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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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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乙近古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蔼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我蹲在山间泉眼边,一边打水,一边听着山下路过的士子,吟唱着古老的诗词。听说,现在的山下正在打仗,百姓的日子水深火热,要么等死要么造反,要么就像这些进山的人们一样,寻仙问佛,出家求道。
如果出家谋的只为一条生计,那么挽发为道或落发为僧,跟种地砍柴经商为官又有何区别,不过只是活着的手段罢了。
红尘之中的求道,又有几人为的是真正的大道?
而红尘之外的大道,又可有山下人所求的道?
道?
究竟是什么?
“大师兄,听说,这一次的年终会试,若不合格会被赶下山去,是不是真的?”一旁随我一道打水的小师弟端着稚嫩的声音,一脸惴惴不安。
我看了他一眼,扶了扶他挽得明显歪斜的道髻,叹道:“你还没到会试的年龄呢,瞎操心什么。”
师弟眨眨眼睛,忧心的说道:“可是师兄你不是要参加的吗?”
我笑道:“放心,会试又不全看武试,就算我谁都打不过,不还有文试吗。太一观又不是崆峒昆仑那些天天盯着拳头的门派,咱们要那么看重武力,早跟以前的蜀山一样散成渣了。”
师弟不明所以的抓抓头,问道:“师兄,为什么你知道的总是那么多?”
我提起水桶,说道:“因为我总被师父罚去经楼打扫卫生整理书卷啊。”
师弟跟着提起水桶,说道:“那为什么师父总罚你去经楼呢?我看别的师兄受罚多半都是罚练功什么的,为什么你不一样?”
我挑了水,说道:“师父知道,罚我练功没用,还不如多看看书来的实在。”
师弟跟在我身后,一边上山一边问道:“那为什么你练功没用呢?”
我叹了口气,说道:“你的为什么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多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很明白少说话多做事的重要性了。”
师弟哦了一声,略委屈的说道:“我只是不明白,明明练气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你就是做不好。师兄,你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故意给师父找气受呢?”
我抬头看着远远埋没在云雾之间的石阶,说道:“你岁数不大,这耳朵到挺长。平日里功课做得不怎么样,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到打听的不少。若是捕风捉影七嘴八舌就能增加功业登仙上天,山下那些无知的长舌村妇,早就把仙界塞满了。”
师弟嘿嘿的笑道:“师兄你别笑话我了。我也就是闲着无聊听其他师兄师姐们说说。”
“修道,修的是心,参的是道,行自己的路,方能看清前方的天。目光总集中在他人身上,你还能看清自己脚下的路吗?”我轻叹了一声,说道:“别总是盯着我了,看路。”
“哦。”师弟总算闭上了嘴,低头认真的挑水,上山。
自十三年前被师父捡上山,我就一直呆在这终南山的云雾之间。虽然我年岁不是同辈弟子中最大的,却因入门时间最早,白捡了一个大师兄的头衔,一带十三年。
十三年里,终南山每年都会有许多人进山求仙,而有缘之人却寥寥无几,等到现在,我也不过才有八个师弟一个师妹而已。
恩,其中八个,都比我岁数大。
终南山太一观,在修道界内也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老门派了,祖师爷太乙真人,家喻户晓,他那个徒弟哪吒,更是被民间各种膜拜各种传说,名头大的似乎盖过了他师父。
然而,本门收徒的规矩,十分随意,不看根骨不看悟性,只要有缘,就能入门。
而所谓的有缘,其实不过是老一辈们任性的解释,想收徒了,下山逛一圈,看谁顺眼就直接带了回来,不想收徒了,哪怕真有人不小心撞进了云雾之间隐藏的结界,也会被他们一拂尘抽回结界之外的红尘世界。
正是因为这一条任性的门规,太一观人丁从没有兴旺过。
毕竟,教徒弟是个体力活,很不适合真正一心向道的方外之人。即便他们一时心血来潮收了徒弟,正儿八经的传道授业,也可能是顺嘴嘟噜两句模棱两可深不可测的言语,至于徒弟懂或不懂,倒似乎与师父完全无关。
徒弟自己领悟的好,那是师父教导有方。
徒弟自己领悟不好,那是天资愚钝没有仙缘,从哪来的再回哪去吧。
如此任性的一代传一代,这个门派能安然无虞的活到现在,实属难得。
当然,能真的将随缘两字贯彻的如此通透洒脱,才有可能真正参悟天地,参悟道义。
从太一观成仙的前辈,并不比蜀山少许多,终南山一直都是凡人求仙问道的热门风景区,可见这地方在修道界内的地位,是雷打不动的铁杆标签。
就是,人太少了。
每一代执掌太一观的主事,都只有两人,一文一武,奉文为尊。
太一观从来不重武力,讽刺的却是,唯有一人护山,却从无人敢来挑衅。修道之人的修为深浅,全在于对道的参悟,而在这一点上,很少有人能及得过太一观里这些从小就高深莫测习惯了的牛鼻子。
也许,曾经的太一观,真的是道门中的精华所指,但自从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仙逝之后,掌门者的寿数一代不如一代,到师父的师父那一辈,也不过才活了一百四十多岁。我觉得,可能现如今的高深莫测,已经成为了一项外强中干的表演天分了。
所以掌门师伯决定趁着大家都还年轻的时候,开始筛选未来接班人的人选,实在是一个很有前瞻性的举措。
只是不知,我若再在武试当中,被人打的满地找牙,师父会不会真的一怒之下将我赶下山去。
剑阁长老的首徒不会御剑,反倒将整栋经楼背的滚瓜烂熟,那两个老人家只怕天天都在唉声叹气的感慨他们俩收错了徒弟吧。
不错,我不会御剑。
太一观历史万年,从洪荒诸神到现如今修仙界的颓败,所有大事小事都有记载,我能清楚每个门派剑法路数法宝功用甚至阵法破绽,却就是没有半分武力。
人修道,是为抛却七情六欲,跳脱红尘,脱离轮回的牵绊。
就像鱼儿若长出了翅膀,就能脱离赖以生存的海洋,遨游于天际一般。
只可惜,我并不是鱼。
水无论怎么修炼,都只能是水。
由情而生的我,就算天人合一,也绝不会融于天地,抽出一丝一毫的仙灵之气。
在修道界,我,就是个异数。
所以么,被赶下山去,也好。
这里,本就不属于我。
回到了观里,吴峰和花容正在台阶上拿着扫把你绊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眉来眼去好不惬意。
我轻咳了一声,两人连忙立正站好,规规矩矩的假装扫地,吴峰还皮笑肉不笑的跟我打了个招呼:“大师兄。”
我懒得理他们,只是侧过身,让身后的小师弟先走。
师弟乖乖听话的走在前面,亲热的与那两尊门神打了个招呼,便进入观内。而我在经过吴峰身边之时,清楚的看到他肩头抖动,便于他捏出剑诀之前,一个急转身,扁担连着水桶在狭窄的台阶上横扫而过,不仅打断了他的剑诀成型,还逼得他一个立足不稳,哎呀一声顺着山路滚了下去。
“六师兄!”花容惊呼一声,扔下扫把跟下山去了。
我立在台阶尽头,不好意思的说道:“哎呀,师弟,不好意思,我本想提醒你,山道狭窄,疯闹之时应注意分寸,别跌下去了。你看你,唉……”
我摇头叹息,一拍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玄清小师弟,说道:“看什么看,赶紧走吧。”
师弟哦了一声,问道:“六师兄又惹你了?”
我无奈道:“你那一群师兄师姐,有谁没招惹过我?不过交手个一两次,占不到便宜,也就作罢了。只有这个吴峰,这般锲而不舍。以他如此心性,本不该妄谈修道,真不知,师伯怎会收了这么一个麻烦的弟子。这次会试,他若再不收敛,第一个被赶下山的人,就是他了。”
师弟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听说,六师兄家里人是当大官的呢,他放着清福不享,为什么要上山呢?”
我叹道:“朝廷动荡,越是当官越要给自己留条后路。都说修仙难,其实,在这山上,不问山下事,每日吃吃喝喝混混沌沌的就这么过了,又怎比得上山下老百姓日日都在发愁如何才能活下去。真正难的,不是跳出红尘,而是明知红尘是苦,却依旧贪恋红尘,挣扎求生。”
师弟苦恼道:“师兄,你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我笑道:“师伯说的话,还要让人听不懂,你不是也听的很认真吗?”
师弟道:“那是两回事。”
“什么两回事?你们两个小东西又在这叽叽歪歪些什么?挑个水也能惹出事来,你个小崽子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师父不知从哪忽然冒了出来,火冒三丈的模样,实在有些怒发冲冠的意味。
我和师弟放下水桶,齐声问安。师父阴沉着脸,低喝道:“再过三日就是会试了,你如此闹腾,是想让你吴峰师弟卷铺盖走人吗?”
我强词夺理的解释道:“师父,六师弟乃是众弟子中御剑之道最为精通之人了,我再怎么闹腾,也不可能打得过他吧。他滚下山,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天意。不然,为何花容师妹还好好地,他就站立不稳的滚下山了呢?这其中啊,必有深意。”
师父气的胡子都炸了,拂尘一抽,便对着我后背使劲的甩去,喝道:“你是看书看太多看傻了吧,嫌你师父活太长气不死是不是?”
我连忙跪下赔罪道:“师父息怒,我这就去经楼抄写经书!”
师父更加怒了,喝到:“你就是抄书抄多了!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经楼了。给我去剑阁擦剑去!三天之内,必须擦完!滚!”
好吧。
擦剑。
看来师父是真怒了。
修道界的仙法,我使不出来,不代表我就真的毫无还手之力。
人间的武功,在修仙者的眼里,如同儿戏一样的存在,可我就是能以武功,轻易的封住他们各种仙法的先机。
师父是很讨厌我施展武功的。
用他的话来说,我不是练不会仙法,而是心思用歪了,并且不想用回正道上去了。
何为正?
何为邪?
与我不同,便就是歪门邪道。
修仙界门户观念之强,严重的阻碍了他们的发展,比起人间的江湖武学,他们的仙法,只怕更得担心后继无人这个尴尬的局面。
然修仙中人寿命向来长久,不到临死一刻,他们永远都正视不了这个问题。
其实,修仙界流传至今,长寿者越来越少,现如今百岁以上的老东西,撑破天也不超过十个。
颓败啊。
彻底颓败了。
太一观因为历来人少,文与武的代表,经楼与剑阁,向来都是弟子们在打理。而打理的次数越多,就代表越有机会接近太一观的力量中枢,因为整个观里,除了后山封印妖魔的禁地,其他地方完全不设防。
作为观内弟子,只要你有本事挖掘出你想知道的事想学的本事,那么就是有缘,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本来,作为剑阁长老的弟子,我本应该负责打理剑阁事务,然而我没有真气护体,掌门师伯怕我被剑气所伤,才调整了工作,差我去经楼整理典籍。
这项工作甚合我意,十三年来勤勤恳恳,对于那扇封闭的剑阁,早已被我抛诸脑后。
此事,想必师父早就耿耿于怀了。
擦剑这种事,他一定等了许久的机会,只是不知,传说之中,终南山历代仙人的使用过的佩剑与法宝,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厉害。
我拎了水桶拿了一应的打扫工具,规规矩矩的前往剑阁,路上遇到几个师弟,背着我窃窃私语,不用猜便知道一定又是在说我的坏话。
终南山的老东西们,从来都不喜欢半道出家的弟子,这些人在山下混了许久,心思复杂,想要涤净心内的浊气,没有个三五十年,做不到。但对于溜须拍马察言观色这样的勾当,这些人可做的令那些老东西们相当满意。
被如此一批人左右了的修道界,前途,真是迷茫未卜啊。
我一边感慨,一边进了剑阁大门。这地方我虽来的少,却并非完全没来过,在经楼读到的咒文秘术法宝传奇,有不解便来会此见解求证,此地封咒一层盖着一层,别的弟子动不了其内一丝一毫,我却早就能在这里来去自如了。
修道界的力量,从来不是比谁的剑锋利,懂的道越多,解的惑便越多,眼光绵长,所观所想超越凡人的思维,修为自然就能更加精进。
可懂得这道理的人,现如今,放眼整个修道界,又有几个?
我长叹一口气,不做他想,开始认真的接受师父给的惩罚。
打扫剑阁这种差事,是个极富危险性的活,稍不留意,就会触动什么奇奇怪怪的阵法机关,没有合适的武力值,少不了会缺胳膊断腿血流成河。
掌门师伯不让我来,怕的就是这一点。
但师父也许觉得,若早将我丢进剑阁,自生自灭,现在说不定我早就能在五湖四海横着走了。
他的白日梦,我可以理解,然而现实,永远都是残酷的。
比起师父一厢情愿的想把我培养成接他衣钵的大杀器,我还是觉得掌门师伯让我接管经楼的意见,比较合理。
打打杀杀,太没意思了。
说起来,为什么当初把我捡上山来的是师父,而不是掌门师伯呢?
换而言之,为什么今生我居然会跟这群修道界的老杂毛扯上如此深的因缘呢?
明明我生生世世都得在红尘里打滚,死都不可能搞什么修仙吧。
着实费解。
剑阁许久无人打扫,各种收藏虽然封印坚固,却阻碍不了灰尘的入侵,打扫起来,实在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我擦拭了一天,也不过才清理完了两层楼,中途没有惊扰任何一道封印,咒文完好,连一直在剑阁内回荡的各种剑气,也友好的如同清风拂面。
师父说过,剑阁内的宝贝,都是有灵性的,而能识得我本质的,整个终南山,也许只有这些无法说话的法器。
我拿起一面铜镜,对着自己照了照,镜子里的小道士一脸稚气,眼里却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深沉。
轻轻擦去镜边的灰尘,我自言自语的问道:“我总觉得,这辈子的路走的岔了些,师父该不会是自己扭曲了命理线,才会把我捡上山的吧。我跟这太一观,明明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什么时候,才能下山啊。”
铜镜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镜面闪烁了一下,照出一片苍茫的群山。
我看着那一片熟悉的山头,一扶额,重重的叹了一声,将镜子放回原位。
不要再跟我提剑冢了。
谁提我跟谁急。
爬下架子,我继续擦拭第二层的柜子,剑阁内的剑气,忽然凌厉了起来,直指高空。
我顺着剑气指示的方向估算了一下,发觉这指向,似乎是后山禁地,遂放下手里的东西,奔出门去,想跟师父打个招呼,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物钻进了结界,溜去了后山。
路还没走到一半,后山方向已传来洪钟般的巨响,惊得我耳里一阵发麻,连忙抱头蹲在了地上。
“玄贞,回屋去!”师父的声音,从天上稳稳传来,我只来得及看到一抹流光射向后山,接着便是掌门师伯落在我面前,将我拎了起来,问道:“玄贞,没事吧。”
我摇摇头,问道:“是不是真的有妖物去了后山?”
掌门师伯道:“去看看便知道了。”
“啊?我也去?”我有些惊讶,以掌门师伯的性子,他应该不会让我靠近危险,可这老头居然真的扯了我御了剑,迎着夜风,钻进了后山禁地的范围之内。
这一夜过后,只怕再也没有我的安生日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