惨痛,但总算没放过一个蛮人。黄全方才也传来消息,说在禁宫中击毙蛮人八十有余。他又联络了护军,正在京城内搜捕。天色就快亮了,蛮人暂时也应该玩不出什么花样。有禁军加上护军,必然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敬逸侯点了点头,道:“父王身上剧毒发作,失了常性。他和皇上缠斗一处,就……就酿成悲剧。”
      “这……”东方白看到了密室里的尸身。说德庆帝毒发,成了杀人狂魔,他自然相信,因为他也是这样杀光了吉祥客栈里的人。但是,那也只有德庆帝杀死崇化帝,崇化帝再怎么跟他扭打,也不可能杀了他。他瞥了敬逸侯身边那痴痴傻傻的人一眼——分明是杜宇的脸,却被称为宇文迟。敬逸侯是在替他掩饰吗?
      “你……真的是……宇文迟?”他问。
      “他正是宇文迟。”敬逸侯的声音依然微微打颤,但语气却威严了许多,“他还是故安郡王的世子,我的兄弟。”
      “安……安郡王世子?”东方白不知那些令人震惊的消息到底还有多少。
      “此事日后再慢慢解释,眼下自然是抗击蛮族要紧。”敬逸侯道,“我相信黄元帅经验丰富,自然会将蛮人感触中原去……咱们……咱们还是快将父王和皇上的遗体拉上来……也好……也好停灵发丧。”
      众人没有异议,有几个就又用绳子坠下密室去。不久,将两位皇帝的残肢都捡了上来。德庆帝只是被撕成两半,还容易拼回去。崇化帝却已经被开膛破肚。众人勉强拼了,又将先前被胡杨砍断的手也找回来,算是凑成个全尸。
      敬逸侯对着两具尸首嚎啕大哭。又道:“把胡太医的尸身也搬上来吧。他也是个忠臣。”
      东方白撇着嘴——胡杨算是什么忠臣?
      外面那些侥幸逃过蛮族魔爪的大臣此刻也都慢慢聚拢了过来,虽然不太明白怎么忽然有了连个皇帝,但都跟着敬逸侯嚎哭,还有几个磕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敬逸侯继承大统。”
      敬逸侯喝止他们:“父王和皇上才走,不要说这些——今日浩劫,朝廷损失惨重。也不知各部还有那些官员尚在人世。你们与其说这些废话,不如速速帮着礼部准备国丧吧!”
      大臣们见他面色严肃,不敢多言,纷纷告退而去。
      “殿下——”旁边一位七瓣梅花的道,“虽然您心中悲痛,但方才他们说的也没错。国不可一日无君。”
      “不必说了。”敬逸侯道,“圣祖六子,道德庆年间,就只剩下父皇和三皇叔。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三皇叔虽然有几个子女,但除了已经不在人世的灵恩之外,都还是孩童。如今,除了我,还有谁能担起社稷?唉,圣祖爷叹息的不错,兄弟阋墙,何其可怕。非要变成孤家寡人才能君临天下吗?”
      他这样说的时候,看到了宇文迟——圣祖六子的后人,还有宇文迟一个。
      “你们先退出去,我有话和宇文迟说。”
      东方白仍是满腹疑问,但也不敢此刻开口,只对宇文迟道:“兄弟,一会儿我有话问你!”即和众人退出奉先殿去了。
      宇文迟看着他的赳赳背影——还是那为朋友一诺可以独行万里的样子。他有话要问,那么,他要怎么回答呢?宇文迟可悲而可憎的真面目——或者,另一番谎言?
      不想去思考,收回目光来,看着眼前的奉先殿正殿。这里满目疮痍,和去年被焚毁的时候也差不多。敬逸侯走到太祖神位前,指着那黄金的底座,道:“圣祖手书应该就在这里,你想知道真相吗?”
      宇文迟呆呆地看了一眼——现在告诉他真相,还有什么意义?
      但敬逸侯已经对神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就伸手去那底座下摸索了。
      好吧,如果让他知道,也无所谓,宇文迟想。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也换回点儿什么。
      敬逸侯从底座下取出一个匣子,捧着交给宇文迟:“你自己看吧。”
      宇文迟谢过了他,见那匣子精巧,前方有个机括,就按了下去。
      “砰”地一声,匣子里炸出一团白雾。他闪避不及,被喷了满脸。立刻就感到了火辣辣的疼。
      “哈哈哈哈!”敬逸侯笑了起来,“圣祖皇帝临终之时,只有一样圣训,就是帝王之家,绝无情义可言,父杀子,子弑父,夫妻反目,兄弟相残,这都太平常不过。唯有最狠毒的那一个,才能活下来!我准备这盒毒药很久了,本以为今日皇叔召见我,可以用在皇叔的身上,却没想到世事玄妙,你替我把皇叔解决了,而这药正好可以用在你身上!你到阴曹地府和他们继续斗去吧!”他说着,又朝宇文迟踢了一脚。
      宇文迟双目不能视物,而且那毒药发作甚快,眨眼间他已经感到呼吸困难四肢麻木。被敬逸侯一踢,就倒了下去,滚出正殿的殿门,又滚下台阶去。
      他撞到了石栏,也撞到了死人,还撞到了不知什么。
      血液般粘稠,浓黑的痛楚攫住他。
      “你有两个选择。”他仿佛又听到了这个声音,“选择消失,或者继续痛苦……”
      我要消失!我要消失!
      他想这样回答,可是却发不出声。
      但奇特的是,他却并不感到惊慌和害怕了。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不用他选择,他也会消失。
      永远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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