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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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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风静夜寂,巨月宛如银盘印天,水浸长天天接水,广深如墨的海面,一叶小舟突兀而行。
小舟上两人,一人端坐于舟中棋盘前,黑衣披发,身前一枚夜明珠光华照人,独自博奕;另一人站于舟头,白衣博带,广袖流风,雪发飞扬,容止似仙,却是注视于渺茫远方眉目忧愁难掩。
舟上并无摇橹人,却其舟自行,看似缓慢,实则是日行千里之速。
“不远了。”黑衣人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突然出声道:“找到他以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前头立着的人没有说话,黑衣人却感到他身体出现的细微颤抖,顿了顿道:“我能感知到他现下的心情更加地不想见你。”
半晌,黑暗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回答:“他怎么了?”
“他很不好。”黑衣人道,顿了顿又道,“你早已把他逐出门下,现在又巴巴去救他做什么呢。”
“你想说什么?”
“你现在的情绪不稳,心中乱得很呢。”
“所以你想嘲笑我两句?香剑吟,如果闲不住,我可以帮你永远闭上你的嘴。”
黑衣人闻言嗤笑一声,淡淡道:“我只是感慨你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甚至跑来求我。为了那个小鬼值得吗,阿雪。”
前头立着的人突然取下自己腰间的酒壶,往嘴里囫囵灌了几口,才甩袖没好气地出声:“你只要记得救了他,我就跟你回十念神殿帮你,其他别废话。”
黑衣人垂首,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自然记得。”
夜明珠莹润的光晕下,黑衣人棱角分明的俊毅面孔显得柔和了许多,只是他额头一枚血色的焰纹亦亮了许多。
柳逐风嗑了半日瓜子,直坐得百无聊赖。将桌上的吃食都微微扫了一遍,见那厢拍卖会上,已半死不活的俊秀男子无人问津,柳逐风终是一丢手中筷子,打算起身,却是在此时,有一青衫斯文之人掀帘而来,于柳逐风行一虚礼道:“冒昧打扰,我家主人已备下酒水,想请这位公子一叙。”
柳逐风顺着青衫人的目光望向对面楼座,那厢珠光灯黄、舞女人影绰绰,却是一人端坐于飘飘纱幔后,朦胧不见主人容颜。
柳逐风挑了挑眉,“你家主人?”
青衫之人笑道:“不知公子可允?”
柳逐风勾唇,似笑非笑道:“没空,不允。”随后脸色一冷,绕过那青衫人,“本公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请去的。”
柳逐风掀帘,瞧着外头多出来的几个奴仆,顿步不屑道:“怎么,还想用强?”
青衫之人朝着那些奴仆挥挥手,示意其退下,“自然不敢,公子的能为岂是我等卑微之躯可以阻拦。只是,我家主人见公子十分关于于下头的那个买物,我家主人和这地拍卖会有些交情,公子若是想要那个人,只管同我家主人说一声便可。”
柳逐风挑眉道:“无事献殷情,你家主人有什么目的?”神色却是稍稍和缓。
“诶~公子多虑了,我家主人只是欣赏公子品貌,想请公子喝一杯酒水罢了。”青衫人笑容不变地于柳逐风客气道,“我家主人好客,在这深海之地,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不是吗?”
柳逐风顿了顿,转而嘴角一勾,道:“说的有点道理。”
光影覆霜,眼前有些迷离的模糊,墨倾池的思绪也忽如断层,顿了片刻。
“劳烦圣司让让。”也是片刻,叹希奇接着道。
墨倾池下意识往旁边退了半步,瞧着叹希奇撑着榻慢慢坐起来。叹希奇身上的两件中衣单薄,将他清瘦而臃肿的身形勾勒的十分明显。
叹希奇似乎并不打算起身,只是拉了拉身上的薄被,随意地靠着软塌,找了块巾帕擦自己面颊上的细汗,边擦边道:“圣司此番前来……有话问我?”在叹希奇动作间,他低垂的领口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薄薄的覆在纤细精致的锁骨,几缕紫发零落,将他雪白的脖颈勾勒的异常纤美。
“是有话说。”墨倾池瞧着对方的目光闪了闪,又从叹希奇发白的唇皮上略过,顿了顿,“却没想好从何处开始说。”
“哦?”叹希奇挑了一根眉,幽紫的眼眸闪了闪,抬首对上那双平静的眼眸,“看来柳逐风与你说了什么?”
“也算是吧。”
“看来是真的说来话长。”叹希奇顿了顿,抿唇道,“圣司稍等。”将手中的巾帕扔开,叹希奇拎起一边备着外衣松松罩在了自己身上,扶着腰起身,却是起身的时候一物倏然掉出怀里。
那是一个以系着一枚精致玉琀的编织绳封口的荷包,藏青色的底布上头刻着几行细小的梵文。
叹希奇目光一晃,手比脑快,五指成爪,以内劲将那物抓了回来,却不料自己方才醒来,身体疲惫虚浮得厉害,脚下也未踩稳,如此一晃,便要倒去。
墨倾池伸手扶住他:“当心。”
叹希奇情急之中抓了一把一旁的案几,却是将案几带得一起倾倒,案上的东西乒乓落了一地,引来外头的人直接破门而入,“少主?”见了内里的情形,来人却是倏然顿步。
叹希奇一身虚汗,墨倾池扶着他的肩头,近在咫尺的熟悉呼吸和热感让叹希奇心中异样的情绪一划而过。
墨倾池眸子扫过叹希奇手中的荷包,还没瞧清楚上头的梵文内容,叹希奇已经将手中东西急切收起,紫眸再抬起,却是避过那双灰青色的眼眸,瞧一眼门口站着的几人:“没事,出去。”
门前领头的人瞧着叹希奇身侧的墨倾池,黑眸复杂,却是岿然不动,“少主既然醒了,也该请脉了。”
叹希奇的身体绵软,干脆就撑着墨倾池的手臂微微站正了,瞧着前头的那人道:“不用,你们出去。”
“少主,还是让属下瞧瞧吧。”
“穆流云,你还知道自己是属下?”
“是属下逾越。主上要我等保少主周全,主人命令不可不从,请少主配合。”
“我好的很,你们出去。”
“那这位墨先生?”
“我和他有话说。”
穆流云顿了顿道:“逐风叫我看顾少主,少主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请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哈?”叹希奇闻言,转首直视穆流云那双漆黑的眼眸,琢磨着他眼中的情绪,半晌,领会对方话中之意,叹希奇突然冷笑一声,“你可真是柳逐风的好兄弟。”
叹希奇手中金色剑气乍起,穆流云见状脱口道:“少主不可动武……”话音未落,穆流云和身后的人便被这道金色剑气逼退至门外。
穆流云后脚一顿,稳住身形,便是一股强力又袭来,两扇门板在他鼻前“砰”得一声关上,余震摄人。
穆流云回神欲上前,“少主”两字还未从他口中完全出来,便是一道真力将他的隔了回来,穆流云瞪直了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瞧着自己的手掌:“这结界……”
他掌心金光流转,夹着一道紫光,却是隐约透着一股强大的神识。
有人在穆流云的身侧道:“公子,少主这是……”
“是天权星阵,有祭司大人的力量。”穆流云眸子一暗,除非把这艘船拆了,不然现下他们都进不了叹希奇的房间,也听不找里面的半分声响。顿了片刻,穆流云才似无奈地放下自己的手道:“罢了。少主一向如此任性,我去寻逐风,你们在此守着。”
天权星阵是什么阵法,墨倾池却是没研究过,但此房内却可以窥测外界,墨倾池瞧了会外头的动静,目光回来,见动完手的叹希奇面色不好,试探性地唤了一声,“轩邈?”
叹希奇未回话,却是突然弯腰干呕起来。
墨倾池吃了一惊,想伸手扶他一把,叹希奇却是倏然避开了,背过去扶着一处墙壁自顾自地呕。
他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其实呕也呕不出什么。呕了一阵,叹希奇方静了下来,他垂着首,长眉紧蹙,面色发白地捧着自己闹腾的肚腹,身体可见得有些抖。
感觉有人靠近自己,叹希奇抬首,便见墨倾池递了块帕子过来,“总是这样吗?”
叹希奇瞧着那双灰青色的眸子,默了默,半晌才道,“也不是,多谢。”
伸手接过那帕子,叹希奇擦了擦嘴角,像个没事人一样直接拖着布鞋走了两步,翻出一物丢向墨倾池。
墨倾池接过那东西,手中展开,是一白瓷小瓶,里面皆是墨色药丸。
“圣司臂上的伤是柳逐风的冰刃所创,寒流入体不处理后患无穷,想来柳逐风也不会找大夫给圣司,就用这个凑合着敷吧。”
墨倾池握着瓶子心中一动,而叹希奇也不管墨倾池的反应,随手找了条发绳松松绑了下自己披散的长发,坐了不远处的桌案边。但见他衣袖一挥,似凭空扯开了层遮罩,一桌摆放精美的菜肴倏然显现。
叹希奇朝墨倾池作了个请的姿势,墨倾池随之落坐。眼前这普普通通的桌子其实内含乾坤,竟是个上瓷中空的暖桌,桌子中空部分注着一层热水,也不知以什么方式,一直保持着温热,故而这一桌菜也没有分毫寒凉。
叹希奇斟了杯酒水,随手抛给对面的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自顾自地抿了口道:“圣司要问什么,现在可以问了。”
墨倾池接过飞来的酒杯,却是不动声色。
叹希奇等了会,顿了顿道:“看来真的是很难开口。那我换个问题,柳逐风和圣司到底说了哪些事情?”
墨倾池却是道:“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哦?圣司想问什么?”
墨倾池放下手中酒杯,思索道:“你当年离开万堺朝城去了哪里?”
“怎么,这问题和你今日来的目的有关系?”
墨倾池道:“只是想确定一些事情。”
“四处漂泊。”迎着不远处的火光,叹希奇补充道,“我不喜欢总是呆在一个地方。圣司有何见教?”
“四处漂泊之前呢?”
远处灯光扑闪,晃得叹希奇眼眸眯起,“在万堺朝城分裂之前,我朝城附近待了一段时间。”
墨倾池继续问道:“忘深微是怎么到你身边的?”
叹希奇闻言长眉微蹙:“问这个是做什么?”
墨倾池道:“初时你我再遇,你道‘经历几番风云,纵愿淡然看世,却是难免警戒。’你同我言语之间的警戒一直都在,也是否和此有关。”
“是啊,你同我言语之间的警戒一直都在……”叹希奇重复着这话低头抿了口水,思索着缓缓道:“……要听真话?”
“自然。”
叹希奇饮尽杯中水,手指来回拨动,转着那杯子,换了一副闲散姿态:“初时易教成人被三教杀尽,托圣司的福,我之前被逐出万堺也算逃过一劫。道门之人目光短浅,想要直接杀了襁褓里的深微以绝后患,当时我便在万堺附近徘徊,深微的命就是我从道门捡回来的。”叹希奇脸转过来,紫眸突然凌厉道,“所以圣司想确定什么?确定我当时是否知晓你同应无骞是否翻脸,而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我不知晓啊,后来在‘月酒松泉’不是说了,只是假设。我说不是怀疑你,圣司也不信的,圣司不是很清楚吗?”
顿了顿,叹希奇道,“当然,圣司也说了,你同我说话一直是互相警戒不是吗?圣司不信也正常,因为我那时候确实在怀疑你离开文载龙渊的目的,只是意愿里不太想相信圣司是和应无骞一道的。”
“于是你遵从了你的意愿,认为我和应无骞不是一道的,意图用我分裂文载龙渊。”
“是啊。”叹希奇继续转着手中杯子,似轻松应承道,“后来同你相处的时日里不是讨论过这个问题,我的确是以为你不该和文载龙渊一道,为何不利用呢?”
“……”话到这里,两人突然陷入沉默,半晌之后,叹希奇道:“圣司不说点什么吗?”
墨倾池表情淡淡,却是眸色稍沉不语。
默了半晌,叹希奇又给自己倒了杯水,继续道:“事情过去如此久,我不知圣司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墨倾池道:“也不过几个月。”
叹希奇随口接道:“是吗,我感觉似乎已经过了很多年。”
墨倾池突然道,“轩邈,你会怨恨我吗?”
“哈?”
叹希奇以为自己听错了,回神对上墨倾池那一脸严肃的神情,叹希奇顿了顿,神色一敛道:“纵然你是儒门的人,易教之人又非你所杀,怨恨是指什么?”
“将你的信息送给应无骞。”墨倾池顿了顿,“还有沧溟之事。”
“这个啊……昨日之日不可留,对我叹希奇来说,过去了的就是过去了,没什么好追溯的。我以为圣司和应无骞道不同,但事实上,确实是我失算,是你同我从来不是一道的。当日我找圣司一战,也说的清楚,我们两清,也如当日所说,圣司有自己的追求,我和圣司……”叹希奇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道:“道不同,有什么计较的?况且我这二侄子也没死。圣司突然说起这些,我倒是好奇柳逐风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墨倾池盯着对面男人那张俊美而苍白的脸,眸沉如海,“他说你留下这个孩子是逼不得已。”
叹希奇脸色一变,脱口道:“他凭什么同你说的这话?”话一出口叹希奇便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默了片刻,平心思索道,“他同你说这个是为何?”
“他说你的命被这个孩子抓着,需要我以功体相助,故此告知我。”
“他这算盘倒是打得挺好。”叹希奇突然冷哼一声。叹希奇紫眸一眯,语调转沉道,“你我先前定约,你助我登临天痕高位,我便圆满你的心愿,让你带我的二侄子离开天痕,如今圣司这般来问我这些问题——圣司很看重这个孩子是不是?”
“是。它是我的血脉,我自然看重。”
叹希奇又道:“圣司方才问我这些,是想确定我一开始是不是不想要它?”
半晌,墨倾池点头道:“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还是不是?”
“是。”
“你如今为何如此坦白。”
叹希奇垂首默了半晌,才倏忽抬首道,“我不坦白圣司不也知晓了。柳逐风不想保我,却想利用我得到他想要的,那看来是该告诉圣司我是怎么逼不得已留下这个孩子——他说的没错,我一开始就不想留下这孩子,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我都没打算要它。”叹希奇说到这里感到腹中胎儿大幅度踹了两脚,他顿了顿,却是神色如常继续道,“圣司曾经不也知晓,我还是意轩邈的时候,就做了同样的选择。我喜爱自由,孩子只会束缚我身,圣司不该心中有数才是吗?”
“……”墨倾池面色一暗,一双灰青色的眼眸死死盯住眼前这个一派闲散模样的男人,却是一个字也没说。
等了半晌,叹希奇道:“圣司怎么不说话了?”
墨倾池意味不明道:“你和我说话一直互相保留,如今这话说得坦白,倒是让我无话可说。”
叹希奇勾了勾唇角,不知道在笑谁道:“圣司在失望什么?”
“你觉得呢?”顿了顿,墨倾池却是又突然问道:“你到底为何追求天痕主位,轩邈?”
“如方才我们所聊的那些事情,弱肉强食的道理。”叹希奇伸手夹了块鱼肉,瞧着那鲜美的色泽,紫眸迷离道,“我需要这个位置。如今我做了这少主,人人都听我随时差遣,这山珍海味也无须我亲自动手便日日送到眼前,衣食住行皆是人间极致,这天痕之主的位置如何不好?我追求又有何奇怪?圣司又何须三番两次疑问?圣司重诺,你我既有协定,圣司只要遵守便好,届时我自然会遵守诺言。还有,圣司,我名叹希奇。”
叹希奇本想强调今非昔比,却不料墨倾池只道:“可你还在叫我圣司。”
“……”
宁静夜里,平地起风,吹得烛火一阵晃。
叹希奇顿了半晌,将看了半天的鱼肉夹在碗里,也不动它,只是朝着墨倾池讪讪点了点头,接过话道:“习惯了。”
两人又是沉默一阵,还未再开口,便是一道紫光倏忽破开此间结界,随之一道含笑的女音飘响半空:“我的好弟弟,看来姐姐来的不是时候啊~”
在这厢门前的风尘之中,一婀娜的身影踏着紫光缓缓走来,“难怪我之前瞧到流云如此忿忿,原来如此。又见面了,墨先生。”那女子是单人前来,手执金玉烟斗,着一身利落的红衣,腰间一根金鞭,容貌端的是明艳绝色,说话间,眼眸瞧向墨倾池,娇媚的神情下凌厉毕现。
这女子便是是叹希奇名义上的二姐,黎珺。
墨倾池还不明情况,却见叹希奇蹙眉道:“还没到约定的地方,你怎么提前来了。”
“来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死亡之海凶险,我自然是要有备无患,提早来也属常事。”黎珺娇唇吐了口烟,缓缓道,“自然,我也想看看有没有机会,顺手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