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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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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又十年。
在人间,已胡混了二十多年了,我依旧还是每日的坑蒙拐骗,等着九尾狐自动现身。然时不与我,眼见双儿已从黄毛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那只狡猾的狐狸依旧没有任何的消息。
天地会的消息,确实十分灵通。
不论哪里出什么怪异的事情,都能迅速飞鸽传书,将消息送到青木堂。
天地会青木堂,算是天地会在江湖之中势力的代表,来自江湖的大小消息,最终都会汇聚于青木堂,其中包括从丐帮那里传来的一切八卦事件。
陈近南将我编排进青木堂,本意是让我方便以道士的身份,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入会之时,我已与他打过招呼,他助我寻找九尾狐的线索,我帮他做善事赢名声。
出家人,就该有个出家人的样子,虽然我挂名是个反贼,但造反这种事,实在离我太过遥远。
看身边的人为事业信念抛头颅洒热血,念经超度的时候唏嘘一番也就够了。
让我自己去直面朝廷的碾压,我宁愿回终南山闭门思过,承认自己对九尾狐无能为力了。
十年的反贼生活,其实跟以前四处漂泊招摇撞骗并没什么区别。
陈近南护我护的很小心,从不要求我必须参与天地会各项大小事宜,对此,青木堂的尹香主,从一开始的不满,到现在的无视,也很是做了一番心里斗争的。
也许,在尹香主的眼里,我只是个走后门安插进来的拖油瓶,十几年来从没见过我打架斗殴,到好像除了画符念经,我确实一无是处。
但是,他对我也有肯定的一面。
那就是,我算卦算的异常准确,准确到连他背着他媳妇究竟在几个妓院里有几个相好,都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以,我在青木堂的地位相当特殊。
既没什么人把我当回事,也没什么人敢不把我当回事。
至于那些看似透着诡异,却与他们反清复明大计没什么关联的小道消息,我乐得处理,他们也乐得交给我处理。
于是,这天地会的生活,便就如一桩买卖,买家卖家,互惠互利,皆大欢喜。确实应了陈近南那一句,不令我因为他,而在人间招惹出影响修行的因缘那句话。
其实,对陈近南,我还是挺感激他的。
一块青木堂的令牌,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寻到吃饭睡觉的免费落脚点,十年里攒出不少的钱来,也足够给双儿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了。
说到双儿,也许小时候那段该要撒娇赖皮的年岁,她都与一群怨鬼生活在一起,导致她与任何人,都有一层疏离感,从不与人主动亲近。
当然,除我之外。
双儿很听话,我教她写字画画,教她轻功剑术,她都学的很用心。
让她一首诗抄写一百遍,她绝不会只写九十九次。
让她练一个时辰的剑,她连一刻都不会偷懒。
然而,她越是听话,我却越是发愁,她如此这般依赖于我,到似乎完全没有自己的脾气性子,所思所想全要我来指引,又该要如何放心的将她交给她未来的相公?
她这性子,完全没有主见一般,十分容易受人欺负,便是有朝一日真的喜欢上了谁,也难保不受人欺负。
若是嫁错了人,我该要如何向庄家那一屋子死鬼们交代?
头疼。
立在海边,观海云罩日,波澜壮阔,云如怒海,翻滚在天际,海风挟浪撞击于礁石之上,碎裂成千万点雪花,就像那怒云一般杀气腾腾。
如此肃杀的景致,到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义父!”双儿急匆匆的奔至礁石上,递了一封信给我,说道:“这是青木堂传来的急件。”
“急件?”我接过信封,拆封打开,展开信纸看了一遍,微一皱眉,说道:“这事都过去十来天了才传到我这,还说什么急件。那群土匪,简直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双儿不解道:“什么事啊?”
我手腕一抖,以法力点燃明火,将信件全部烧成灰烬,随风卷入海面,说道:“尹香主带人要去刺杀鳌拜,说是征求我的意见。他们这些人,做事情从来都是呈一时之勇,完全不过过脑子。那鳌拜是谁都能动的了的人吗?”
双儿道:“那义父便回信让他们别去了。”
我叹道:“在青木堂呆了十年,你还不了那群人吗?总舵主虽在江湖上大有名气,但毕竟是台湾那边的人,他是军师,有自己的事要忙,终无法面面俱到,只有将中原江湖之事,都交给了青木堂来处理。尹香主是江湖人,想做什么,便就去做什么了,与总舵主知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在尹香主眼里,我算是总舵主走后门安排进来吃闲饭的,给我传这封信,大概也是给总舵主面子。依我看,他们现在,只怕已经动手了。”
双儿道:“那怎么办?”
我垂下眼,按照信上提到的大概时间地点,推着尹香主的八字,掐算了一下吉凶,叹道:“来不及了,等着给尹香主收尸吧。”
双儿哦了一声,低头道:“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我抄着手看着翻滚不断的云层,说道:“起风了,要变天了,回去吧。”
半个月前来泉州之时,我就觉得尹香主忙忙碌碌的在谋划什么大事,作为天地会收纳江湖中人的后五堂之首,行刺比较碍眼的满清官员,乃是他们的家常便饭。我只以为他又是要去搞什么劫富济贫的勾当,没成想他居然要去动鳌拜。
鳌拜是谁?
开国元勋,顾命大臣,传说中的满清第一勇士,神勇无敌,连皇帝都不敢得罪他。
就凭你们天地会这几个小小的三脚猫,就想要去老虎嘴里拔牙?
尹成华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啊?
莫要以为陈近南给了你几根鸡毛,就真的能拿去当令箭使唤了,死你一个人不要紧,拖累青木堂折损一半人,坏了我悠闲自在的好日子,小心我给你念经的时候,悄悄给你钉草人!
陈近南只怕又要北上处理这烂摊子了。
回到客栈,我琢磨着是继续呆在泉州躲躲风头,还是假装热心的回去帮忙处理后事。
没成想陈近南的书信当晚就送到了我手里,直看的我头大如斗。
正如我所想,陈近南收到尹香主的传信,比我早不了几天,他一得到消息,就立刻传书给我,让我想办法阻止尹香主带着青木堂的弟兄们去送死。
然而,我却不在青木堂,而是跑来泉州处理海妖之事,于是这封信一出台湾就直接传到我手里。
对我的斤两,陈近南十分的清楚明白,他既让我立即马上行动,我找理由推脱,完全无用。
耐着性子再度掐算他们动手的准确时日,槽心的发现,现在,已经晚了。
得,老实的回一封信,让陈近南自己看着办吧。
泉州与台湾,相距并不算太远,晚上写的信,当夜就能递至陈近南手中。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已看到稍信的鸽子在桌上咕咕的打着转,我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还是心情沉重的拆下了鸽子脚上的信筒。
尹香主一死,青木堂没有了主心骨,十年里人事变动的又比较浮夸,以至于我这个看似编外的人员,到成了青木堂唯一一个老资格。
所以,陈近南十分诚恳的请我先回青木堂坐镇,稳住这一次离散人心的失败,等他把台湾那边的要事处理完毕,再来讨论重整青木堂的事宜。
好吧,没在他们出征之前算上一卦吓唬吓唬他们,是我的失职,这个锅,我背了。
收拾好东西,于第二天一早出发回程,一路上,我都在考虑,这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连陈近南的话都可以不理会,我这样一个没权没名没背景的江湖骗子,如何能够镇住场面。
过多的插手人间事,乃是修道中人的大忌,但看至今尚未出现什么难缠的因缘,便知我这辈子戒贪嗔痴戒爱怨憎的出家生活,得一修到底。
不论在人间的身份如何,我始终是一个游离于红尘之外的道士。
而在修道中人的世界里,没有人情,只有天道。
修道,修的是心,修的是情与理的平衡,二十年来观人间众生百态,看尽各种各样的执念,有我能理解的,有我不能理解的,有我能感同身受的,更有歪理邪说荒谬可笑的。
我见过因为儿子不孝就自杀,然后灭了自己的子子孙孙,包括襁褓里的婴儿的恶鬼。然往前追溯几十年,发现她的公婆,基本上是被她虐待死的。
我见过受人一饭之恩,就化身报恩的小妖,却被贪欲的人心出卖,到现出原形被我捏在手里,还一门心思想与人在一起,得知真相依然无怨无悔,甚至还以皮毛为代价求我成全她这颗报恩的心。
我还见过,因为隔壁的围墙比自家围墙高了一截,就请巫师给对面一家下咒的神经病。
见过思慕友人的媳妇,在翻墙越户之时摔死,还阴魂不散缠着对方的痴汉。见过爱上渔夫的鱼儿,帮着渔夫一起坑自己的兄弟姐妹。见过抛弃妻子的负心汉,噩梦缠身,自毁前程。
总之,看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间事,心也渐渐的静了,不想缠绕进去,把自己烦死,就只能敬而远之,绝不插手。
于是,我开始想辙抽身了。
回到青木堂设于苏州的总舵,这里果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尹香主的灵位摆在大堂正中,堂下一干人全着素服戴孝,等哭的哭,吵的吵,门外还有几个打架的。
实在是鸡飞狗跳,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市井的尘土味。
作为青木堂的老资格,我觉得此情此景,十分有必要演一把感念兄弟的苦情戏。虽然我跟尹香主着实没什么兄弟情分,为了完成陈近南的任务,我还是使劲憋出了俩眼珠子的血丝,颤抖了声音在大堂门口就仰天大嚎道:“哎呀,尹香主!贫道来晚了啊!”
鉴于我在青木堂一直处于掉链子的状态,从来没为反清复明大业出过一分力,这份卖力的表演,压根就没人欣赏。
我吭吭哧哧的奔到尹香主灵前,使劲在两眼上一抹,硬是憋出了悲痛不能自己的哭腔,开始用道士专业的唱经曲调,抒发自己临时编凑出来的悲哀。
“尹香主啊。你这一去,天地会便少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栋梁,往后咱们青木堂群龙无首,该有谁再带着兄弟们反清复明呢?尹香主,您怎么就这么去了!您就忍心扔下这么一个烂摊子,自己飞升极乐了吗?”
我唱的如同念经,却还是被有心人听出了话语中的利刺,钱老本立即问道:“玄贞道长,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烂摊子?你说这天地会青木堂是烂摊子?那你又是什么?”
我一吸鼻子,说道:“尹香主在的时候,青木堂规规矩矩整整齐齐,自然不是烂摊子。可你们自己看看,现在这吵得闹得打的哭的吼的,跟菜市场一样,乱七八糟,鸡毛乱飞,还不够乱吗?尹香主才去了几天,你们就自乱阵脚,把好好一个青木堂弄成这等乌烟瘴气的德行,你们对得起尹香主吗?”
关安基说道:“道长,话可不能这么说。尹香主命丧鳌拜之手,做兄弟的,谁不心痛。但眼下,最要紧的,却是重整青木堂,天地会的反清复明大业,也不能因为尹香主去了,就没人接手了。我们只是在讨论以后的事罢了。”
陈近南还没给你们安排新的香主,你们就自己开始争起来了?
好,很好!
这一帮子土匪,果然担不起反清复明这么重的担子,不如提早洗洗睡吧。
我心中唏嘘,面上却依旧悲痛,说道:“不管谁来接手,自家兄弟,总不能靠吵架打架来解决这件事吧。如此闹腾,不光尹香主泉下不安,兄弟之间还会伤了和气,到时候人人离心离德,这青木堂不得迟早完蛋。”
钱老本道:“道长,你这话说的我们就不爱听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在吵架了,在打架了?”
我一指门外刚刚才散开的那群人,说道:“那他们是在干嘛?”
钱老本看了看那群人,说道:“他们啊,是想去找鳌拜报仇,被拦住了,在发脾气呢。”
我摇头叹道:“所以,你们就由着他们大闹灵堂,而你们则只管谁去接那香主的位置?”
这话一说,连徐天川也不乐意了,站起身说道:“道长。你平时不给咱们出力也就罢了,可尹香主刺杀鳌拜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也不带过问一下。现在尹香主不在了,你却忽然跳出来指手画脚的,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这香主的位置,你也想争上一争?”
“贫道只是个出家人,争权夺利这种事情,与我没有半分关联。我只想提醒你们一句,死者为大,你们是不是应该先想办法,让尹香主安息了,青木堂稳定了,再去讨论这香主的位置该由谁坐。你们自己觉得呢?”
我给尹香主上了香,四下环顾,没找到能坐的位置,只能盘膝坐在了尹香主灵前。一直不说话的双儿见状,也学我的模样,坐了下来,表情淡定的像是天塌下来都与她无关。
关安基手抚长须,说道:“道长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咱们总得定下一个人来暂时处理青木堂的事务吧。”
我应道:“这件事,可以暂时先缓一缓。先给你们说另一件事吧。”一边说,我一边从包里摸出了用来算卦的龟甲,当着诸人的面,散落出了一个事先定好的卦象,说道:“前些日子,我占得此卦象,算出青木堂近日将有大祸临头,不仅是血光之灾,还有灭顶之险。而破解之法,唯有暂避。避早不避晚。”
青木堂这群人,从来不拿我的话当回事,但若是一本正经的给他们拆解卦象,看在我靠这本事吃饭的份上,也会半信半疑一番。
果然,徐天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向关安基道:“关夫子,听回来的兄弟们说,鳌拜一眨眼就杀了尹香主在内的数十位好手,他若真有那么厉害,又怎会留下活口让他们带回尹香主的尸体?”
关安基面色大变,蹭得站了起来,一拍大腿,说道:“不好!通知兄弟们,赶紧撤!”
“是啊是啊,赶紧散了散了!”徐天川钱老本等人立即四下张罗,开始遣散堂下诸人,我站起身,拍拍道袍上的灰,说道:“关夫子,这段时日,大伙能避则避,带我算出生门所指,再来与诸位商议。”
关安基向我拱手道:“道长你自己也多加保重。”
我一拱手,回了个礼,目送他离开之后,才与双儿说道:“去查一下,那天参与刺杀鳌拜的所有人,死了的就算了,还活着的,带回去关起来,谁都不能看见。”
双儿应道:“我这就去。”
小姑娘来去无踪,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收拾了一下吃饭的家伙,回头看看尹香主的灵位,叹了一声,手执法诀,闭了双眼,轻轻吟唱超度亡魂的经文。
毕竟是兄弟一场,十年共事,还是送你一程,一路好走。
愿君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