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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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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兰因出嫁了,我将她许配给了城中萦园顾家的大公子顾冕。他们从小青梅竹马,这样,兰因不必陷于感情的漩涡,也不必在选择里迷惑。我们与顾家有十几年的交情,顾家虽经商,但是顾公仁义正直,顾母亦勤俭温顺,二位双亲甚好相处,兰因嫁去那里可不受委屈。而顾冕是个谦恭明理,沉稳温和的好孩子,成亲时他们执手跪在我膝前,十指交扣,郑重地拜过了天地,并向我敬上一杯香茶。兰因眼里含着泪,泪水滴落在她浅笑的酒窝里,我才发觉那个天真顽皮,整日围着我转的小丫头长大了。女大不中留啊,只盼顾冕日后能够好好照顾她,护她周全,才不叫我也在大堂上当众向我立誓,会待兰因从一而终,我便也放心了。
那么你呢,云初?你是否会满意我对兰因的安排,你希望她是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一朝嫁入侯门深院,抑或是做简单平凡的小家女子,与寻常人相伴一生?如果你尚在人世,你一定也会希望她做一个简单并且快乐的女孩儿。看着兰因穿着火红的嫁衣从金色阳光中走来,恍然间我仿佛看到那是你,笑靥如花,一如往昔。时光荏苒,一转眼,我们都是老人了啊,真快。
待到兰因过了门,宾客们都四散而去,我谢绝了顾家的挽留,又向兰因叮咛了几句,在顾氏众人的拥护中坐上了马车,踏上回鲤户的路途。
行至鲤户的岔路口,我下了马车,绕至桃蹊。在这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粉色的、白色的桃花瓣片片飘落,形成一条繁花幽径。桃蹊只是一条悠长的、开满桃花的小路,可是还会有谁记得,曾经的桃蹊名扬整个澧国,在这里,多少才子佳人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文人雅士纷至沓来,咏诗赋词,那时当真是热闹非凡。而现在却只有风的唏嘘,和无数背井离乡的澧国人幽幽的喟叹。我常常要来这里转一转,这里是母妃的故乡,也是我现今生活的地方。在这里我和兰因相依为命,度过了一段平和安详的时光。
桃蹊的尽头,走过一条小路,回到家,推开大门,兰因出嫁时的喜庆气氛尚未消散,竹篱笆里小鸡叽叽地啄食着地上的米粒,转过一道门,庭院中的大梨树依然静默地伫立着,仿佛在等我回来,许是年岁已大,这梨树早已不再结果,只将一树繁花毫不保留的奉上。一日未见,梨花竟飞落了无数,庭院里芬芳四溢。
初到鲤户卢婶将这房子转卖与我时曾说过,这棵梨树是她建房子前就有的,见它生的吉祥,便留了下来。
我犹喜爱这梨树,并非喜在“吉祥”二字,而是这梨树的枝桠像极了鎏都容平王府庭院中的那株合欢树,它使我感到熟悉,感到温暖。不知道,如今那老合欢尚安否,那曾经陪我一起共赏合欢花的人,可还安好······
我坐在枝繁叶茂的大梨树下,天边淡淡的红霞如诗如画。夕阳微光透过参差错落的树荫散落在古朴静雅的庭院里,更添一分生机。此时归巢的雀鸟在浓密的枝叶中嘲哳跳跃,热闹非凡,鸽子们也都回来了,捧着圆滚滚的肚囊“咕咕”地在院子里踱步。我看向远方,天空渺远无际,闭上眼,依稀能够想见远隔千里之处,鎏都城里的一派盛景,还有澄野草原上随风起伏的青色波浪…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在这漫长的光阴里,我把兰因和这宁静秀丽的鲤户当做我生活的全部。我尽量提醒自己忘记过去,以佛讳苛求自己的内心,但其实,缅怀往事,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夜的凉意渐渐渗入了我单薄的衣衫,抬眼看时,只见星光点点,树梢悬起一弯白色的月牙。我起身整理好院中散落的物件,将角落灯台上的蜡烛一一点亮后,开始洗漱准备入睡。等这一切都打点好,夜色已浓。
我躺在榻上,却睡意全无。
最近我常常想起从前的往事,已经日益模糊的脸庞,如今开始渐渐清晰,明朗。有时候,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而蹙了眉,泪湿了颜面,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
也许,我终究不能习惯在孤独。可是,又有几人能够在漫漫的孤独里偷生。
从前这时候,兰因总会喊着肚子饿,要吃一点晚饭,于是我会在灶台前升起火为她做一些简单的饭食,一碗黍米粥就着小菜,或是一碗青菜面,她抱着碗憨憨地冲我笑,我就坐在桌前看她心满意足地吃着,随意地聊聊天。陪伴了我十五年的兰因终于走出了家门,去寻找她自己的生活,我很开心。
屋顶有些细碎的杂音,我对此并不陌生。一阵风过,烛火飘摇,只见窗前一人巍然负手而立。
我轻唤,“三哥。”
那人倏然转身,烛光昏黄,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觉得,许久不见,他面庞清减了不少。
“兰因出嫁,今后你有何打算?”他把玩着手中的剑柄。
有何打算?我已在这种安逸的日子里混沌了许久,鲜少去想日后。“我依旧在鲤户开着我的药房,赏花逗鸟,以俟终老。”
“你这样隐姓埋名无非是为了兰因,现下她已然归置妥当,那多年来隐没光彩的旭日可否重回天际?”
这话倒有些趣味,“天上的事情我可管不了,不过天地万物皆有归处,凭谁也不能说出这哪一处是坏,哪一处是好。”
听我说完这话,他急切地上前两步,问我:“华阳,你当真…要在这样平淡的日子里消磨一生?你当知道,有多少人在等你。”
我兀自摆弄着衣衫上的流苏,“我从未说过归期,等,又有什么意义。当我有机会选择自己的生活的时候,我为什么不选择一种最安全最轻松的生活?尘世间我最牵挂的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这样,我的一颗心也算有了着落,无论居于何种境地,我都可以安心了。”
他沉默片刻,忽而笑了,“完成最后一个任务,我便决定金盆洗手,若我与你作伴,你可愿收留我?”
我略思索后认真的说,“收留你可以,只是日后劈柴挑水的活你可不要偷懒,桃丝蓉糕你也不能同我抢,更不能捉弄我。”
他垂下头,轻轻笑了,“好。”
良久,又重新转过身站定,青丝舞动,长袍翻飞,闪身离去。
我呆呆地看着窗外,看着梧桐树梢那弯残月。凝视的时间长了,我的思绪飘忽翻覆,许多年来已然模糊的事物,如今却渐渐清晰明朗。我睁着眼,却觉得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一个人,他如同大地的主宰,他身上的温度和他的笑容一样温暖,只是如今十五年过去,他容颜略有些苍老,青色的胡茬,高挺的鼻子,漆黑深邃的瞳仁,依旧高高在上,一身明黄龙袍气魄傲宇。
此刻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穿过冗长的岁月,再一次,向我伸出双手。我泪流满面,却只觉身心疲惫,周身困顿,没有丝毫的气力。
他依然站在那里,如同神祗般散射着万丈光芒,然后慢慢的远去,远去,走向时光的长河,我的心追随着他的脚步,化作了一只自由翱翔的苍鹰,飞越了广阔无边的平仓山脉,红日丰满了我的羽翼,溪流荡涤了我的灵魂,我满含热泪地告别,让大风撕剥我的肌骨,然后顺着时间游走的方向,无限的坠落,坠落…直到我的肌肤被侵蚀、弥散,融入这天地的虚空,无悲,亦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