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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开我 ...

  •   1.
      崇山峻岭,偏僻山村,公路蜿蜒。
      费翎坐在车后座上,她伸长了脖子去看父亲,想问他为什么要来这这里,但她却不敢问出口,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父亲,沉默、严肃和绝望。
      高级轿车停在塌方前便不能前行,半人高的落石横亘在道路中间,父亲走出车子,他慌张而恼怒,猛踹了几下巨石,短暂的发泄后疲惫的靠在车身上点燃了一支烟。
      远处走来一个少年,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目清明,穿着一身运动服,身姿挺拔,如青竹。
      “先生?”少年说。
      父亲抬头一看,立刻将手中的香烟扔在地上。
      少年继续说:“山间公路不好走,师父要我来迎你们。”
      “好,好。”父亲说罢就将费翎从车子里带到少年面前,“我的女儿。”
      少年这是低着头看了一眼费翎,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先生要随我去见师父么?”
      这时握住费翎的手有些颤抖,她不解的抬头看了看父亲:“爸爸,我们去么?”
      父亲痛苦的闭上眼睛,他蹲下身子与费翎平视,摸了摸费翎的鬓发:“爸爸不去了。”
      “那我们要回去么?”不去见为什么还要来?
      父亲眼中含泪:“爸爸有些事情要办,你先跟着哥哥过去好不好?等爸爸把事情处理完了就来接你。”
      费翎低下头不说话。太明显了,不是“你先去上学,爸爸下午来接你”的哄骗,而是一种抛弃的表情。
      “哥哥的师父是爸爸的好朋友,他会照顾好你,你在那里要听话,跟着师父学习,知道了么?”
      费翎一滴眼泪打在自己的手上,她声音压抑着:“爸爸是不要我了么?”
      一时无话。
      少年的声音传来,没有情绪,眼前的父女离别并没有触动他分毫:“师父说,不宜久留。还请让妹妹快跟我走吧。”
      费翎见父亲抹了一把脸,起身将自己交给少年。费翎看着父亲钻入轿车,倒车,转弯,离开。
      泣不成声。那年她五岁,他十五岁,他牵着她的手,目送她父亲离开。
      她几乎跌坐在地上,少年紧紧抓住她的手,她不能挣开分毫。等闹到没有力气,少年轻松将她背起,费翎在伏在少年的后背,她的眼泪滚烫,打湿了少年的衣衫。
      自此一别,不再相见。

      “费翎跟我来办公室。”费翎一听颓然低下头,她垂着脑袋跟在班主任屁股后面。
      三年前费翎来到里沙村,她的父亲把她交给了,啊不,丢给了现在的师父,但她记得师父是在她到之后的四五天才与她见面,那时候的她已经不怎么哭闹了。第一次见面就让她行了拜师礼,礼成后师父给她写了四个字:
      师傅师父
      “知道有什么区别么?”师父问。
      费翎诚实的说:“第二个字,不认识。”
      师父沉默了一会,少年也低下了头,原先被费翎折磨的有些发白的脸莫名染上一层淡红。师父说:“你只要记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既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父亲。”
      “可是……”
      师父打断:“没有可是。从现在开始,雁池是你的师兄,也是你的哥哥。以后你就跟着他一起习武吧,他会照顾你。”
      费翎有些后悔,可是拜师也拜过了,只好对着坐在上位的师父磕了一个头说:“弟子知道了。”
      移了一下身子,又对着少年磕了一个头:“雁池师兄。”雁池原本有些血色的脸陡然又煞白,他只轻轻应了一声。
      费翎往自己屋里走,身后师父的声音传来:“费翎,你既喊我一声师父,我便会如你父亲那样疼你,你切不可妄自菲薄也不可无休止哭闹。”
      费翎转身扑进师父的怀里:“谢谢师父!”
      傻孩子。
      中国的师徒关系很严谨,想学透一样东西就如同入一家的家门,学成了,两个人既是师徒也是父子。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大师喜欢父传子,技不外传,传而不尽,血缘成了最牢靠的保障。
      学习某项技艺的时候也很辛苦,入行的时候多半是懵懂的。对于五岁大的费翎来说,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自己需要学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师父要她这样做,师兄要她这样做,她便去做。
      半年来,每日卯时,清晨五点,费翎就会被师兄从被子里拎出来。两个人翻过一座山,再登上另一座山的顶峰,这时候费翎的早课就算结束了。
      等他们到达青岩峰顶,费翎就靠着一块岩石休息,往往都会睡着,等到太阳升起后被晒醒,或者雁池完成早课后把她喊醒,两人再回家吃早饭。
      当然早饭还是两个人做,费翎生火,雁池做饭。小小年纪的费翎觉得师父非常厉害,每当雁池把碗筷一放好,就在放好的那一瞬间,师父的房门就开了。
      每天的训练让费翎的速度越来越快,到达青岩峰后也不再因为疲惫而感到困倦。更多的时候就看太阳升起,盯着看,师父说这是一种功夫,可以让眼睛好,她不懂,但还是照做了。
      她有时候晌午她也盯着太阳看,被师兄骂了一顿。师兄不苟言笑,她也不敢造次,从那以后她只敢盯着初升的太阳看一会,等雁池扔一颗石子砸到她的背,她就收回目光。
      逐渐她的早课内容越来越多,但她依旧不能像雁池那样练剑,甚至连跟树枝子都不行。她央求师父好多次,师父被费翎的迷魂汤灌的晕晕乎乎,回房就要把友人赠送的龙泉宝剑给她玩。
      雁池一个眼神扫过来,两个人就都安生了。吃饭。无声。

      这日她在石头山盯着太阳看,师兄在身后平坦的地上练剑。突然她觉得差不多了,就把目光收回。这时候费翎感觉身后来了一阵风,吹得她后脖颈有些痒,一个闪身,小石子从她的身侧飞过,落入山崖。
      费翎回过头看了看雁池,十八岁的雁池比三年前长得更高,与师父时常穿的右祍不同,他穿着一身运动服,右手提着他惯用的三尺剑。剑眉星目,璨若星辰,如果不是太阳已经照的九州光华,费翎会以为星星还在呢。
      “师兄又想砸我,我偏不让!”费翎背光,笑的开心,整个身躯笼罩在薄光中。
      雁池一晃神,偏过头说:“下山吧。”转身就走。
      费翎跳下石头,跟着雁池走,突然雁池一停,她也迅速刹住脚。
      “听李家的姑娘说,你又被老师拉去谈话了?”雁池问她。
      费翎吓了一跳,转而发怒:“李家的狗子最跟我过不去!就知道打小报告!看我不收拾她!师兄你别理她,她可喜欢可喜欢你了,就喜欢拿我的事儿跟你说道,就跟,就跟……”
      雁池看她炸毛,顺着问她:“就跟什么?”
      费翎心一横:“就跟狗子一样!叼了个破树杈子也要跑回来给主人看看!”
      “你是个小姑娘,怎么成天狗子狗子的,说的多难听。”
      “哼。”费翎翻了个白眼,“反正喜欢师兄的都是狗子。”
      雁池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那小师妹,你是狗子么?”
      费翎被雁池这么一问,立刻反驳:“我才不是!师兄最讨厌了。”话音刚落,雁池脸色就变了,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走。
      费翎一时间也慌了神,明明师兄就是很讨厌啊,天天逼着她练功,都练了三年基本功了,连个剑穗子的毛都没摸过。成天冷言冷语的,就知道吓唬人,连师父也吓唬,师父刚想给她点好吃的就会被制止。管东管西,练功要管,吃饭睡觉也要管,看书学习还要管,分明讨厌极了!

      她十岁,他二十。
      山里的小学极为简陋,连个正经的操场都没有。费翎是城里来的孩子,虽然之前在城里只上了幼儿园,可是她记得幼儿园的操场比这个小学的操场好了千百倍。
      即便如此费翎还是跟李家的姑娘打了起来,两个人在这个,连幼儿园还不如的满是泥尘的操场上滚来滚去。老师喊了半天两人都没撒手。
      费翎是练过功的,把李家的姑娘打了个鼻青脸肿。本来是碾压型胜利,可是她有些自来卷的长发被李家姑娘攥在手里,微微一扯就痛的死去活来。费翎更生气了,恨不得把她拎起来甩出去。
      老师见实在对这个魔星没有办法,立刻派了高年级的孩子跑去请雁池。雁池跟着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却已经分开了,费翎哭的一脸鼻涕泡,一见雁池她更害怕了。先下手为强,费翎一个猛子扑到雁池怀里。
      “师兄我好疼啊!”费翎大哭,“师兄!啊!好疼啊!”
      雁池脑子里不知道闪过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脸色一红,拍了怕她的头,结果她哭得更厉害了。再看李家姑娘,被费翎打的已经面目不清,雁池吓得深吸一口气。
      他将费翎放下,转手抱起李家姑娘,费翎心想,完了。三个人回到家,师父正拿个小刀雕木剑的护手,他想了半晌还是决定给费翎雕个莲花,对称又好看。
      一脸冰霜的雁池,畏畏缩缩的费翎和……师父看了一下雁池怀里的姑娘,一时间也没认出是谁。
      “这?”师父问。
      费翎哇的一声张嘴就哭。师父这下了然,看来这三年费翎还是努力练功的。师父回了房,拿出小医药箱帮受伤的姑娘处理伤口,他查了一下,骨头没事,他侥幸的叹了一口气。
      带着李家姑娘回家,赔了钱赔了鸡蛋,太阳就快要落山了。李家虽然生气,但看大师父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几次要去揍费翎,也不好说什么了。雁池带着费翎给李家的家长磕了头赔了罪师徒三人就出了门。
      三人并没有回家,而是一路来到小瀑布。
      师父说:“你们两个过去。”费翎不解,雁池一句话没说,脱了上衣就坐在了瀑布下面。费翎见状也不得不脱了鞋子坐到雁池身边。平日里看小瀑布水流也不算湍急,如今被这样捶打,居然痛的头都抬不起来。
      “费翎虽然年幼,但伤人实在过分,一个小时后再上来。雁池既是师兄,就有教导敦促的责任,失职,两个小时后再上来。”说完师父就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他俩。
      山林之间,树茂草丰,转而天黑,月明星稀。
      很长一段时间费翎只听见水流撞击潭水的声音,她以为世界都是这一种声音,全宇宙好吵,但是又好安静。
      师父说:“自古以来,枪为帅,棍为贼,刀为虎,剑为君。君子佩剑,剑便有了君子之风。即便不你不学剑,平日里练的一招半式只是为了教你自保而非害人,你今日伤人,为师很失望。”
      费翎听闻,心惊不已。本以为是一场小小的打闹,没想到却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师父很失望,这三年来,师父有多宠她,她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
      师兄凶她,她就抱着师父哭,师父就把师兄骂一顿;师兄罚她不许吃饭,师父就偷偷给她塞零食,这些事情多到数都数不过来。现在师父对她很失望。

      费翎心力交瘁,师父和师兄已经一礼拜不跟她说话了。仿佛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她再胡闹再哭他们都当没有听见。
      她已经不要人喊了,一早就醒,在门口等雁池。雁池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剑,他看了她一眼,然后直接略过往青岩峰走去。
      费翎跟着雁池往山上走,以往费翎总是叽叽喳喳,雁池虽然不太爱搭理她,但费翎知道师兄是在听的。如今两人这样沉默,她心里有些难受,又想起师父,本来是个最不修边幅最心软的人,这次自己是真的伤了师父的心了。
      想到动情处,眼泪就留下来了。她没发出一点声音,就安安静静的流泪,走一路流一路。一直走到青岩峰,雁池回头一看,费翎低着头已经哭成一团糟。
      “怎么哭成这样?”雁池没忍住问了一句。
      费翎没说话。自顾自抹干净眼泪,扎了马步。
      山野间飞鸟啼鸣,绿树掩映,晨雾袅袅,一派诗情画意。费翎只觉得满目萧然,树叶落了,百花谢了,天上下起了雪,把天地都盖的严实。
      费翎坐在石头上看太阳,看了好久,她知道已经到时间了,但就是没动。雁池见她不动,还以为费翎又忘记了时刻,扔出一颗小石子,费翎也没躲,依旧看着太阳。
      “走了。”雁池说,“待会还要去学校。”
      费翎没动。她觉得眼睛好痛,可是她不死心,就是不肯移开目光。
      雁池走过来,他惯用右手,可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右手带着厚茧,怕费翎不喜欢。他抬起左手,手指并拢,遮住费翎的眼睛。
      费翎没动。
      “看久了伤眼睛的。”雁池说。
      费翎点头,她挣开雁池,跳下石头准备下山。
      跟在雁池后面走着,她突然看到一只小鸟,在树上停了一会又飞到不远处的巢里。巢里几只小鸟正探头探脑,她想,这只鸟妈妈应该在给孩子觅食吧。她转瞬又有些惊讶,惊讶于自己竟然能看那么远那么清晰。
      雁池感觉不到身后走路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费翎。
      费翎看到雁池疑惑的表情,她手指了指那个鸟巢:“我看到鸟妈妈给她的孩子找虫子吃。”
      “好羡慕,我没有妈妈,她很早就离开我和爸爸了。”爸爸,她突然想到那个下午,离她而去的轿车,承诺过段时间就会来接她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爸爸说会一直陪我,但他走了。”费翎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师父和师兄也不要我了么?我不想下山,不想去学校,没有人喜欢我,我哪里都不想去。”
      雁池走近她,拉住她的手就要拽她走,费翎身子往后仰,不肯走,甩开雁池的手。
      “没人喜欢我,没人要我,我就要被送来送去,我比它们还惨。”费翎指了指树上的鸟。
      雁池有些后悔了,他不该冷她这么久。本想着冷她几天,让她知道这件事非常让人生气,却忘了她不仅是个孩子,还是个小小年纪,远离父母的孩子。这个孩子的自尊心让他诧异。
      他拉住费翎的手,费翎想起那天,雁池也是这样拉着他,那天她离开了爸爸。她又开始哭,哭到四肢无力。雁池想都没想,将费翎背在身上,这一天是何等的相似,同样一个女孩,三年后依旧打湿了他的肩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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