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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月3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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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比渴望站起来去看一看窗外,看看初夏的树影,看看打绸伞的女孩子从树影下欢声笑语地陆续轻盈穿过。那树影只在伞面上停留一刹那,层叠攒聚,穿花一样绮丽,斑驳流转着、扑闪着翅膀呼啸而过,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无声地流失掉了,只是离开了这一片树影,阳光甫照,这种怅然若失便也再无踪影。偶尔在千篇一律的短袖和热裤中,翩跹过一个白蝴蝶般窈窕的身影,证明这依旧是衣裙飘飘的年代。
热度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身体的裸·露,蕴藏了一整个冬季的白皙忽地袒·露在五月的阳光里,在这一片明艳的夏光初照中如雪如云,又在遐思者的眼中外逸出少女的气息。校规对于这样的年纪总是有些太过苛刻,只留下少得可怜的打扮余地,但岁月无疑是偏私的,还有什么礼物会比年轻更好呢?年轻的身体,年轻的心,在渐渐浓墨重彩与蒸腾的夏日再适宜不过。对正值妙龄的女孩来说,在炎热的天气里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展现自己的身体,又无需为勾勒出的美好曲线与裸·露的光洁肌肤感到过分羞涩。比如说,女孩们对那两弯暖水微波的锁骨,评判的标准就几乎要到了嶙峋的程度,这一副小巧精致比得上世间最稀罕雕琢的珠翠珍宝。年轻是多么美好而又让人可遇不可求的资本。
我忽然向左扭头问到:“钟南,你什么时候也穿条裙子看看?”
钟南今天依旧是一条水洗得发白的牛仔热裤,一件果绿色印花T恤,一双浆白的松糕凉鞋,除却腕上一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电子表,再无多余装饰。她正歪头拿起一把塑料小圆梳,咬着牙和打结的长发杠上了,听了我的话,微微侧脸瞥了我一眼,突然扭过头去伸手往前略略一指,压低带着笑的声音说:“像那样子的?”
每当她要做一番评头论足,就会带上这种令人生厌的语气。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是苗茜雪来了。我托着腮细细打量她,而钟南迅速地收回手指,若无其事地戴上耳塞。苗茜雪穿着一条很短很短的黑色一步裙,或许真是太短了,她足下又蹬了一双缀水钻的黑色鱼嘴高跟凉鞋,四五公分的样子,以致于她走路的样子别扭得奇怪,一步步迈出得生硬又艰难,却还是高高地抬起下巴,长长的马尾随着脚步的滴答声,在脑后有节奏地点着头。
钟南旁若无人地哼着万年不变的邓紫棋的《泡沫》,苗茜雪叫她起身,一连叫了好几次,她只充耳不闻。苗茜雪不耐烦地扯下她左耳的耳塞,沉着脸说:“钟南,我说你起来让人进去行不行?叫你那么大声没听见啊?”钟南也不发作,一把扯下胸前的耳机,随手往空荡荡的抽屉里一扔,望着她笑眯眯地说:“对不住,耳机声音调的太大。”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让她进去。我索性没起身,只向前挪了挪凳子。
她刚一坐下,钟南忽然拉我过去,凑在我耳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你觉不觉得,那裙子短的啊,就跟荡刀片一个样?”苗茜雪闻言猛地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她。钟南摊手,无辜地说:“看什么看,说的又不是你。”苗茜雪脸涨得通红,嗫嚅着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红晕下的底色却是惨白的,还衬着好些星星点点的痘印,活像一颗圆溜溜的草莓。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善的视线从钟南移向我,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声不吭地转头过去,不再理会。原本我对草莓的比喻还有些愧疚,但这愧疚从那哼的一声过后,像肥皂泡一样“啪”的一声破裂了。左耳边一首《泡沫》听得生茧,右边还传来苗茜雪收拾课本时狠狠地剁在桌上的声音,像菜刀砸到砧板上。对于被钟南的连累我没有丝毫不快,因为我也压根儿不喜欢苗茜雪。
钟南还在唱着那首《泡沫》,唱到“美丽的泡沫”那一句时她几乎要断气,像被生生掐住了脖子。我说你别唱了行吗,天天那几句泡沫,再唱下去这都变成洗衣房了。然后她就露出一口钢牙套笑倒在我身上,不住地拍着我的腿。
于是接下来的化学课她笑了整整一节课,哪怕是陈春雨叫她去黑板上听写反应式,她写错被罚站了整整两节课,我也还能看到她低下头,站在座位上笑得一抽一抽的。陈春雨吓得以为自己惩罚太重伤了准考生的自尊,头一次没有拖堂,拉着她到走廊上谈心去了。
我拿过她的随身听细细翻找了一会儿,仍旧撇着嘴扔了回去。
我茫然地望着前桌秦阳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他方才下楼从小卖部一路小跑回来,正仰着头咕咚咕咚地喝一瓶汽水,起了球的橘黄色背心早已湿透。我盯着尚还干爽的那一块,一指头戳了过去。
秦阳猝不及防,猛然一抖,一瓶汽水散花似的洒得满头满脸都是。我见状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他抹了一把脸,眨巴着眼睛,无奈地看着我说:“你就不能好好叫我一声吗?”我只是盯着他伸手说:“手机借我。”他往我身后努努嘴说:“饮水机下面插座那儿充电呢,自己去拿。”
茶水间的地上好几个人满身大汗地围成一圈,遮遮掩掩地不知在做什么。其中一人听见脚步声惊慌地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松了口气回过头去。隔壁教室的室外机嗡嗡作响,与楼外树上的蝉鸣遥相应和。狭小的空间里蒸腾着吸水的拖把、汗腺的分泌液和垃圾桶里废弃物的混合气味,让我几乎要作呕。夏天的时候我总是自带茶水。
我给杜源祉发了一条短信:你帮我借一下许晋文的物理作业,这次放假两个班的作业还是一样的。
杜源祉很快回了消息:你自己去借,我跟他不熟。
我不耐烦地打出一行字:别闹我知道他是你哥们儿,他和我说过的。
大概等了一分钟,杜源祉郁闷地说:我还是物理科代表呢你怎么不找我借?
我说你到底给不给我借,不给我借我自己上楼来找他。
他立马回答说:好。
我急了说杜源祉你必须给我去借不然咱俩绝交。
第二节下课时,秦阳叫我说外面有人找。
杜源祉一见我就皱着眉头说:“刚才你们班那谁,我说我找何芳夏,他摆了一张臭脸说不认识,一转身就进教室了。怎么回事儿?你又得罪人了?"
我嗤了一声,说:“我得罪的人还少?”我抽出他手里的试卷说声“多谢”,转身就要走。
杜源祉拉住我说:“你给我等等。”
我一只胳膊被他拽住,半边身子侧着对他,低头看着鞋上的缎带花,不自在地问:“怎么了?”
杜源祉憋了一会儿说:“你和许晋文到底什么关系?”
“能什么关系?初中同学呗。”
杜源祉怪叫一声说:“那你们俩弄得这么扭扭捏捏的干嘛?每次就那么点破事,还非得让我给你们当跑腿。以后谁愿意给你们送谁送去,我反正不干了。”我心下嘀咕:每次你都是这么说的。他说着又往我手里塞了张明信片说“他给你的”,一溜烟地跑上楼去了。
我捏着那张明信片,双颊有些发烫。明信片上画着一树笼烟的樱花,贴附着一张便笺,熟悉的笔迹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这个送给你当书签”。
有一只灰色的小雀歇在扶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故意跺着脚朝它一步步逼近,它赶紧张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我弯着腰吃吃地笑了一会儿,低头又看了看手中的便笺。冷不防一只胳膊钩了过来,一把揽住我的肩头。我听见钟南闷闷地在我耳边说:“本来没什么事,她这一通心理辅导差点把我吓哭了倒是真的。”
我正要推开她嘲笑几句,一眼瞥见李德存踱着步子正朝这边走来。钟南说声“快进去吧,老头来放假了”,就兴冲冲地拽着我往回走去。
倒计时38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