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乱》霜玄九天

42、一

　　皇帝要开始对付吴三桂了。

　　这是大事。

　　从满清入关，霸占了紫禁城，到现在也不过二十来年。在这二十来年里，光打仗就刨掉了近十年。李闯溃败，多尔衮的铁蹄一路南下，杀人，屠城，缺德事桩桩件件数不过来，到现在南方的百姓提起当年，依旧是咬牙切齿不寒而栗。

　　吴三桂那时放清兵入关，有说是被李自成抢了陈圆圆气的脑子不清楚，有说是与南明商量好欲借清兵之力灭了李自成，有说是这人早就成了满清的内应，反正大家伙几乎全部把江山易主的责任，推倒了吴三桂头上。

　　当时的形势，是个什么样。当时的吴三桂，又是个什么样。时隔日久，当初做的那个开门的决定，究竟出于怎样的考虑，也许现在的吴三桂思量一下，也会略略疑惑。

　　为什么同样都是背弃崇祯皇帝，在北京城破之日，满朝文武都去拍李自成的马屁没人说道，而吴三桂因勤王失败腹背受敌选择降了满清却被天下人唾骂至今。

　　说清兵入关杀人无数，难道李闯烧杀劫掠干的少了？

　　在战争面前，没有人能自诩正义，夺天下为的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享荣华富贵，配宗亲庙堂，史书之上传承千古，顺我生逆我亡。

　　吴三桂也许算是幸运的。他押对了宝，顺了清廷，活了下来，还有了封地，成了藩王，成功保住了自己一家老小。

　　然而，他又是不幸的。在家天下的国度，统治者从来不会相信外族人，前朝降臣尤盛。更何况，吴三桂在镇守山海关时，确实令满清头疼了许久，这敌对的仇怨，可不会因为他投降而减弱多少。

　　当年有多头疼，现在就有多忌惮。

　　顺治为了安抚汉臣，以定天下，收买人心，许诺了降将们诸多好处。而现在，天下已定，康熙亦不是顺治，清廷蛮夷压根就不理会君子一诺千金的那一套，说翻脸就翻脸，谁敢多一句嘴马上文字狱镇压。

　　可想，吴三桂就算不想反，也得反。

　　人，总得想办法活着。

　　背负了这许多年的骂名，依旧保不住自己和家人的脑袋，吴三桂一定很窝心。

　　而这消息，传到各路反贼那里，便有了另一层意味。

　　大家恨抢了我大好河山的清廷，吃我的肉喝我的酒睡我的女人花我的钱，还要欺负我的人民百姓，实在可恶。

　　大家更恨吴三桂，大明皇帝都自杀殉国了，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不跟着一起殉国居然还倒打一耙帮满清的狗东西们杀我的人，抢我的地，最后还居然把南明最后一个皇帝的脑袋也砍了去给你新主子邀功，是可忍孰不可忍，咱们汉人里为什么会出了这么一个下作的叛徒，我们不承认他跟我们一族，必须清理门户。

　　现在，大家同样痛恨的两拨人要互相开战了，那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打吧打吧，最好来个同归于尽，就算不能同归于尽，我们也要制造机会让你们同归于尽。

　　为此，江湖中人自发掀起了一股逼吴三桂造反和帮吴三桂造反的热潮，各路人马大会小会开了不少，不停的在讨论要抓住这次机会，推选出个盟主，去做这一场风云变幻中的搅屎棍。

　　对，搅屎棍。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在五台山见识到清廷大军的战斗力之后，我觉得这天下，已无人能撼动康熙的统治。

　　这个皇帝，太过年轻，年轻的让所有人都不将他放在眼里，只觉得少年可欺。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娃娃皇帝，悄无声息的干掉了昔日大权在握的顾命大臣，将朝堂内外的权力紧紧攥在了自己手里，甚至面对神魔，亦有一战的勇气。

　　康熙的胆子很大，高傲，且有野心。

　　从五台山回来后，他的气势，拔高了一大截，迫不及待的要荡平整个天下，不允许他所统治的版图内，存有一丝一毫他所看不清楚的阴影。

　　而同时，这个皇帝，与他的父辈亦稍有不同，行事，永远都是细密周全，不到万事俱备成竹在胸的那一刻，绝不会显山露水。

　　他不惧战争，但绝不打无准备的仗，而打仗，最好速战速决，拖久了，民心会变，国库更承担不了。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这才堪称一个合格的帝王。

　　对比他的敌人，吴三桂的优势，也许只有他征战多年的经验和几十年追随不弃的亲卫。

　　说财力，两边也许差不多，都是一样的穷。

　　说兵力，清廷更胜一筹，那大炮不是谁都能用的。

　　说人心，骂吴三桂的人明显比骂康熙的人多。

　　谁胜谁负，显而易见。

　　这个时候，搅屎棍的作用就很鲜明了。

　　把本来十分明朗的局势搅和成一堆混沌，然后浑水摸鱼，趁着乱捞好处，我估摸着所有上不了台面的反贼都有如此的小心思。

　　江湖草寇，说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点都不为过。可即便是乌合之众，只要能凝聚成一个拳头，亦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然而，纵观当今整个江湖，我实在不觉得这群互相看不顺眼的亡命徒，能心甘情愿的拧成一股绳，去听从某一个人的号令。

　　唉。

　　想当年，中原豪杰，在雁门关外，断王旗，退辽军，何等英雄气概。

　　想当年，襄阳城下，高手如云，直取敌首如探囊取物。

　　想当年，那句倚天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一语成谶，直接把蒙古人轰出了关外。

　　我忽然发现，自己悲惨的前世里，居然还经历过如此多的大场面大事件。然而，那时候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沉浸在自己稀里糊涂的儿女情长之中，终日浑浑噩噩不知在搞什么名堂，真真是白白浪费近距离一观真正侠之大者的机会。

　　恩，生不逢时，更加同情陈近南了。

　　鉴于最近各路反贼势力都在忙着争当搅屎棍，陈近南也抽出了一点点时间到青木堂视察了一下工作情况。

　　他跟韦小宝单独谈了很久，回头跟我叙旧之时，言语间，对韦小宝皆是夸赞。

　　“这段时日，小宝真是有劳道长照料了，说起来，我这个做师父的当真是不称职。白捡了这么一个能干懂事的徒弟，却一直没时间去教导他。唉，他的武功，到现在依然没什么进展，好在，一直有双儿护他左右，我也能放心。只是，他若一直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陈近南对韦小宝的智力能力，完全放心，唯独对他的武功，很是不满。

　　我看着桌边的白蛇边嗑瓜子边吐皮，十分没脾气的应道：“他诸多身份，不论在何方势力皆是举足轻重，一个不留神便是身败名裂，需得提起十二分精神时时刻刻的思虑周旋，哪里有时间练武。说句实在话，他的心性，太过浮躁，并不适合练武。而且，练不练武，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没武功，不妨碍他成大事，有武功，也未必能保住他的一条小命。你且随他去吧。”

　　陈近南叹了口气，喝了一口茶，说道：“小宝能将青木堂发展至现在这等名望，已是出乎我的意料，这本是好事，可我这心里却总是不踏实。他在宫里当差，随同康熙左右，人总道伴君如伴虎，这一念之差，很可能铸成大错。他这一路行来，艰难至极，我本不该再怀疑他，只是我……”

　　他下半截话没有说出口，只是端了茶杯不住叹气。我看那白蛇嗑瓜子的速度之快，自愧不如，也没有深想陈近南的顾虑，只是顺着他的话应道：“韦小宝是个不肯吃亏的人，他懂得审时度势，知道出卖你没好处，必定不会出卖你，尽管放心便是。”

　　陈近南摇头道：“道长，我并非是怀疑小宝，我只是担心。”

　　我扭头看他，问道：“担心他投靠皇帝？”

　　陈近南皱眉道：“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忧心，他并不愿助我完成反清大业。”

　　我寻思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陈近南叹道：“康熙这个人，年纪虽小，却着实是个厉害人物。他这一步接一步的，将挡在他面前的阻力，挨个除掉，现大权在握，又以真龙天子一说笼络了人心，实难对付。我本以为吴三桂至少可以拖他十年八年，待到他们双方耗的元气大伤，便是大明卷土重来之时。可康熙的动作实在太快，我只怕连半年都用不了，吴三桂就会被彻底铲除，到那时，康熙撤了番，得了各地藩王的军权，财政，实力更上一步，便更难对付了。小宝对此心知肚明，是以我让他想办法逼吴三桂趁康熙尚未准备妥当之前造反，他犹豫了。”

　　我静默了片刻，问道：“那你怎么想？”

　　他低头道：“驱除鞑虏，复我大明，乃是我辈之责，即便我做不到，只要人心中这国仇家恨尚在，总有一天，能复我汉人大好河山。小宝入天地会之时，便该知，一旦踏上这条路，便没有回头的可能。不成功，便成仁，以我之热血，为后人铺铸一条复明大道，死也值。而他身为天地会香主，乃是反清大业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立场，必须坚定，可若连他也犹豫了，这场硬仗，尚未开始，便已可能输了。”

　　我轻叹一声，说道：“你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你自己也犹豫了。”

　　他一惊，说道：“反清复明，乃我毕生志愿，我怎会犹豫？”

　　我看着他，缓缓说道：“因为你没有信心。尤其是那真龙天子的传言一出，你发现民心已偏向了康熙，吴三桂着急了，台湾郑家自然也着急了。康熙这个人，一旦出手，必是已准备妥当，而不论吴三桂还是台湾郑家，都还没有一战的底气。你身为郑家的军师，对郑家的一切了如指掌，而你徒弟作为康熙的心腹，也肯定对朝廷的实力深有感触。如此对比，差距一定颇为悬殊，说是螳臂当车都不为过。可你毕竟不是螳螂，看看你为之效忠的郑家，再看看你的对手你的敌人，这种落差和沮丧，我懂。”

　　陈近南一扶额，说道：“我真的从未想到过，鞑子居然会出了康熙这么一号人物。”

　　我叹道：“不是敌人太过强大，而是咱们的队友……太过不成器了。”

　　“……道长……”陈近南一脸尴尬，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咱们，还有机会。”

　　我问道：“你还想着逼吴三桂造反呢？你刚自己也说了，吴三桂根本不是康熙的对手，提前造反不过是提前给康熙送地送钱送军队啊。”

　　陈近南道：“吴三桂一个人确实不是康熙的对手，若能借此联合所有反清势力一起举事……”

　　我拍拍他的肩，说道：“如果你不想跟着吴三桂一起挨骂，请打消你的念头。这些反清的势力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啊，不说郑家和吴三桂，就说沐王府和天地会，前段时间还为了个没影的屁事打了一架。明明大家都是一条道上的，却非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选个盟主都吵吵闹闹雷声大雨点小猜拳过家家一般，让他们听天地会的都难，你还指望让他们听吴三桂的？或者，你指望吴三桂听你的？”

　　陈近南重重的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我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说道：“吴三桂你不用指望了，想想别的招吧。”

　　陈近南缓缓道：“道长，龙脉，真的能够影响皇权气运吗？”

　　我搁下茶杯，问道：“怎么，仗打不赢开始走旁门左道了？你知道龙脉是什么吗？”

　　他苦笑一声，看了我一眼，说道：“我以前，从来不信天地鬼神，可自从遇到你，我觉得以前那几十年真是白活了。”

　　我呵呵的干笑了一声，说道：“你别把锅扣我头上。神仙妖怪一直都有，可这跟改朝换代有什么关系。没有哪朝的天下，是靠着跟神佛祷告几声就打下来的，至于什么龙脉，那更是无稽之谈。所谓龙脉，山脉，水脉也，形似龙而非龙，说白了，不过是人觉得这座山长得像龙，就管它喊龙脉。古往今来所有埋皇帝的地方都叫做龙脉，可有几家天下能长盛不衰？别想太多。”

　　陈近南自嘲的笑了一声，说道：“看来，我真的是急了。”

　　我安慰他道：“人活在世，总的有个念想。你既选了这条路，成败皆应不悔，你只需尽力便是。正如你所说，只要这国仇家恨尚在，总有一天，能光复中华大好河山。”

　　他眉目稍稍舒展，叹道：“道长是在安慰我？”

　　我缓缓摇头，说道：“不。这是预言，而且是真的。”

　　他一怔，面上的表情一松，仿若心中压着的石头终于落地，连笑容也松快了些。

　　我心中颇为感慨，继续说道：“吴三桂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与他联手你想都不要想。但跟他同路的那些货色，到可以利用一下。不指望他们能拖上十年八年，三年五载总是能争取一下。你是军师，你的主子可以乱，你不能乱，你手底下的兵更不能乱。须知，你以反清复明为己任，即是说，反清才是最重要的。先得反了清，才有复明的希望，如果你身边的人连这一层都不能理解，我劝你最好另择门路。”

　　“这……”陈近南再度皱眉，脸色有些不好看。

　　行了，连你自己都没想通，我说再多都没用。

　　这门户之见啊，害死人。

　　白蛇终于嗑完了瓜子，无所事事，溜到我肩膀上打了个哈欠，然后一头扎进茶壶里灌了一肚子茶，心满意足的钻进我怀里，寻了个温暖舒适的位置盘成一团。

　　耳里传来龙儿细细的声音道：“你莫再劝他了，此人食古不化，一根筋通到底的，就算你直白的告诉他，跟着郑家迟早得玩完，他宁跟你翻脸都不会离开郑家。随他去吧。”

　　我叹了口气，说道：“当然，我只是个方外之人，不了你们世俗之人的羁绊究竟为何。若说了逾越的话，你觉得不对，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吧。”

　　陈近南神情复杂的看着茶壶，悠悠道：“道长，我知你是为我好……”

　　我一摆手，说道：“莫要解释，我不想听你跟郑家的恩恩怨怨。想做，便去做，只要你想清楚了，不会后悔。你的人生，该当由你自己做主。”

　　他抬眼看我，问道：“道长，如若开战，你当何去何从？”

　　我一抄怀，说道：“方外之人，不应参与这人间纷争。对我来说，尔等乃芸芸众生，康熙亦是。我只有两不相帮，从何而来，归去何处。待尘埃落定，或许，我会回来，给你们念上一段往生咒。”

　　陈近南一声轻笑，向我拱手道：“那我可真要先谢谢道长了。”

　　我回礼道：“朋友一场，应该的。”

　　他笑道：“可眼下，这仗，还没有打起来。道长，须得再助我一次。”

　　我一点头，说道：“跟韦小宝去云南是吧。没问题。”

　　陈近南一喜，刚要说话，我立即补充了一句，说道：“但我必须先跟你打声招呼。此行未必平安，因为我目前自身难保。那些你难以理解的事物，找上了我，并且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是跟我互相看不顺眼的。如果路上要是打了起来，你莫怪我不告而别。并且，以后天地会的事，我也管不了了，若是哪天我一去不回，多半也就回不来了。双儿，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陈近南皱眉道：“道长，你这是什么话。”

　　我笑道：“人间有恩怨情仇，神仙妖怪亦是。你会死，我也会死，没什么稀奇。你反清复明是你的大业，我循从天道因果是我的修行，虽互相不理解，但殊途同归。总之，大家各有各的路要走，随缘，随缘。”

　　陈近南怔了怔，而后垂眼一笑，叹道：“是啊，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