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Packing for the Voyag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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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特·怀特因第一次见到那位海军士官的时候，她才只有一岁大，被母亲抱在怀中。母亲后来告诉她，从她一岁的时候，士官每年都来参加她的生日宴会，生日那天的下午，是专属于她和士官两人的下午茶时间，没有任何人打扰。
怀特因一家属于当地的望族，财力不可小窥。珍妮特的父亲靠着船运公司经营与亚洲往来的贸易，把祖上的财产翻了好几倍。那时的怀特因家里还有像莱兹反光照相机那样稀奇的精品，珍妮特和士官每年的下午茶时间，都得以被这架德国相机记录在相纸上。
珍妮特翻看着专门为她准备的相册。一岁的她，刚刚好被放在椅子上，甚至都不懂怎么喝茶。然而坐在她对面的士官，当时还是少尉军衔，身着完整的军服，盛装出席，俏皮地模仿着珍妮特喝茶的姿势。士官看上去很年轻，坐下来时他的膝盖比桌子都要高，看照片都能想象得出这套桌椅对他身材的局限，令他感到拘谨，可是他似乎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仅仅和一个刚刚满一岁的小女孩。
相簿翻过一页，接着是两岁的珍妮特。士官依旧是少尉，可是珍妮特长大了一些。她学会了给士官倒茶，士官对她露出感激的笑容。比起第一年的他，第二年士官的胸前明显多了几枚奖章。
四岁时，珍妮特的下午茶桌终于和士官的膝盖等高了，士官也晋升为上尉。母亲总是对珍妮特说，要善待自己的客人，于是珍妮特从头至尾都积极地替士官倒茶，士官笑着接受了。
后面就没有照片了，珍妮特现在才六岁。今天是她的生日，她一直等待着下午茶时间的开始。可是仆人们好像都在忙生日宴会的事，没有人来跟她说与士官先生的下午茶。她跳下沙发，把相册放到桌上，跑出房间，拦下一个刚好经过的女仆——
“我的下午茶还没有准备好吗？”
听到这句话，女仆突然变了脸色，她的嘴张开又合上，没有发出一个音节，眼神飘忽不定，一副想要说却不知道怎么组织语句的脸孔。那是恐惧和疑惑，但是只有六岁的珍妮特并不懂，她只知道，如果不快点准备下午茶，士官就要等上许久。母亲说过，是绝不能让客人做无谓的等待的。
“能马上准备好我的下午茶吗？”珍妮特扯了扯女仆的裙子，“我不能让我的客人多等，我在树林里面等你们，请你们快一点。”
女仆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珍妮特就提着裙子奔了出去。
珍妮特拦住的女仆是半年前刚刚到怀特因家工作的，她见自己没有办法和女管家开口说珍妮特的要求，只能独自偷偷地替珍妮特准备再森林里举行的“盛大”的下午茶会。好几次，她在搬东西的时候差点撞见女管家，如果被女管家发现，她可能会面临被辞退的命运。
珍妮特很高兴看到女仆小姐给她带来了下午茶的桌椅和茶杯，连司康饼都有。她郑重地感谢女仆为她做的一切，女仆便带着狐疑的眼神回到房子里去了。
随后珍妮特就等在森林里，等待那个蓝色军服的身影。
不一会儿，海军士官就出现在珍妮特的视野里。今年的他依旧挂着上尉的军衔，他摘下头上的白色军帽，朝珍妮特行礼：“生日快乐，珍妮特·怀特因小姐。”
“感谢您的到来，上尉先生。”珍妮特提起裙摆，向士官回礼。
她从来就不知道士官先生的名字，母亲也许曾经告诉过她，不过她没有记住。她总是以士官的军衔来称呼他，他好像也很喜欢被这么命名。
士官喜欢加了两块糖的红茶，珍妮特猜测他是个喜欢甜食的人，女仆送来的叠上奶油和草莓的司康饼，士官吃了很多。
珍妮特说：“下次，我想让士官先生尝尝我自己做的司康饼！”
“哦？你会做司康饼？”
“不会，但我会学！”
“好啊，那我等着明年吃你亲手制作的点心。”
下午茶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士官问道，为什么今年没有人来拍照。珍妮特微微一笑，从脚边摸出莱兹照相机。
士官露出吃惊的表情：“你自己拿来的吗？”珍妮特点点头。
“但是这个相机没有架子啊，而且谁来帮我们拍呢？”
珍妮特一下子意识到她忘记了这点，她思考了几分钟，最终决定跑回房子去找那个替她准备下午茶的女仆小姐帮忙。她想女仆一定很乐意做这件事的。
可是当她回到房子里的时候，女管家一下子就挡住了她的去路：“珍妮特小姐，生日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夫人让您回房间换衣服。”
“玛格丽特女士，您可以帮我们拍照吗？”
女管家皱了皱眉头：“拍照？给谁拍照？”
“我和上尉先生的下午茶，今年居然没有人给我们拍照。”
闻言，女管家的脸上马上失去了光泽，她的反应和之前的女仆一模一样。女管家望了望四周，蹲下来箍住珍妮特的肩膀：“小姐，您刚才说……您和上尉先生？”
“是啊，怎么你们都忘记了？”
“不、不是……”
“那给我们拍照吧，我想这很快的。”珍妮特拽着女管家的手，把她拉到房子外的树林里。此时的天色相比起午间要黯淡不少，珍妮特和女管家脚踩在不久前落下的红黄相间的枯叶堆上，绕过几个弯子，找到了珍妮特举办下午茶的地方。
当女管家看到正在品尝一块司康饼的士官时，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士官礼貌地投给女管家一个微笑，女管家反而因此受到了更大的惊吓，面容变得苍白。
“你、你不是已经……”女管家伸出手指着士官，颤颤巍巍地说着，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士官将食指抵在嘴唇前，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女管家立刻闭上了嘴，只是她依旧在浑身发抖。
珍妮特仰起脸：“亲爱的玛格丽特女士，能否为我们拍一张照片呢？”
女管家点头同意，珍妮特赶紧跑到士官身边。士官站起身，带上他的军帽，自然而然地牵住珍妮特伸过来的小手。
就这样，女管家颤抖的手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
当日晚上，晚宴结束过后，女管家十分不安地走到珍妮特的母亲怀特因夫人身边，向她诉说了白天的经过。怀特因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女管家的脸：“老天，玛格丽特女士，你没有向我说谎吗？这个小伙子去年圣诞节就战死了，你会不会是认错了。”
“千真万确，夫人。我的眼神很好，不会认错的，珍妮特小姐居然还让我给他们拍照！”
“拍照？现在照相机在哪里？”
“我收回来了，需要我叫人明天送去把照片洗出来吗？”
“交给你了，不然我真的会以为你和珍妮特神经错乱了。”怀特因夫人揉了揉太阳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你说我要不要告诉珍妮特他战死的事？”
女管家摇头：“我不建议您这么做。”这只是直觉告诉女管家的一条建议，然而这种直觉直截了当地被传达到怀特因夫人的脑海里。她赞同地点了点头，并对女管家提议，以后的几年，珍妮特生日当天的下午茶还是照旧进行。
17岁的珍妮特在怀特因家厨师的教导下，除了当初答应要学习的司康饼，她已经能够包揽全部下午茶的茶点了。又到了一年中只属于自己的节日，珍妮特早早地就在厨房里准备下午茶的餐点。七岁那年初次尝试的司康饼，对士官先生来说也许是个极大的挑战，她记得士官吃下去的第一口，整张脸都不正常地扭曲着，不过他还是说出了令珍妮特高兴的评价。从那时起，司康饼成了两个人之间不成文的约定。
胸口那股莫名的热枕，让珍妮特感到兴奋。她做出来的糕点，除了怀特因夫妇和女管家，只想给那位士官品尝。
只是不知道这样期待的日子还能不能保持下去了。
士官出现的时候，珍妮特眼角笑开了花。这些年，他一直都没有变过，肩上的军衔还是上尉，鬓角没有留长一丝一毫，甚至连微笑时脸上的皱纹都定格在她六岁那一年。不过他永远是那么风趣，是那么彬彬有礼，爱吃她做的司康饼，总是会对司康饼上的奶油和草莓送上最崇高的赞美。
“上尉先生，我……我半年后就要结婚了。”
“这是个好消息，恭喜你，珍妮特小姐。”士官喝了一口茶，“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他是一名退伍的陆军军官，好像是因为受了伤。听说他枪法很好，喜欢打猎……嗯……好像挺喜欢养马……”至今珍妮特只和她的未婚夫见过几次面，她并没有深入了解过这个人。但是在她的形容中，她永远都想不起对方有什么优点，更不用说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了。她的未婚夫身上的任何一个闪光点都抵不过士官的一个笑容——
珍妮特问道：“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我很抱歉，除了你的生日，其他时候我都不能来，任何理由都不能。”
两人都沉默了。珍妮特失落地低下头，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现在看来，那味同嚼蜡一般的婚礼，如果连士官都不能出席，那简直是剥夺了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次喜悦。
“真是可惜啊。”珍妮特苦笑。
又过了几年，珍妮特的下午茶还是依旧在自己家的怀特因庄园里举行着。珍妮特一边在厨房盯着烤箱，一边走神。尽管她的丈夫对她照顾有加，十分温柔。和年轻的士官相比，她的丈夫就像是金色的阳光，披在身上没有一点负担，并且给人以温暖。但就是因为这样，她一点都感觉不到所谓的爱。如果在教堂里的誓词都会成真，恐怕她早已被冠上不忠的罪名，被千刀万剐了。
她命令仆人把所有的茶点都端出去，自己回房间换了一套翠绿色的长裙。房子里的仆人们已经不用像前几年那样为了她的生日晚宴而忙碌了，自从她结婚之后，生日晚宴就在丈夫家举行，她仅仅是要求每年都能回家来照常履行和士官之间的下午茶约定。
仆人们放下桌椅和餐点之后就迅速离开了。同往常一样，没等多久，士官的身影就出现在森林深处，像是穿透了薄雾而来。他的脸还是那么年轻，洋溢着生气的笑容，如同一个战场上归来的胜利者。他胸口的勋章反射着阳光，明晃晃的样子仿佛在打着节拍。
“生日快乐……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沐恩夫人？”士官说。
“是的，上尉先生。”珍妮特微微欠身，“感谢你的到来。”
他们入座，珍妮特替士官倒上红茶，加两块糖。原本是多么愉快的时光，珍妮特只感觉到了压抑。
她第一次在书中读到那种名叫“爱”的情感时，她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士官的脸，随后她便会沉静下来祷告，乞求上帝的原谅。也许他已经结婚了，而现在她已经结婚了。她换上了沐恩的姓氏，已经不再是珍妮特·怀特因了。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她是沐恩的妻子，她不喜欢那个士官，那个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上尉、喜欢司康饼胜过她的海军。
手中的相册翻过一页又一页。
珍妮特已经老了，她的丈夫都已经先于他去了极乐世界，她想不到自己还对这个世界有什么留恋。无非就是每年生日的那一次下午茶，和一个青春永驻的海军士官来一场相会。
相册翻到其中一页，当时还是47岁的她，掩盖不掉脸上的法令纹，还有额头上略显松弛的皮肤。她活在当下，逃不掉被时间洗刷的命运。当她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她有些庆幸自己不能像士官一样容颜不老。她和这个世界一起前进，迈着步伐加入翻滚的洪流。
耳边传来皮鞋一步一步踩在枯树叶上清脆的声音。一个温和的嗓音响起——
“亲爱的珍妮特·沐恩女士，祝你80岁生日快乐。”
珍妮特隔着架在鼻梁上的镜片打量那个朝自己行礼的海军上尉：“我很高兴你能来，上尉先生。”她合上相册：“今天天气不错，前两天一直都在下雨，我的关节疼得不能动弹。”
“那今天舒服些了吗？”
“好很多了。”珍妮特闭上眼，“我倒是有个问题，以前都忘记问你。”
“什么问题？”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士官笑着抿了一口红茶：“我还以为是多可怕的问题呢。温斯顿，我叫温斯顿·戴森。”
“是嘛，温斯顿·戴森……”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一个埋没在众多海战牺牲者名单中的名字，一个她根本就没有爱过的人的名字。她现在终于可以没有任何压力地把它扔到自己记忆中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蒙上一层又一层灰尘，不会让人有机会再次提起。
因为她和温斯顿·戴森的历史，早就在与六岁的珍妮特·怀特因的下午茶会上就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Packing for the Voyag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