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佩成双》霰月

13、过去

　　七个月。七月将尽。
　　向晚殿渐渐被遗忘，淡薄的烟尘无声地覆上每一个角落，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渐渐轻了，然后不知去向。
　　霞光中分外凄凉。
　　殿前那无依的芳草，却带着秘密的气息，无声地蔓延，无声地繁盛，如同一场秘密的，最终的宴会。
　　旧的遗忘了，新的在不知不觉中便立了起来，新的院落，静静地靠着向晚殿生长着，它的名字，叫编伶院。
　　最有希望成为王的宿优王子赐予的名字。
　　庭中什么都没有，工匠们早已离去，坐在庭中，仰首望去，是能看到向晚殿嫣红的琉璃瓦，还有，无穷无尽的苍穹。
　　苍穹高远，此时宿优就是坐在这样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女娃就坐在他身旁，玩弄着地上的石子，自顾无邪地笑着。
　　又跑到这样的地方来了，那些侍女们又要急疯了吧？
　　自从栖寞王子指着那个女娃说出“她是我的女儿”的话后，皇城上下的人就认定了新一任的王，是宿优。
　　可笑吗？不。他们只是不知道，还有一天，这个世上，就不会再有“宿优王子”的存在了。
　　夕宴儿把手上的石子扔出去，又慢条斯理地爬过去捡回来，一边咿咿呀呀地嚷着，似乎自己在跟自己说话。
　　宿优低头看着那小小的孩子，唇边不禁勾起一抹轻笑。
　　淡淡地，没有一丝杂质。
　　夕宴儿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眼前着个对她微笑的人，突然嘻嘻哈哈地笑开了，手舞足蹈。
　　宿优轻轻地揉了揉她轻柔的头发，径自回头看天，天上云卷云舒，瞬息万变，无常。
　　突然，一抹带着微暖的轻柔放进手中，一只稚嫩的小手笨拙地捕捉着他的指头，宿优错愕地低下头去，正迎上了夕宴儿无尘的目光。
　　她张了张嘴，只是咿呀一声，停了一会儿，又张了张嘴。
　　“优……”
　　宿优的眼蓦然张大，怔怔地看着她，声音卡在喉咙，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声。
　　“优……优……”夕宴儿张着嘴，轻微，却准确地重复着同一个字。
　　优。
　　“宴儿……你在，叫我吗？”
　　小小的人儿却似乎无法理解他的话语，只是偏着头，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眼神黯淡了一下，宿优站了起来。
　　“你果然在这里。”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背着霞光，那里站着一个人，轮廓模糊，宿优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栖寞，那个跟他相同的人。
　　“怎么，担心你女儿了？”宿优眼眉一挑，弯腰把地上的夕宴儿抱了起来。
　　“我倒不知道宴儿在这里。”
　　“找我有事？”
　　栖寞突然不说话了，只是定眼看着宿优。
　　“怎么了？打算给我的脸也划上一剑？”宿优打趣地道。
　　“你明明知道我不介意……”栖寞的声音很低。
　　“那就别盯着我看。”
　　又是一阵沉默，栖寞终于叹了口气：“最近你很奇怪，你知道吗？”
　　“是吗？然后呢？”宿优背对着栖寞放下了手中的女娃，低低的声音没透出一丝感情。“不要告诉我你担心，他们，不允许。”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栖寞的语气中慢慢渗出一丝幽幽的寒意。
　　宿优回头，脸上是那习惯的迷惑人心的笑容：“是因为小夕吗？”
　　栖寞别过头不看他：“你胡说什么？”
　　“是因为小夕说她喜欢的是你，所以你觉得你欠了我吗？”宿优凑到他面前，道。
　　“不是！”
　　“真的不是？”宿优笑得更灿烂了，“皇城里的流言都听闻了吧？那个人，似乎打算立我为王呢！我要是你，现在就该动手把眼前的祸根除掉。”
　　栖寞心中掠过一抹不安：“优，你说什么，这种事，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无论是谁……都无所谓……”
　　宿优没等他说完，很快地接过了话：“以前是以前，我们现在有铃佩，知道吗？更何况，我们是为了成为王，才被制造出来的‘东西’，如果不成为王，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你……”
　　“因为以前的话，所以心软了？下不了手？”宿优笑了，“那么，这样的话……”他的笑容慢慢隐去，空气中突然闪过一缕蓝光，“如果是这样的话，又如何呢？”
　　栖寞怔怔地站在那里，他的颈上是很细很细的一道血痕，他看着宿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下次，可就不只这样了。”宿优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向门外。
　　栖寞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绪，互相交织，无法分解。
　　只是，他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最后一缕晚霞中，宿优缓缓地握紧了右手拳头，然后，轻轻地，一滴嫣红的鲜血从缝隙中划落。

　　七个月圆之夜炼就祭月石，刻七七四十九道结界铭文，将一双铃佩封印在上头，在出生的地方。
　　用两人的血施法。

　　夜深，星光显得黯淡，幻噬沙漠罕见地下起了零星的雨，四周一片寂静，惟独沙漠中心处，祭坛中一缕幽幽的灯火却迟迟没有熄灭。
　　“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吗？真是狠心呢！”行云一边教着淡月摆弄祭坛中的岩石，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对站在一旁负手不动的宿优说。
　　“反正都要忘记，见不见没什么不一样吧。”宿优漫不经心地应着，依旧负手站在那儿，眼中，只有遥远的星光在闪烁。
　　“宿优……不要这样好不好？”淡月停了手，看着他，语气中满是哀求。
　　宿优没有回头：“这样很好。”
　　行云拉了拉淡月，扬声道：“淡月，你不懂的，我们宿优王子可是天下难得的痴情人呢，他爱的人因为他死了，他在找最残忍的方法惩罚自己呢。”
　　一阵轻笑。宿优没回答，只是笑。
　　行云和淡月对望了一眼，行云知道神色不禁正经了起来。“喂？”
　　“他们没有给机会我。”宿优慢慢停了下来，“什么才算是爱，我怎么知道？我连去确定的机会都没有。”
　　“那么……”
　　“行云。”宿优轻轻唤了一声，行云只觉得周围的空气突然冷了下来，只见他慢慢地回头，眼中居然有泪，“我们……究竟算是什么呢？说是王子，那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吧？却连最微薄的意愿都不敢拥有，地宫，你见过那个地宫吧？那是人呆的地方吗？那是一个‘王子’呆的地方吗？“
　　宿优显得有点激动，行云看着他，感觉似乎有什么就要从喉咙冲出来了，最后却还是咽了下去，深呼一口气，他说不出别的话。“宿优……”
　　“算了。”宿优似乎也压住了自己，“只是被制造出来的‘东西’，说什么愿望呢！只是‘东西’……那些‘人’相互争斗的‘道具’。相互争斗，无所谓牺牲……这一次是小夕，那下一次呢？下一次是我，还是栖寞？”
　　下一次是我，还是栖寞？
　　行云怔怔地定在了那里，久久，一动不动。
　　“岛主？”淡月小声地叫道，四周突然诡异起来的空气压得她不敢高声说话。
　　小心翼翼地吸口气，再呼出来，行云仰头看了看天，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我明白了。”
　　淡月愕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没说话的宿优，不知所以。
　　“动作快点，淡月，时间快到了。”行云低低地说了一句，回头走向祭坛中央。

　　月当空，雨已经停了，沙漠中的狂风一吹，地就干了。
　　“宿优，最后一次，一旦封印结束，就再也回不来了。”行云一脸郑重地道。
　　宿优一笑：“要反悔，我有很多机会。”
　　“啊！”淡月突然惊叫了一声。
　　另外两人只微微一愣，便都明白了是什么回事。
　　“雪骆驼，是雪骆驼的声音，有人在往这边来！”淡月脱口而出。
　　宿优的脸色一变：“行云，动手！”
　　“宿优！”行云看着他，忍不住大喝了一声。
　　宿优一侧脸，目光锐利：“来的是谁我们都心知肚明，不是吗？我让你动手，你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我不可能再等七个满月！”
　　行云毫不退缩地看盯着他，终于一咬牙，转身走到石阵中央：“过来！”
　　宿优刚在阵心站定，一道蓝光便划破空中，他腰间传来一阵铃响，玉青色的冰魂铃佩缓缓升到半空。
　　远方雪骆驼的蹄声越来越近了，一阵空洞的铃声随着一声破鸣，自远而近地将蹄声掩住。
　　“宿优——”栖寞的声音远远传来，划破了低回的风，带着一丝不安的气息。
　　“淡月，别让他过来！”行云喝道，一边变换着手中的姿势，一边苦笑，“你可真会替我省工夫，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找未来的措伊王要铃佩了。”
　　又是一道红光，另一个铃佩缓缓停在了宿优面前，本来一直乱响的铃声戛然而止。
　　“如天无二，如地无重……”行云低低地念起。
　　宿优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缓缓闭上双眼，轻轻地接了下去：“如星无叠，如月无双……”
　　“宿优，行云，停手！停手！宿优，你这个笨蛋……”栖寞飞驰而至，雪骆驼还没到，他人已经跃了上前，声音仿佛是拼尽了力气从喉咙挤出，飘荡在空中，是带着分明的嘶哑。
　　淡月心中一惊，双手一分，雪白的烟雾如同棉被一般将栖寞团团围住：“你不能进去！”
　　祭坛中央的两人都没理会四周，行云和宿优一字一句地念着祭词，行云庄严的声音，宿优清越而空洞的声音，在低低的风声蔓延交织，仿佛在编织一道又一道的网。
　　从祭坛中心，蓝白色的光不断扩张，将中间两人淹没了，又把祭坛一点一点淹没。
　　“淡月，放开我！”栖寞叫得撕声裂肺，“宿优，你这个笨蛋，快停手，快停手啊！”
　　“栖寞……”淡月咬着牙支撑着束缚的云，一滴泪从眼角划落，到唇边，然后打在地上，发出残忍的轻响。
　　“啊！”两声惊呼，淡月被力量反弹击倒在地上，栖寞却是一瞬间挣开了束缚，站立不稳跌坐了下去。
　　“焰魅冰魂，铃佩无双。”
　　最后一句祭词，从祭坛中央传出，看不见中央两人的身影，只听到两人的声音，在那一刻重叠，蓝白色的光已经把整个祭坛笼罩着，那一瞬间，似乎突然变得更亮了。
　　“不要！”
　　……

　　“岛主。”
　　“别哭。——淡月，你，也要忘记。”
　　“不要，不要……求你，我不要……”
　　“……不忘，也罢，你随我回岛上去吧。永远，不再回来。”
　　“可是宿优和栖寞……”
　　“这一双铃佩，封印在措伊皇城的地宫里。从今以后，措伊帝国，只有一个王子。”
　　“栖寞王子吗……”
　　“栖寞王子。”

　　“喂，听说了吗？新王登基，准备在下个月举行盛大的宴会呢！”
　　“听说了听说了，皇城里已经派人贴了告示了。”
　　“好象还是庆祝小公主的生日吧？说以后也一样，每年公主生日的第二天，举行魔法和剑术的比试大会。”
　　“对，我想参加剑术比试，不知道够不够资格啊。”
　　“看，那边又贴告示了！”
　　“过去看看？”
　　大街小巷中充斥着如此的交谈，新的告示下，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招舞娘、歌姬、乐师啊……看来又是为下个月的宴会做准备啊，新王登基就是不一样，可惜我都不会，不然可就赚翻了。做得好的话，赏赐一定不少！”
　　招舞娘、歌姬、乐师？
　　离人群不远的树下，一道淡淡的笑容，仿如吹过的风，过不留痕。

　　热烈的歌舞终于结束，栖寞靠在主位上，偷偷地松了口气，漫不经心地扫了台下一眼。
　　嬉闹的，碰杯的，甚至调戏侍女的，那刺耳的乐声只是可有可无的装点，那些平日严肃无比的大臣们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以让他们狂欢的场地，以及，可以让他们名正言顺肆无忌惮的借口。
　　栖寞微微皱了皱眉，轻轻挪了挪身子，克制着想要离席的冲动。转过头，三岁的夕宴儿早就在自己的位置上睡熟了，震耳的乐声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把公主送回去吧。”低声吩咐身边的侍女，他揉了揉眉心，等待下一场相似的歌舞。
　　细细的乐声不知先从哪响起，然后渐渐漫遍整个宴会场，声音很细很轻，在吵杂的喧闹中却依旧清晰无比。
　　四周的人慢慢静了下去，似乎都被乐声吸引住了，栖寞微微一愣，抬头向会场的入口看去。
　　那里站着一个人，鹅黄绣金的舞衣，手抱吹月琴，低头，黑发随风而起，带着一种莫名的放肆。
　　琴声一点一滴地打入心头，所有人都没做声，凝神看着那人，那纤巧的舞步，那略带忧伤的琴声，那空灵的难以分辨男女的歌声，所有人都在等，等那抬头一刹那，没有人怀疑会有失望的可能。
　　栖寞怔怔地看着那人，同样一舞一歌，骤然感觉似乎带着无尽的忧愁，只是细细想来，却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舞步止，那一抬头，全场都似乎忘记了呼吸。
　　不是倾国倾城，不是天仙下凡，甚至不是女子的柔媚，只是那种风度，那种无法说上口的感觉，一个男子，却把所有的倾国倾城都比了下去。
　　“慢着。”见看人就要退场，栖寞脱口而出，把人留了下来，场内却是一片哗然。
　　一旦受到王的赏识与宠爱，代表的便是数不尽的荣华与富贵。
　　“你叫什么名字？”没有理会众人的窃窃私语，栖寞缓缓问道。
　　那人回身，走前两步，抬头直视着栖寞。没有任何不敬，也没有任何卑微，只是看着，最后淡淡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宿优。”

　　“那个叫宿优的人……”
　　“什么叫宿优的人！是艺官大人，别忘了人家现在可是王最‘欣赏’的人呢。”
　　两个侍女清理着回廊边的草木，一边漫不经心地聊着。
　　“好好好，艺官大人，那个艺官大人好象说是住进了编伶院了，是吧？”
　　“对啊，听说是他自己要求的，王开始还不愿意呢！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答应了。”
　　一个侍女突然不怀好意地一笑：“那是当然，要知道，编伶院可是皇城里最偏僻的地方啊，旁边只有个荒废了的向晚殿，住在那里，可真是干什么都没人知道呢！”
　　另一个侍女似乎大吃一惊：“你是说？”
　　“我可不敢说出来，可是大家都在传着呢，说有的时候晚上是找不到王的。”之前的侍女轻声说着，生怕被人听去似的，“试想一下，公主今年三岁，可是谁见过她的母亲？谁都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王到现在，除了带回来一个公主，可是再没有别的女人了，所以说……”
　　“没想到艺官大人那么端正的人居然也会做这种下流的事情啊……”
　　两个侍女越说越兴奋，在一旁偷偷笑着，却不知道不远的岩石后，一双如星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黯淡。
　　站在那里的人是宿优，他本是要从正殿回编伶院去，走到这里时，却正好听到了有人说起自己的名字。
　　皇城从来都是生是非的地方，他早就清清楚楚，只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还是难以释怀。
　　两名侍女的声音渐渐远了，宿优才缓缓舒了口气。
　　不自觉地低头看着自己，雍容华贵得过分的舞衣，穿在身上并不舒服也不方便，脖子上的，手腕上的，腰上的，尽是中看不中用的装饰，他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白皙而纤细，即使看得不清楚，他也知道自己这一身打扮是多么的妖艳，也难怪皇城中会有那样的传言。
　　后悔吗？他却没有一丝后悔的感觉，曾经说过的话，曾经说过宁愿当艺官也不当王子的话，是真心的。
　　“大概，很快就会习惯了吧？”他喃喃地道。
　　缓步走向编伶院，衣服上的铃铛不徐不疾地响着空洞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