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番外·为挽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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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滚滚，浓重的铅云将天地间染成墨色，天空中走蛇闪耀，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站在屋檐下的灰衣男人手里握着一柄合起的玄色折扇，倾盆而下的大雨顺着瓦槽间的沟壑流淌而下，形成一瀑雨帘，将灰衣人与屋檐外的天地给隔开了。
天际间又闪过一点灼眼的白光，好似要将笼罩在洛阳的阴暗给劈开，自那一闪而过的缝隙中忽然跃出两骑白马。李复皱了下眉，一直点在手心上的扇柄顿了一下，待他看清两骑白马上的人的容颜后，李复微微垂下眼，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为了那个人不惜沐雨奔波数千里赶来吗？”李复喃喃自语。
马蹄踩在泥水中，溅起的泥点落在青白相间的衣角，似在一幅上好的春景图上落下了多余的笔墨。蓑衣下的衣衫被雨水淋湿，发丝贴在额间，清秀的男人眉目间写满了疲惫，即便如此，他双手仍旧勒紧马缰，不停地催促着白马再快一些。他的身后，紧跟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子，女子亦是一身青白长衫罩身。
约莫须臾，两骑白马停在了李复面前。男人当先从马背上跃下，对站在雨帘后的李复拱手做礼：“久见了，李先生。”
女子随后翻身下马，对李复欠了欠身。
李复对二人回礼：“也不算太久。”
这是说他与杨逸飞，也是说杨逸飞与白马寺内的那个人。
李复没有阻拦杨逸飞，他侧开身给千里奔波满脸疲惫的长歌门门主让了一条路出来。凤息颜抬脚就要跟上，李复摊开玄色折扇，横在了凤息颜的面前。
凤息颜微诧，看向李复，见李复对她摇了摇头，凤息颜咬紧嘴角，漆黑的瞳仁中一丝光彩渐渐淡下，而后她跟随李复走向了另一条曲廊。
窗外雨声簌簌，料峭春寒肆无忌惮地从门外涌入，扑向了坐在屋中的人。案几前，一个男人一手握着刻刀，一手拿着一个打磨成型的碧色玉冠，他低着头来回将打磨好的玉冠看了几遍，眉峰敛在一起，似乎对这顶亲手打制的玉冠并不满意。
正对屋门的庭院内，桃花或刚打朵，或已绽放。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打落了一地的粉色花瓣，沿着屋门前的石板路铺就了一条落英织毯。白色的靴子轻轻地踏上落英，在快要走进屋内男人的视线时，杨逸飞停下了脚步。
坐在案几前的人抬起了头，视线与沐在雨中的人正对，而后他微微起勾了下嘴角，放下手中的玉冠，双手揣在袖中，松开了紧敛的眉梢，整个人都和缓了下来。
“杨门主造访，怎么都没人通报一声？”李倓所在的院内没有一个随从，他这话是对杨逸飞说的。
杨逸飞不答，他径直走进了李倓的屋内，他走过的地方，落下了一排脚印。来到李倓的面前，隔着案几坐下，杨逸飞把蓑衣脱下丢在了一旁。他沐雨而来，中途并未停歇，雨水早渗过蓑衣打湿了他那一身青白相间的衣衫。
鬓边沾满雨水的发丝落在肩头，未遮挡住这人散发出的温润气息。李倓眯了下眼，拿起案几上温着的一壶茶，给杨逸飞沏了一杯。
“长歌门的桃花快谢了吧，东都的芳菲才刚刚露了一点儿，就像现在的局势一样，才见了那么一点明朗。”李倓看了一眼与自己隔几相对的人，如此说道。
杨逸飞捧起斟满了茶水的白瓷杯，茶水温度刚好，正能抵了他的满身寒意。
“长歌门的春景凋零，所以王爷跑到东都来看春景。”杨逸飞抿了一口茶，是初春刚采摘的新茶，入口微涩，至舌根处又能感觉到一点儿清香。
李倓愣了一下，而后笑了笑：“建宁王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嗯。”杨逸飞又喝了一口茶，习惯了第一口的涩味，第二口茶水入喉，倒也不觉得多苦。与当年在南诏时所见不同，对面人的眉目舒朗了许多，眼眸里那抹阴鸷的光芒似乎也淡了下去，但这并不代表李倓已经变了。
“天下皆知建宁王死于太原，你出现在这里并不妥当。”杨逸飞搁下茶杯，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一边思索一边对李倓说。
“杨门主此来不是劝我回心转意的吧？”李倓问，一抹近在咫尺的芳菲从眼前划过，李倓定了定神，目光落在了杨逸飞束发的发簪上。杨逸飞今日未戴冠，他只用一只发簪简单地束了个发髻。那发簪形似一只折下的桃花枝，簪头刻有一两朵绽放的桃花。李倓又低头看了一眼放在手边刚制好的青色玉冠，微微地扬起了嘴角。
杨逸飞的目光也落在了李倓手边的那个青色发冠上，他诧异地问道：“这是……”
“发冠，小时候我经常给阿姊做些小玩意儿，发冠也是拿手之物。”李倓毫不在意地说道。
杨逸飞却听出了李倓话语中的思念之情。文华郡主李沁是李倓唯一的依靠，李沁与李倓姐弟是庶出，自小不受李亨喜爱，可以想象这对姐弟当年在深宫中的生活并不如意，连李沁的首饰都要李倓亲手打制，李倓自幼所受的爱护全来自于李沁，可在李倓十七岁的时候，李沁却被流矢射杀死在李倓眼前，恨就种在了李倓的心里。
杨逸飞没见过当年为保长歌门在玄宗面前与李林甫据理力争的李倓，他从张九龄的口中得知年轻的李倓如何与李林甫周旋，成功劝说了玄宗放弃诛灭长歌门时的风骨，当他亲眼见到这位比自己年轻了许多的李唐皇子后，深深为李倓所折服。
“一个人，能很快被改变，你把他当至交好友，可他与你相交却另有所图，就算如此，杨门主还要与李倓并肩走下去吗？”几个月前，在洛阳城外，李复如此问杨逸飞。
“多谢李先生告诫，朋友是我杨逸飞自己交的，该断该舍我自有决断。”当时杨逸飞如此回李复。
李倓见杨逸飞望着发冠出神，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当年是给阿姊的心意，大哥时常会送东西来，我和阿姊过得还算不错。”
“建宁王已经死了。”杨逸飞握紧了渐渐冰凉的茶杯，对李倓说。
“李倓有没死，李倓怎么会死？”说着，李倓笑了起来，笑声将雨声掩盖，荡向了李倓所在宅院外。
杨逸飞心头忽然空落，他来白马寺之前就知道自己劝不回李倓，所以他并没有一开口就让李倓不要行那个计划。可这笑声听起来如此凄怆，李倓又怎会这样笑？
“李倓，我不是来劝你的。”杨逸飞正色说。
李倓点头：“我知道，你不会劝我，你是来问我问题的。”李倓一边说，一边拿起放在桌上的头冠，他目光转回了头冠上，食指按在玉冠后，比了比尺寸。
杨逸飞的视线跟随着李倓的动作，这顶玉冠打磨得不算精巧，可足见打磨之人的心思。这顶玉冠李倓是打制给谁的？疑问刚从心底升起，杨逸飞忽然见李倓向自己伸出手来，未等杨逸飞反应过来，已被雨水打湿快要松开的发髻失了发簪的禁锢披散开来。杨逸飞诧异地看着取下自己发簪的人，见李倓将取下的发簪放在了刚才用手比划过的玉冠上，原本净素的玉冠上多了一点粉色的点缀，竟似将天地间的春色收拢在了这一顶发冠上。
“趁着还有些时间，杨门主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李倓把发簪放在了案几上，拿起刻刀在打制好的发冠上凿了一个槽口。
杨逸飞终于明白李倓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目的为何，杨逸飞定了定神，而后问道：“为什么这么做？”
李倓没有抬头，此时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手中未完成的发冠上，他回道：“这果然是你会问出的问题，不像李复，直接想好了答案。”
李复一直对李倓心存芥蒂，或许是因为李复与李倓同为九天的缘故。九天，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这是杨逸飞心中另一个疑问，但他却不想知道答案。
李倓见杨逸飞没有开口，他继续说下去：“李复说，我这么做是想趁机取代了广平王，在入上阳宫前，我偷梁换柱成为留在白马寺内的广平王，而真正的广平王会成为我，进入上阳宫。于是，我就此可以谋夺天下，成为李俶，进而成为这天下之主。”李倓淡淡地说着，似乎这件事与他并无关系。
杨逸飞却觉得匪夷所思，可他又无法辩驳，暗中策划南诏之乱，点燃安史之乱烽火狼烟的李倓的确有这样的手腕，也会有这样的心思。李复确实了解李倓。
“多么好的计策，我心动了。”发簪嵌入了凹槽中，李倓又笑了起来，似乎是满意手中的这件作品，又似乎是满意李复说出的那个计谋。
“杨门主觉得如何？”李倓抬起头，坦然地对上了杨逸飞的目光。
“妙计。”杨逸飞如此说。
李倓愣怔了下，而后哈哈大笑起来，他把手里打制好的发冠递到了杨逸飞的眼前：“我是说这个发冠，杨门主觉得如何？”
“也很好。”杨逸飞回道。
李倓点点头，然后从毡席上站了起来，他拿着发冠走到杨逸飞的身后，盘腿坐了下来。杨逸飞想转过身，被李倓给止住了：“别动。”
杨逸飞没有动。贴在背后湿漉漉的头发被挽起，李倓的气息扑在杨逸飞的脖颈上，杨逸飞轻轻地动了下脖子，然后又坐正了身子，方便李倓挽发。须臾后，李倓松开了手，他坐在杨逸飞身后，指了下放在案几旁的一面铜镜，对杨逸飞说：“门主看看，可否满意？”
杨逸飞拿起铜镜看了一眼，铜镜里的面容带着倦意，头顶那一抹春色却好似将他脸上的倦意消融，不曾想李倓还会挽发。
在杨逸飞身后的人看见铜镜里杨逸飞微诧的神色，站起身来，一边对杨逸飞说：“小时候我最喜欢替阿姊挽发，自阿姊远嫁吐蕃后，就再也没替人挽过发了。”
杨逸飞点点头，李倓的温柔全部给了李沁，他唯一的姐姐。
“这个天下，终究是李家的，我与阿姊都姓李。”李倓拿起了案几上的铜镜，又从一旁的柜中取出了一个白色瓷瓶。
白色瓷瓶里倒出了一些粘稠的肉色泥面，取了一些贴在眼角处，未几，一个与广平王李俶有九分相像的人出现在了杨逸飞面前。
“李……”
“像不像？”李倓问杨逸飞。
杨逸飞说“像”，说完后杨逸飞却后悔了。太像了，无法分得清谁是李倓谁是广平王，如果安庆绪是诈降，故意引广平王前去上阳宫议和，那李倓岂不是身处险境？可就算安庆绪识破是李倓假扮广平王，李倓还能有活命的机会吗？
“杨门主，我怎么会轻易地去送死呢？”李倓的嘴角扬起，露出了一个凛冽的笑容来。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昂首望着浓云密布的天空，负手而立。
一瞬间，杨逸飞觉得当年在南诏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建宁王李倓又回来了，在长歌门的岁月终究是涤荡不掉李倓与生俱来的王者风范。或许，将李倓留在长歌门本就不对，龙游沧海，小小的长歌门不会是李倓的容身之处。
“杨逸飞在此恭候殿下凯旋而归。”杨逸飞俯身跪拜。
这天下，终究还是得由李唐皇室之人去争夺，去挽救……但这并不是李倓的救赎。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番外·为挽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