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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是微笑虐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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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第几次,她再次从他的世界人间蒸发。
手机,短信,微信...通通都联系不上。
一场大病,仿佛把她渡到彼岸。之前触手可及的所有情绪如抽丝般迅速撤退,曾经那么轻易就能抓在手心的安定,就这样消失殆尽。
他不明白。
她对他这样好,不是吗?即使是他无理取闹的时候,她都眼角弯弯地说,好。他没有看错,尽管她远比自己曾经接触过的女孩子要深沉难懂,但是她看向自己时眼里涌动的情绪,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不过他不否认这种辨识能力并不是出于对她的情有独钟,这种能力,一直是他的一项小小的习惯,甚至是得意的把戏。
他从小就跟父亲出入各种场合,默默地观察来来往往的人,又或者在家里面来的叔叔阿姨跟他走过场般地寒暄逗弄之后,当他们坐在客厅里开始正题并对父亲说明来意的时候,他就抱着皮球默默站在门边,在无人注意的地方静静地看。
这么多年,他尽管无法全部记住那些谨小慎微,谦卑礼貌的脸的主人都是谁,说了什么,可是暗潮汹涌的话里有话,细细碎碎的小细节,还有平和的眉眼,夸张的假笑与捧场的面具下那可能的扭曲表情,逐渐填满了他乏味的成长。这种默默地窥视,就像一种儿童不宜的游戏。
酒店里,客厅下,办公室中,错综复杂的利益交缠,就这么挤在一起,是需要这样一张谨小慎微的脸吧?
那这样的经验去看女生的心思,实在是很轻而易举。一旦发生苗头,他立刻微笑着用最温和的眉眼来一边断绝她们的梦想,一边尽可能降低对她们的伤害,这种程度的把戏他还是有能力做到的。
他苦涩地笑了,自己这样算不算有恃无恐?
就像她曾经站在路灯下对他说,少爷,你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猜错不是吗?
他向来能把心事隐藏得很好,即使她让他挂心,他也照样能在酒桌上把一圈人都喝得尽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竟然是她的来电。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心就下意识地按下接听键,她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你在哪儿。"语气却并不友善。
"今天办公室聚餐啊,头儿说大家难得聚在一起,订了吟风轩一块儿吃饭。"
"...又是喝酒,你那身体...挂了,你们接着喝。"
那家伙便以光速挂了电话。
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编辑了一条微信给她发了过去,"你终于肯理我了啊,怎么了,语气听着好害怕。"
过了一分钟,她发了一张图片,又附送了一段话,"这两双鞋子你喜欢哪个,黑白涂鸦那双是海报款,霓虹光圈也是主打款之一,不过我猜你肯定最喜欢死亡之花,但是没你的号你也别想了。快回复在线等→_→"
语气生硬,却不知从哪里透着一股暖意。
他回想起下初雪那天,自己借着酒劲非常厚脸皮分哼哼了她一路想要双新鞋。其实只是开玩笑罢了。彼时那个人一脸"大哥你逗我呢你那么有钱还来讹我"的表情,他以为她根本都没有听进去,没想到她真的跑去买了。
其实隐隐约约还是有感觉的,那天夜里快走到路口的时候她突然上前一步,趴在自己耳边问了一句,42半对吗?
嘴角不知觉地开出一朵花。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你买的哪双?"
"海报款,店员姐姐疯狂推荐,但是我不喜欢,我去换了吧。或者你自己去换,票据都在。"
他哭笑不得,接着打字,"大晚上你别乱跑了,我这边结束后去找你,听话。"
她没有再回复。他按下锁屏键,一颗心好像又重新归位,每一下都跳得掷地有声。
人性本贱,他也不例外。她越是对他冷淡,他越是想去靠近她,越是想抓住些细枝末节来证明她在意他。
现在他抓到了。他一直都能抓到。
就像她说她最爱钱,她却仍会送自己不菲的礼物。就像周围所有人都说她心狠,她跟自己在一起时却会常常兀自笑得很温柔。她说她只可能跟最爱的人一起去路边喝粥,吃烧烤和麻辣烫,自己跟她说吃这东西些的时候,她都跟自己去了不是吗?
如果这些都说明不了,还有什么是比这更笃定的证据?
在一旁的哲明突然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你小子发什么呆呢,快说,最近是不是有桃花。"
他没有否认,笑了笑说,"几个月不见你现在怎么这么八卦。头儿也真是,明显已经喝多了,拉着健哥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赶紧把这半瓶一分,送他们回去。哦对了,一会儿你再跟我一起去找一个人,咱再去玩儿,难得来一次,兄弟得陪好你。"
哲明再清楚不过“一个人”是谁,于是了然地点了点头,分好酒后站起来说,"谢谢大家今天热情招待,最后一杯我先干为敬哈。"
从酒店出来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冷风,他本来没事,这下突然觉得头痛。
他和哲明挨着把喝得烂醉的头儿和其他同事都扶上车,跟司机师傅报了准确的地址,才伸手拦了辆车回去找她。
他熟练地拨了一串号码,电话通了后说了四个字,"下楼,快点。"
由于喝了太多酒,他的声音变得比平时要粗犷些。
电话那端的人显然认为自己又喝多了,语气明显缓和下来,"你...喝了多少?"
"你别管这个,赶快下来。"他继续用干脆的语调说。
对方沉默了五秒,像是临时做了什么决定一般,"你等我一下,我马上下去。"
五分钟后见到她时,当事人从楼道里走出来,黑色滑板裤,脚踩一双帆布鞋,上身是白色运动T恤和蓝色滑雪棉服,倘若不是那头随意披散着的自然卷发和黑珍珠般的眼睛,她简直和街头的滑板少年没什么区别。
他咧开嘴来,难怪她总说他们在一起像搞基。
最吃惊的不是她的装扮,而是她手里敞口冒着热气的透明杯子。
"喏,柠檬蜂蜜茶。"
躲在拐角想要给她惊喜的哲明捂着肚子几乎快要笑抽,终于还是没忍住,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说,"小野兽,你就冲了一杯,没我的啊。"
他看到她的瞳孔因为惊讶而放大,然后笑容慢慢在她脸上扩散开来,"哲明?你怎么也在?我...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要来啊!早知道的话我们就一起吃饭啦!你还饿不?要不我请你吃饭?"
"哎呀大小姐,我这不是赶紧吃完饭跟少爷一起来找你了嘛,领导的饭局推不掉,所以速战速决咱们好开始第二场啊。你不知道少爷他为了赶紧结束喝得有多拼。"哲明向来很敏感,此刻正努力地化解空气中微妙的气氛。
一杯暖茶下肚,他胃里舒服了许多,于是提议,"叫上大哥,大家一起去唱歌吧。"
眼前的人却只是盯着他手里的杯子,语出惊人,"你能把杯子还给我吗?...很贵的...我怕它碎..."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很贵...在她眼里他还没一个杯子重要,果然还是在生气吧。
他忽然来了兴致,上前一步对着她的耳朵说,"你跟我走,杯子就还你。"
她却一步跳开,偏离他的眼神中略过一丝愤怒和悲伤。
"还我。"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耳朵并没有变红。
他太了解她。她很少脸红,却会在害羞的第一时间迅速地烧上耳朵,别人可能会不清楚,他却把这看做独一无二的秘密,再确信不过。每次他心血来潮离她很近想要逗她的时候,她都会没有任何表情地把头侧到一边。耳朵上的绯红却会渐渐晕开,出卖她的极力隐藏的情绪。
但是今天她没有。
哲明赶快圆场,"哎呀姑奶奶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吧,多贵的杯子,小爷我今天刚发了工资,坏了赔你十个。"
她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小声地对哲明说,"其实才九块九哦,一点也不贵啦。"眼中闪烁着点点狡黠,就像一只小狐狸。
哲明一副解围的好技能,临时打电话把女朋友叫过来。他们都知道她的毛病,有不熟的同性在,她一定会暂时收起僵局,尽力出演“天下大同”。
此时已经是凌晨,哲明去接女朋友,她和他坐上同一辆车,把头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夜景发呆,始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很怕她这样沉默。
很多次她都会突然沉默,吃鱼吃到一半盯着料碗发呆,下雨天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听着广播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大笑过后那一点一点冷掉的热度,漠然的,好像灵魂已经抽离了躯体一般。
而另一些时候,她是"活"着的,是努力去呈现的。她会以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字字珠玑地揶揄他朵朵桃花,会在饭桌上说尽俏皮话让自己和同事开怀大笑,会伶牙俐齿地跟自己辩论"女生独立自强的重要性"。
然而他知道,她不快乐。
他们这样像。她不会知道,真正触动他的,是他透过这些愉悦的对话制造的烟雾,切切实实地感受到的,她和自己一样的不快乐。
那种微笑着的不快乐,不信任任何人也不关心任何人的寂寞。
可是今天他突然觉得,她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
他紧紧地抓住了手中的杯子,好像抓住了重要的人质。
一起打车回去的时候,哲明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一下少爷:即使喝了酒很多却依旧苍白的脸,闭上双眼浅浅地呼吸着,微微皱起的眉间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喜悦和不安——非典型性的复杂人格——而不是以往任何时候下都波澜不惊。
哲明微微笑了一下,只可能是因为她,那个小野兽。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少爷的不对劲,虽然面对应酬仍是游刃有余,可他还是感到了他有些心不在焉——旁人可能会看不出来,对他来说却再容易不过。
他和少爷是很好的朋友,从大学起便一同进了学生会,两人品性志趣相投,很快便熟了起来。起初他们都只是抱着“重在参与”的心理想开心地玩一玩,没想到一路顺风顺水,竟走到进了最核心的圈子——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两人家世背景相当,平时少不了家里和学校的走动,老师自然颇为“关照”。父辈的关系放着,无论是策划院里还是校级的活动,都有赞助商挤破头地登门自荐。他们两个又是学生会里少有的拿国家奖学金的部长——即使别人背地里闲言碎语,工作业绩和成绩都成为他们往上走的最硬支撑。最后竞选主席期间,少爷以一票的优势当选,但他生性宽和,何况对方是他真心佩服的人,他甘为副車。如今又进同一家公司,更是成为真实社会里的最佳搭档。五年的友谊足矣让他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情绪起伏。
他和小野兽就更不用提,从小在一个机关大院长大,从爷爷那一代便是很好的关系,两家大人总是说笑着“绑也要给他们绑在一起”,每逢过年“定亲”都会经久不衰的话题。但其实他知道,她对他并无意。这孩子表面很温顺——异常的温顺——如同她的母亲。在他的印象中,那是个温柔恬静的美丽妇人,并不像隔壁过于热心而话多的张阿姨一样会不停地逗他问“幼儿园里哪个小女生最好看呀”或给他娃哈哈。岁月似乎从来都不会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小时候他被父亲带去她们家玩,看到她妈妈的第一眼他就脸红了。她实在太美,微卷的长发,长及脚踝的白色长裙,看起来纤细而脆弱,就好像...就好像他在动画片里看到的仙子。但是她妈妈却不爱笑,很多时候都是坐在阳台的竹藤椅上安静地看书,听到他脆生生的童音向她问“阿姨好”时,缓缓地抬起头,微微一笑说,哲明来啦,蒲英在楼上她爸爸的书房里,去找她玩吧。
有一次他追赶着沿着楼梯滚下来的皮球,听到客厅里的父亲在对母亲在低声说,“朱涟的爸爸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乔老爷子向来是出了名的铁面,这次匿名举报的人似乎来头不小,当年的证据又重新被翻出来,就算想包庇都...诶?哲明?嗯...怎么啦?”话题因为他的出现戛然而止,他冲着父亲指了指皮球,笑了笑说没事,皮球从二楼掉下来了。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再没提起这件事。
但是从那时候起他就隐隐约约地知道,蒲英的爷爷家和姥爷家,似乎有着某种说不清的纠葛。后来蒲英的姥爷突然过世,所有人都说是心脏病,葬礼办得极为匆忙,蒲英的妈妈带着蒲英离开了两年,再回来的时候变得更加苍白脱尘,甚至都很少出现在阳台上看书的位置。
他本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周围的大人对这件事都三缄其口,他便也懂事地不再追问——反正时间会告诉他一切。
另一边,蒲英更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长辈面前依旧乖巧顺从,在私下依旧跟他嘻嘻哈哈,对家里的变故不提一个字。
但是他却知道,蒲英不快乐,而且再也不会快乐起来。
十五年来,他安心地陪伴在她的身边。他性情宽和,走到今天把一切归结为是自己的好运气和背后的东风。而蒲英在越来越优秀的同时也越来越用功——那种别有用心的“下功夫”和自己的“知足”不同,优秀的表皮下包裹着浓浓的目标感和使命感,好像在奋力挣脱着什么。
更让他不安的是,如今蒲英出落得和简直她妈妈当年一模一样,他总是没来由地感到心慌,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他摇了摇头,告诉自己想多了,她还是那只温吞表面下偶尔会对他张牙舞爪的小野兽,一切都一如从前。只是半年没见,他便这样敏感。于是笑了笑,吹了声口哨以表自嘲。
这声口哨却把闭目养神的少爷唤醒了,他睁开有些惺忪的眼睛问,到了吗?
哲明看了下前方最后一个红路灯,依旧温和地回答道,嗯,快了。
到楼下的时候少爷准备打电话,哲明却叫住他说,“别告诉蒲英我来了,一会儿给她个惊喜。“
少爷笑着说无聊,却还是以简明果断的方式叫她下来。
他这次回来,其实不光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蒲英病了,病了二十天。
虽然知道蒲英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可是也不曾病得这样离谱过。
只有一种可能——心病。
他想起少爷前段时间曾求助于他。少爷是如此骄傲的人,却来求助于他,“打个电话哄蒲英吧,她一个人在医院,怎样都不肯跟我说话。”
他告诉少爷,蒲英其实并不脆弱,不用哄,她这个时候会觉得同情是种痛苦。
少爷却依旧坚持,“去吧,位置不同,吸取的意见不同,你相信我,效果不好算我的。”
于是他忙完手头的工作,照少爷的心意打给蒲英。蒲英清冷的声音从空荡的病房传到他耳边,“如果一场病一场伤心能把人渡到彼岸,要不成佛,要不成魔,而不是尴尬地站在中间,那该多好。”
哲明仰起头看了看夜空。这个北方的城市上空笼罩大团阴影,甚至很少会看见星星,蒲英会不会也是因为这样,才总是想要离开?
他还记得他离开前,他和几个关系很好的哥们聚在一起吃饭,并且特意喊上了蒲英。回想起来,那次吃饭好像冥冥之中专门为了把她指引给少爷。他要离开,即使他清楚蒲英不需要别人照顾,却还是把自己最信任的少爷介绍给她,最后喝到起兴的时候,他拽着少爷跟蒲英说,喏,我不在...的时候,谁敢欺负你,叫少、少爷,揍他们。
但是现在却他开始不确定,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他们两个的性格里都有一种危险因子存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封存得很好,只是因为没有遇到一触即发的“引源”。两人无论在气质还是行为上都太过相似,感情内敛,隐藏得极深,可是他们就是有那种动摇人心的能力,他们两个都有。
那种心慌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哲明发现今天晚上自己可能真的喝了太多的酒,不然思绪也不会像这样一直不受控制地乱跑。
他忽然瞥见了拐角前方的少爷,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他便知道,蒲英出来了。
接到他的电话后,她便知道,他又喝了不少酒。许久不见,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好听,但是比平时要粗犷一些。
她不喜欢他喝酒,正如那二十年里她不喜欢爸爸喝酒。二十年的时间里,体制在变,薪资在变,唯独这种“酒文化”不变。从底层员工到公司一把手,仿佛少了“酒”的烘托,金字塔一样的级别就会轰然倒塌。
连历史都在默认,喝酒也是一种能力。
但是对她来说,喝酒意味着深深的不快乐。
曾经多少个夜晚,她看到母亲光着脚倚在阳台上,将一杯杯红酒一饮而尽,夜风轻拂着她的长发,她将酒杯丢在地毯上轻轻起舞,美得不可方物。年幼的自己抱着玩具熊站在母亲身后空旷的客厅里发誓,将来一定要逃离这种生活。
但是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跳脱出这个圈。接下来的二十年,四十年,难道又要经历一次这样的循环?
她无奈地笑笑,拿出刚买的玻璃杯洗干净,用热水冲了一杯柠檬蜂蜜茶,然后蹬上帆布鞋背上书包下楼。
到此为止吧。她告诉自己。
晚上她独自去了那家他们都很喜欢的鞋店,只因为初雪那天,他耍赖皮般地指着自己的鞋子说,“你看,这双鞋都已经旧了,你给我买一双好不好?”
然后下到负一层买了恒寿堂,男生上班后免不了要常常喝酒,她若不在了,他冲点解酒的热茶喝总归是好的。
一种苦涩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都到了这种时候了,自己还在担心他。
活该人家志在必得有恃无恐。
如果你长了记性,她对自己说,如果你真的长了记性,你就该知道什么事情是不该继续的。
从楼道里出来的时候,她便看见了他略微惊讶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的装扮确实随意了些。她尽可能地不去理会,把冒着热气的杯子递了过去,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喏,柠檬蜂蜜茶。
几步之外的拐角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颗熟悉脑袋探出来,带着善意的揶揄说,“小野兽,你就冲了一杯,没我的啊。”
她惊喜地叫出来,“哲明?你怎么也在?我...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要来啊!早知道的话我们就一起吃饭啦!你还饿不?要不我请你吃饭?”
她激动得完全顾不上逻辑。
“哎呀大小姐,我这不是赶紧吃完饭跟少爷一起来找你了嘛,领导的饭局推不掉,所以速战速决咱们好开始第二场啊。你不知道少爷他为了赶紧结束喝得有多拼。”看得出,一向心细的哲明察觉到了什么,跟她寒暄的同时也不忘替另一个人说好话。
她努力扬起的笑容开始微微下落,凭什么,人家就这么招人喜欢,男的女的都招。换做是她就不行,就要撇开一切证明谁最重要。
她没有理会他的提议,只是盯着他手里的空杯子,淡淡地说,“你能把杯子还给我吗?...很贵的...我怕它碎...”
她看到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有种报复的快感渐渐升腾起来。然而下一秒,他便凑上来,对着她的耳朵亲昵地说,“你跟我走,杯子就还你。”
她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一股无名的愤怒烧着她。他耍她,他又用这种亲昵的行为来耍她。
她一步跳开,执拗地说,“还我。”
哲明见局面又僵下来,连忙上前打圆场,“哎呀姑奶奶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吧,多贵的杯子,小爷我今天刚发了工资,坏了赔你十个。"
她笑了起来,眼角弯弯,小声地对哲明说,"其实才九块九哦,一点也不贵啦。”
哲明趁机说,“一会儿你天仙嫂子也来,你不总跟我说她长得好看吗?今天你俩好好玩。”
亏了你一副解围的好技能,不愧是他的好兄弟。她瞪着哲明腹诽道。
他们都知道她的毛病,哲明把女朋友叫过来,有不熟的同性在,她才会暂时收起僵局。这下她真的跑不掉了。
坐在出租车里,她把头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夜景发呆,始终都没有看身边的人一眼。
哲明去接女朋友,车上只剩下她和他。
她再次陷入了沉默。
多少次,他们像这样一同出行。他出差回来带她去吃她最爱的鱼;他最讨厌雨天,却依然在大雨天接她回去,自己却淋成落汤鸡;她喜欢吃冰淇淋,他就为她专门充了一张冰淇淋的卡;她阅读观独特,他就托人为她找那些市面上买不到的书…
这些,都是他的小恩惠。因为她过于喜欢,所以才会把它们放大,放大到自以为那是“爱”。
眼角眉梢不过是一场梦,自己在这场梦里已经露出太多马脚,对方一路沿着蛛丝马迹直戳心窝,几乎要将她毙命。
快醒来,拜托你。否则在天上的姥爷不会瞑目。
拜托。
酒保将40瓶啤酒送上来的时候,他看到她眉头微蹙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说,我去拿点冰块。
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果不其然地拎回来了冰块和饮料。
她对他说,“玻璃杯可以还我了吗?我不会跑的。剩下的杯子不够了,我洗干净给你喝饮料用。”
他有些开心,尽管一整晚她都没有好好跟他说话,但是她还是在乎他的不是吗?于是乖乖地把一直攥着的玻璃杯还给了她。
她没有和大家坐在一起,反而自己一个人坐在了最靠边的位置,安静地把硬质塑料杯摆开,每个加入两个冰块,挨着倒酒,依次送到大哥、哲明和自己面前,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重新给大家倒上饮料,给哲明的女朋友递过去的时候,不好意思地跟人家说了两句话,就又自己一个人坐了回去,盯着屏幕认真地听大家唱歌。
终究还是和同性有距离感啊,他忍不住想,纵使她平时再怎么嚷嚷着要见“天仙嫂子”,真正见到了还是会不好意思。
大哥今天不知道抽什么疯,点的都是韩国的一些电子舞曲,难听得要死,他忍住切歌的冲动,在墙上按了随机键,然后越过大哥坐到她身边。
她盘着双腿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听着,仿佛老僧入定一般,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大哥似乎终于有点唱累了,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杯啤酒,然后对她说,”诶,小野兽,听老二跟哲明都说你唱歌很好听,来一首啊。“
他正要帮她推掉,对方却不紧不慢地说,“大哥你别听他们瞎说,我就是一音痴,跟着拍手就行。我觉着您刚才唱那首T-ara版的《小苹果》特棒,回去我也下一首。”果然撒谎高手,明明最讨厌听这类歌来着。
显然大哥听来及其受用,点着头很矜持地说,韩国女团里这首歌算他唱得最一般的了。
她莞尔一笑,全然没有注意到下一首歌的歌名。
果然,《独家记忆》的前奏响起来的时候,他清晰地看到她的背抖动了一下,随即深深地埋下头去,一双眸子看起来晦暗不明。
这首歌是她的死穴,她从来都不听。
我喜欢你,是我独家的记忆。
不管别人说得多么难听。
他突然很想问——
她喜欢他吗?
他是她的独家记忆吗?
如果她真的喜欢他,她喜欢的是他哪一点?
为什么她一边关心着他,一边又想拼命离开他呢?
好像喜欢他,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而是犯了忌讳的大罪,是禁锢了她的梦魇。
回想起来,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我喜欢你”。那些被他抓在手里的细枝末节,难道真的是他的错觉?
凌晨一点半,哲明要送女朋友回去,大哥明早也要出去考察工程。
他们约好下次再聚,结了账之后在楼下道别。
下楼之前,哲明故意放慢脚步和他走在大家的后面。他第一次听到哲明用如此认真的口气对他说话,“如果你只是想玩玩,最好离她远一点。但如果不是,就别负她。这孩子虽然性情和她爸爸一样冷漠,但也遗传了她妈妈最致命的特点,用情太深。我知道你的本事,我怕她走极端,也怕最后会伤到你。哥们儿只能帮你到这儿,保重。”
就连大哥也上前跟他说,”老二,她是个好女孩,我能看出来她其实对我唱歌没兴趣,但还是很善良地捧场。好好对她。“
一阵分离后,又剩下了他和她。
他们沿着全市最繁华的一条路往回走,凌晨的空气很凉,并且又开始零零落落地飘起了小雪。
他先开口缓和关系,“你晚上跑过去买鞋了啊。”
她在薄薄的新雪上认真地印上自己的脚印,轻轻地答应道,嗯。
他接着问,“那你是不生我的气啰?”
她像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了出来,“我从来都没有生你的气啊。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他像哄孩子一样哄她,“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呢?”
雪稀稀疏疏地飘着,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银色的光,有种不真实的美感。很长一段时间,他只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你知道吗?”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地开口道,“其实我是一个反应特别迟钝的人。”
“他们都说我聪明,说我心里比谁都有数,其实,我没他们想得那么厉害。”她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他拍拍她的背表示不用勉强,鼓励她接着说下去。
“很多时候我不是不难受,是难受得比别人晚。就跟慢了的钟一样,永远没办法在正确的时刻给出该有的反应。”
他想起好几次,她不小心撞了头,他都只听到了撞击物体的声音,却不见她喊疼。他边给她揉脑袋边笑她缺乏神经递质,撞了也不喊疼,她却含着泪花扬起脸说,我是真反应不过来,几分钟后才会觉得钝钝的疼,撞头的时候不喊过了几分钟再喊也太矫情了吧。“没办法在正确的时刻给出该有的反应”,她的确是这样的人呢。
“所以,有不开心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还是按着自己原来的惯性走,该看书看书,该追剧追剧,并不急着找人家理论。事出有因,我相信对方有那么做的理由。但是过了三四天,我会意识到这件事的确让我心里不舒服了,但是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对质时期了啊,对方甚至有可能都把这件事给忘了,我再提出来的话也没什么意思,只好让这件事一直闷在心里。”
他了然地说,“所以我让你不开心的时候你才从来不主动跟我说吧。”
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也不全是。我心里明白我们都应该以工作为重,而且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摆在眼前,我们都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这点‘不开心’跟那些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这份“明事理”没来由地让他感到心疼,眼前的人好像永远都在从一个目标奔向下一个目标,而她自己的感受,似乎从来都没有考虑过。
他们两个都不善于表达感情,很多牵扯到需要彼此坐下来坦然相待的事都会很有默契地跳过去。他不知道在他有恃无恐的这段时间里,被她跳过去的心事究竟有多少,会不会已经多到不需要他来为她解开,多到她足够一个人也能走下去。
“我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我疼得比别人晚,但是不代表我不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