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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唐离篇】 ...

  •   唐离站在屋外树下,看着小屋里的灯光亮了又灭。浅浅的呼吸声淹没在虫鸣里,无人察觉。花海里氤氲的香气让他回忆起那年落星湖旁的酒,和醉眼朦胧的人。
      时间隔得太久,久到他忘记了自己年少时的样子,只记得五年来喷溅在自己脸上身上的鲜血的味道。他倒是想留下点什么东西来告诉何襄他回来了,可转念一想又作罢。回来又怎样,至多是活着,在一起却是不能。唐门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在长安洛阳等地的分舵毁的一干二净。何况如今得用的人并不多,唐家堡内外,剩下的多是半大的孩子和期颐老人。青壮年男子活下来的大半伤残。就连他自己,也毁了一条胳膊。尽管如此,堡中大半事务,还得他们这些青壮年来完成。
      故而他再想念何襄,也只能是想念罢了。
      唐离转身离开小屋,蹑云跳上那棵桑树,纵身消失在黑暗里。
      何襄在屋门前种下这颗桑树,又指指旁边枝繁叶茂的梓树,拍干净手上的泥土,对一边不甘不愿提着水桶的唐离说,“桑梓之地,魂归之处,如今这便是咱俩的故地,百年之后,也是要埋在一处的。”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总之那轻狂的少年把水沿着树根浇下,弃了水桶,红着眼睛朝他喊:“不许你死。”
      唐离在落星湖边坐下,夜里的星湖寂静无人,只有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唐离捡起一枚石片,运足了腕力甩出去。石片在水面噼噼啪啪挑了十几下,才恋恋不舍的“咕咚”一生落进水里。唐离试着抬了抬有些萎缩的右臂,传来一阵泛着麻的酸痛。早年这里便受了伤,在何襄不断的调理下才勉强恢复到当初的灵活。抗击叛军的时候右臂中了箭,伤了经脉,重物便不能再提,就连千机匣也用的不那么灵便。他修天罗诡道,用重弩,伤了手臂就如伤了致命处一样。也不知他是怎么活到战乱结束。
      唐离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起身离开。
      到万花来本也是他顺路。他奉命去长安重新建立起唐门的分舵,安排几个善于经营长袖善舞的弟子在长安住下,之后他得回到唐门,担负起教授下一辈的任务。之间事务繁杂,他便在长安多留了些时日。硝烟过后的长安百废待兴,但隐约有了昔日平静的样子。唐离在路边的小贩手里买了半斤杏脯,但吃起来总不是那么个滋味。没了那柔软的甘草香气。唐离把剩下的杏脯分下去,看着小师弟们雀跃的样子微笑。战乱年月里他们成长的很快,可骨子里还是孩子,还有孩子的柔软和天真。
      “师兄,门里来的信。”叼着杏脯的师弟把从信鸽腿上拆下的信递给唐离。唐离揉揉他的头,师弟头一甩,“师兄,我是大人啦!”
      “打木桩去吧。”唐离抿唇。穿着一身定国衣的小师弟在他身边的碟子里抓了一把梅子干,笑着跑出去。
      唐离展开纸条,是催他回唐门的信。
      唐离把纸条在灯上烧掉,仔细清理干净了周围的纸灰,打开窗子把气味散出去,屋子里便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入了夜,安顿了小的睡下,唐离伸手摸了摸胸前带着的玉。这块玉是他离开万花那年从何襄那里拿来的,这五年来他一直贴身藏着,被蕴养的触手生温。这些年来唐离游走在生死边缘,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伤疤层层叠起来,触目惊心。但再也没有人半夜披衣起身,用花椒浸泡的药酒给他按摩冰凉的膝盖,也再没人年复一年给他腌制不同味道的蜜饯,只因他难忍汤药的苦涩。
      一个人睡,真冷。
      唐离想起他第一次见到何襄的时候,那一年他十六岁,第一次出任务,任务对象却出了名的难缠。他费尽心力将目标解决,自己也是一身的血口子。他蜷在树下奄奄一息,采药路过的何襄顺手救了他,捡回他一条命。
      他睁开眼睛,看那个长相俊秀的万花在灯下写方子,一会儿扭过头来,看他醒了便停了笔过来,在他额头上探了探:“烧退了。”
      唐离有些晕晕乎乎的,动动手便是一阵刺痛,刺的他清醒过来。
      何襄按住他,伸手拔了针,在火上燎过后插回针囊。“你们唐门的弟子,都是这般大就出来杀人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唐离就想起了那人被蚀肌弹打的脸皮血肉掉了一地的样子,一瞬间扭曲了脸色,哇的吐出来,褐色的药汁弄脏了何襄身上的衣服。何襄皱皱眉,脱下外裳搭在一边,端起早在一边温着的药,托起唐离的头灌下去。唐离苦着一张脸,不住地吸气。何襄按住他的胸口顺顺气,“苦?”
      唐离有点委屈的点点头。何襄起身从方才的小案上拿来一个油纸包,挑出块嵌了蜜枣的糖糕塞他嘴里,逗他:“疼都不怕,还怕苦?”
      唐离闭上眼不理他。何襄也就包好纸包,从箱子里翻出件外裳穿上,“我出去看诊,糖糕在枕头边,饿了先垫垫,等我回来带粥给你。”
      “啊,对了。你的面具在枕头边。”何襄提了药箱,推门了出去,在外面把门锁好。
      唐离懊恼的伸手摸摸脸——师父说面具不能随意摘下的。
      后来何襄留给他几张药方和几瓶止血生肌的药,打发他去长安城内有名的青岩医馆,道:“你拿着药方去寻我师门同袍,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办。另外——”,何襄看他一眼:“出了门向西走上三百步,有一家卖蜜枣的,自己买一包备着。”
      唐离那时候只会木呆呆的抱着自己的千机匣,面对准备走人的何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唐离一向生的脸小,十六岁看的只有十三四的样子。眼睛里盈着满满的小委屈,嘀咕一句:“你熬的药好苦的嘛。”
      “我……我叫唐离。”唐离有点害羞,抱着被子小声说。何襄玩心上来,“嗯,我记住了。”
      “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唐离猛地抬头,不满的看着他。
      何襄笑笑,“我名何襄,行五,字景兴。日后若有缘相见,你叫我五郎便可。”
      何襄说的是一句无心的话,唐离却记在了心里。何襄是他初入江湖认识的第一个人,自然有不一样的地位。何襄替他多交了三天的房钱,唐离就在客栈里养了三天,第三天跟长安分舵的同门弟子联系上,备了马回到唐家堡。临走的时候,唐离还不忘从何襄提到过的点心铺里称一斤蜜枣。
      打马路过成都的时候,听说一个万花弟子在成都开了家医馆,医术高明,颇得人们的敬重。唐离转念一想,万花出来的弟子遍布大唐各州,也有不少人借着万花的幌子行医,开医馆的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万花弟子,他也并不关心。眼下回堡里复命才是最关键的。
      他也就错过了和何襄再次相见的机会。
      但所幸上天垂怜,过了一年又让他和何襄遇上,也不枉他心里一直挂念着这么一个人。一直留意着他的消息。江湖这么大,何襄又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医者,又能有多少消息,能准确无误的传到他的耳里?若不是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牵引着二人,或许真的就江湖不见了。
      “我得回去了。”唐离看看十来岁的小师弟们,“你们跟着阿锦师兄一起,嗯?”
      “唔……师兄是回去成亲的嘛?”
      “瞎说什么。”唐离一哂,“好好练功。仔细你锦师兄走你们。”
      唐离还真是回去成亲的。唐家堡里青黄不接,急需下一代的新鲜血液。抽中和他结亲的同是斩逆堂的唐岚,父母都死在战火里,未婚夫也同样去世。若不是还抱着一口复仇的气,唐岚兴许真的就退下去到欧冶子别院去了。
      唐离不愿也没得办法,这算是任务的,必须得有孩子,必须有个男孩儿。这或许也是他不愿去见何襄的缘故之一。总觉得背叛了什么。但毕竟在唐门人眼里,家族重于一切,所以唐离纵然百般不愿,却也未曾推诿过。这也是他的责任。
      或许这责任……会成为他和何襄之间的障碍。因而他借着何襄不知道他消息的便利,隐瞒下这件事。但心里,终究是愧疚的。
      唐岚是个很优秀的女子,武力,机关,针黹甚至是容貌都极为出挑。有相熟的同门调侃他中了极大地彩头,也有唐岚的女伴道他也是个如意郎君。可真正披上红衣,两人都觉得有些荒谬。
      “岚娘。”唐离道,“若有了男孩儿,过继到湛郎名下吧。”
      “那你呢。”唐岚自个儿卸了首饰,扬眉看他。
      “我?”唐离笑了笑,“只怕孩子会介意为什么有两个阿耶。”
      “呵……我倒是羡慕你们。”唐岚解了衣衫,“来吧。早些有了孩子,早些解脱。”
      唐离卸了护手,扯下帐钩。

      山河慢慢地,便平静下来了。
      来年晴昼海终于繁花遍地的时候,万花来了客人。当年年纪尚小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可记忆里还是有那个笑着给他们分果脯的唐门大哥哥。
      “唐离大哥回来啦!”一个俊秀的少年向他打招呼,“你来的正巧,何师兄过会儿就该带着庆阳来了。”
      “嗯。”唐离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正窝在他怀里睡着。
      唐离看向花海的深处。忽然就有那么一个融在花海里的人出现,牵着一个小小的,走路还磕磕绊绊的孩子走来。不多时人便停在他面前,笑着问:“此去经年,可还记得故人在此?”
      似是含了些怨怼,又有些释然。唐离看着他,也笑着答道:“河山万里,不如花海烂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唐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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