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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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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华殿镇山的金莲,生灭流转,并无异样,殿内房舍也都完好无缺,结界更无人惊扰,完整的根本不像有人攻山。
和尚们不在殿内,战场亦远离了山门。想起双儿前些天说起的那些事,这群秃驴定是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白龙自行上门。
他们怎么知道白龙一定会携妖攻山?
总不成映霞水阁的屁事已经闹得修道界人人自危了?
这几个月,那条蠢龙究竟又干了什么蠢事?
我不禁头疼的捂住了额头。
如今这群修道中人,各个想成仙想的发狂,在失了剑冢之后,忽然冒出一条莫名其妙开启群嘲模式的龙,大家自然在惊疑之余,少不得会觊觎神龙的法力,打起龙珠的主意。
妖有内丹,龙亦有丹,修道至一定程度,连人都能拥有承载一身功力的元丹。得丹,便是继承功力,如是龙丹,很可能便能一跃登天,简直是比剑冢还要作弊的成仙利器。
龙不为人间之物,修成正果,便可破开人间屏障,自行脱离轮回。长留人间,不论神魔,都会受红尘所染,一身修为渐渐付之东流。人间的龙,实力当然不如仙界的龙,其本事再大,还得受人间诸多规矩的限制。
既然同是被困于人间混吃等死,本质上并无甚区别,那么人间的龙,自然也非不可战胜。我相信各大门派都曾经有过屠龙的历史,仅太一观的老祖们,干掉的龙都有十数条之多,更别说佛宗还有什么降龙罗汉之流,可想在修道界鼎盛的时期,龙这种生物大约就是给修道高手送飞升车票的。
虽然现在的修道界已落魄不堪,针对龙的法宝阵法,却是数量颇多。莲华殿的秃驴准备了几个月,目前看来已是倾全山之力,势在必得。这消息,不知会不会传到别的山头,别的山头又会不会也来分一杯羹。
总之,白龙这一次,可是惹下大麻烦了。
我一闭眼,散去灵气,缓了缓心口的疼痛。呼吸数次,又身化剑光,纵入云间,一息之间,将整个五台山的状况全部映入眼中。
和尚收妖,与道士有很大的不同。
道者会以各种方式,借助天地灵气,从武力上直接镇压对方。而和尚,他们更依赖于经文,确切的来说,是以梵唱经文为主要形式,用特殊的字诀特殊的读音将天地灵气注于经文之内,强塞进对方的脑子里,从心理上,击溃对方。
当然,遇到听不懂人话,或者比他们还能啰嗦的妖,他们也会像道士一样掏出法宝以武力揍趴对方。所以,既然都是以武力收妖,念经渡化什么的,不是多此一举?然而,念经,到底比御剑简单许多,佛门入门容易,信者多,也许就是因为入门快,成效快吧。
我不觉想起终南山辛苦炼气的师弟们,修行十年八年才能勉强御剑,二三十年方能习得简单的道法,有资格下山收妖之时,已年近中年,那些少年仙侠遨游云间的故事,早已成了传说。
如此看来,白龙对上一群念经的和尚,不止是占不到便宜,很可能是毫无胜算了。
耐着性子在天上细细搜索五台山的每一个角落,对于这群和尚结界的保密性,颇为佩服。想要独吞龙珠,胃口如此之大,竟以阵法将一个山头的灵气全数固定,所以群妖攻山才没闹出丝毫动静,所以尽管东台之上金光耀眼,整个五台山却依旧是一幅天地晴好的假象。
刺眼,太刺眼了,什么都看不清。
我无声无息的落下,立足于斗法的结界之外不远处。站定之后,立即散了灵气,坐下地面,以内里调息,修养受损的经脉。
恢复了凡人肉眼,金光,灵气一概不见,虽知百步之外,和尚妖怪正打得难舍难分乱七八糟,而映入眼里的,还是一片林木葱郁,清风徐徐。
修道者,在人间,却也不在人间。
看不到那一片血肉横飞,闻不到那阵阵妖风血腥,实在是太幸福了。
正唏嘘间,有急匆匆的脚步自山下接近,阿珂气喘吁吁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脆生生的一句:“师父!”
我连忙循声望去,果见阿珂背着包裹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
炼气还是有点好处的,至少这难行的山路,对她而言已如履平地,完全不成问题了。
“师父,你真的在这啊。”阿珂奔至近前,又惊又喜,在我身旁蹲了下来,看了看前方平静的林荫,皱眉道:“这是怎么了?那些和尚在干吗?”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道:“不是让你别再练气了吗?”
她啊了一声,说道:“我没有练气啊。”
“那你……”我顿了顿,想起修道心法练到一定程度,就会于体内自发循环,根本不受意识的操控,遂换了一种眼光审视了她一番,说道:“手拿出来,我给你把个脉。”
“哦。”阿珂依言伸手,我按上她白皙的手腕,果不其然的诊出她经脉通畅,灵气运转的十分欢快。
看不出,我一时的兴起诱拐的徒弟,居然是个修道天才。
神奇。
欢喜过后,我又有些发愁,自己种的这个汰换灵气的蛊毒,会不会嫌弃我喂不饱它,转而爬去阿珂身上?
思虑至此,我略略远离了她,她不明所以,奇怪道:“师父,可有什么不妥?”
我摇摇头,换了个话题,说道:“你不是去云南了吗?怎么还在山里瞎逛,皇帝进山到处都是官兵你跑进来做什么?你那尼姑师父呢?”
她无奈的叹了一声,说道:“皇帝进山,师父便不忙着走了,只是让我收拾好东西等她。官兵只是封了清凉寺附近的山头,我想着只要别接近那边,应是不打紧,谁知这山里灵气忽然变了,我听到了好像是钟声,还似乎看到一条龙,又远远瞧见许多人往这边飞,怕出了什么大事,便过来看看。”
“你倒是瞧得清楚。”我跟着叹了一声,问道:“那现在,你可能看见,那条龙在什么地方?”
阿珂眯着眼睛瞧着林荫间,说道:“那龙方才就在这一片显了那么一瞬,忽然就没了,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现在,真的到处都瞧不见了。”
我提示道:“和尚坐地念经,乃是为了施法镇妖,你仔细看看他们的阵型,看看他们的阵法中心,究竟镇着什么妖邪。”
“金光太刺眼了……”阿珂使劲闭了闭眼,微虚着两眼使劲瞧过去,面露怀疑之色,犹豫道:“看不大清楚,但好像是个人。”
我摸摸下巴,看了看阿珂,说道:“我教你御剑之法。”
“啊?”阿珂惊了。
我解下背后的木剑,将剑柄递至她面前,说道:“握住。”
她看了我一眼,听话的握住剑柄,我跟着覆掌过去,连她的手一起握住剑柄,说道:“忘记你自己,把你的心神全交给剑,无论怎样,千万莫要放手,从现在起,你就是剑。”说完,心念沉入剑中,静待阿珂放灵气入剑。
我不能以灵气御剑,阿珂可以。她不能控制剑心所向,我能。
如此互补一下,倒是解决了眼前的窘迫,只是魂魄暂时依附于剑,肉身便只能暂时丢弃于此,随分了些神力护体,却还是不能离开太久。
凡人的身躯,着实太过脆弱。
魂,牵着剑,引导阿珂灵气外放,在与她心神合一的同时,眼前一切瞬间清晰。
林荫不在,梵唱响起,白衣的僧人团座于前方,所围阵型,正是一朵绽放的莲花。
金光,自他们身上团团涌现,连成一片,虚幻成一朵层层叠叠的金莲,花瓣时而收拢,时而又散开,伴随每一次的聚合,莲心之内都会涌出一团青光闪电,将莲瓣再度推开。
妙法莲华殿的和尚,少说有上百人,阵法边缘处,皆是少年面孔,越往阵内,年岁越大。我以剑气游走于阵法之内,只一转,便摸清了这阵法的破绽所在。
年轻的僧人,功力到底不够看,只能坐在莲尖,仅仅念经而已。而功力深厚的方丈护法,皆坐在莲心,为承接阵中法宝和阵法的中枢。
佛门中人不会赶尽杀绝,他们收妖,便真的是收妖,将妖收在法宝之内,基本就算完成任务,是以这阵中的法宝,多半会是莲华殿内,最厉害的一件镇压的法器。
直接攻进阵内,杀小和尚,对破阵并没有什么用处。
杀老和尚,他们坐在法器之内,以成为法器的一体,以阿珂的灵气,尚不足以承受冲击法器的力道。
莲华殿的镇山金莲,还在他们的塔尖上顶着,此地的阵法,正是那朵莲华的虚影。
镇山金莲,守的是整个五台山,守护之地,皆为金莲之内,随时随地,都可起阵。
但若这山头,离开了金莲守护的范围呢?
我一掉头,带着阿珂直往莲华殿主殿飞去,由上而下,径直冲进结界之内。
剑气冲撞结界的后果,便是灵塔尖的金莲瞬间金光大作,简直闪瞎人眼。然而此时此刻,我是剑,任你光芒再盛,皆阻不住剑气所至。
我带着阿珂毫无停顿的直接冲向塔尖,不能劈莲花,我就连根端走。
剑气轻巧的削断了塔尖,金莲失去支撑,带着满天花瓣往地面落去,我急忙追上,轻轻一挑,即将金莲顶在了剑尖。
离开了与地脉相连的佛塔,金莲迅速收敛了刺眼的灵光,缩成普通莲花般大小。这法器,轻盈如蝶舞纷飞,每一片花瓣皆薄如蝉翼,远远看去,金晃晃的十分俗气,离近了再看,花瓣居然会是流萤七彩,时时刻刻变幻不停,倒又七巧玲珑了。
和尚们也许以为莲华殿实力雄厚,没人敢来砸场子,就算来了,也攻不进这金莲撑起的结界。然而,他们几乎抽走了金莲全部的法力用于降龙,不光这结界已不再攻不可破,就连金莲本身,也失去了保护自己的屏障。
面对一条可令整个门派脱胎换骨的龙,一直叫嚣渡化世人积累功德才是修炼正途的和尚们,也疯了。
我不能飞远,怕没了魂的肉身出了什么差错,在离开莲华殿结界之后,便将这还在不断飘花瓣的金莲,扔去了守卫森严的清凉寺。
押阵的法器都被人端走了,法阵自破。我看到林间金光破碎,一团青光爆射开来,接着便是山间灵气涌向金光碎裂之处,带动风向猛然变换。
狂风骤起,以林间一点为中心,盘旋着铺开,云受风席卷,自四面八方涌来,转眼间乌泱泱的一大片,将整个五台山笼罩于内。
坏了,那臭丫头不会又要引雷劈山吧!
我忙顺着方向往那雷光中心飞去,一落下地,这骤起的狂风竟然停了。
和尚,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唯一的一个道士却不见踪影。
我惊了,阿珂也惊了。
同时的一惊,导致了灵气流转的停顿,阿珂松手了。
剑离手,灵气被切断,我眼前一黑,竟不知自己目前成了什么情况。
就说魂魄离体元神出窍这种事情太过不靠谱,当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天知道那具身体会遭受些怎样的意外。
我很是没有脾气的在黑暗里呆了不知多久,心口猛地一疼,到让我一跃而起。
谁他娘的趁我不能反抗偷偷给我灌灵气?
疼死老夫了!
“道长?”背后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声音甜美柔软,是个女子。
我下意识的后背一紧,猛然回头,真的看到了那张酷似沈清霜的脸。
时间,于此停顿了。
我盯着她,她盯着我,良久良久,大家都不说不动不眨眼,甚至连呼吸都格外的小心。
最终,我扛不住了,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她眨眨眼,很是灿烂的一笑,说道:“因为我救了你啊。”
“啥?”我愣怔的看着她,实不觉得她捡走了我的身躯,算是哪门子的救人。
她面上笑意更胜,说道:“我叫阿诠。”
我没答话,不知该怎样接腔。
她跟着加了一句,说道:“这名字是你起的。”
我嘴角抽了抽,没吭声。
她心情很好的继续道:“世间难得两全,谁都不例外,所以,你死了以后,我爹就不喊我那个名字了,他一般喊我龙儿。”
我脸一沉,说道:“能不能好好说话。”
她满眼笑意的看着我,说道:“你也可以喊我龙儿。”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撩起被子下了床,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一间很规整的房屋里。
我这一觉,是不是又睡过头了?
“这里是五台镇。”她坐在一边动也没动,继续说道:“五台山上,不论仙凡,天上人间各路难缠的主,都汇聚于此。你只怕是跑不了了。”
我回头看她,皱眉道:“究竟怎么回事?”
她双手低垂,置于并拢的双膝上,带着一脸的轻松,沉静道:“天上的人要杀我,地上的人要杀他们的皇帝,就是这么简单。”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原地转了一圈,找了个位置坐下,说道:“你惹出这么大的祸事,竟然还笑得出来。”
她轻叹一声,说道:“我本也不想惹事,来五台山,只是为了找顺治老匹夫拿到那本《四十二章经》,谁成想那群秃驴把整个五台山都弄成了降龙法阵,我一入山,就被迫现了原形,然后,你不就来帮我了吗。”
我看着她那副无所谓的神情,良久没有说话。她微微一笑,说道:“你关心我,我很开心。”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生于明末乱世,战乱之中,父母养不活我,将我遗弃于山中,幸得终南山太薇真人收留,才保住了一条小命。我是太一观的大弟子,法号玄贞,游历人间二十年,只为了抓九尾狐回山。我没去过蛇岛,岛上龙蛇,也不可能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忽然出现,非追着我喊妈,自己想想,不觉得荒谬吗?我应该认识你吗?而且你有眼疾,分不清男女吗?”
她笑了一声,说道:“所以,你是打算对前世说过的话,翻脸不认账吗?”
我一扶额,轻咳一声,说道:“对,我前世是许了个承诺,但我也并没有说明,一定要会在这辈子践行诺言啊。轮回因果,万事随缘,你懂吗?”
她收敛了笑容,轻声道:“道长,你可知我为何要潜入皇宫,收集《四十二章经》?”
我没有答话,有些不想听她的解释。
她淡淡的说道:“我爹快死了,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死去。我想救他,只要能找到另一颗龙珠,或许,就能送他成仙。虽则一去仙界,我亦是再也见不到他,但总比他苦等不到你,万念俱灰,魂飞魄散要好上许多。”
“满清入关之前,曾寻得一处龙脉,内藏无数珍宝,其中便有一颗龙珠。而这宝藏的埋藏地,就藏于《四十二章经》中,不论这传言是真是假,我总得亲去看看才知道。我爹时日无多,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我寻得龙珠的那一天,如果你能去看看他,给他一点希望,或许,他会振作起来,哪怕是入轮回,也好。”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我,眼里隐约存着泪光,点点滴滴的恳求溢了出来,令我不自觉的转移了视线,竟不敢再与她对视。
“你是不是我母亲,那有什么紧要。哪怕存着她的魂,这身体也与她没有半分想象。喊一个陌生男人做娘,你以为我乐意?我只是恼火,你明明什么都记得,你明明与他约好了,你明明知道他对你的执念疯狂到何等地步,你却食言了。你越逃,我越恨,你本不爱他,又为何要骗他?既然做不到,又为何要让他等?明明他可以成仙,却为了你,选择留在人间。明明可以轮回,却依然为了你,选择灰飞烟灭。你到底是什么?神不会诓骗世人,心思繁复,只有人,可人有情,你有什么?”
她一通牢骚发泄完毕,停顿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但是,你来救我了,所以,也许,不是你食言了,而是与我爹做承诺的那个人,真的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