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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墨离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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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冬天也常下雪,可没有河西的雪这样粗犷。
雪不知疲倦地下,小如粗盐,大如席苫,被严寒入骨的朔风缠卷,身不由己,连喘带啸,扑簌簌落下来,掩盖了道路、河流、房屋、行人的身影,天地间除了茫茫的白,再也不见其他色彩。
李娘子家中,院角那棵枝桠干瘦的枣树埋进了雪里,柴棚压塌了半爿土墙,檐角下倒挂着粗长冰棱,院里的水井在冰天雪地里冒着热气。
雪天无事,赵大娘得闲,将火壁烧得暖烘烘的,把耳房的长炕收拾出来,铺上暖垫羊毡,摆些茶点瓜果,供家里人闲坐。
瞎子巷里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邻里,上几辈就在这落了根,关系十分融洽,逢年过节,你来我往,东家嫂子讨个茶盐,西家老奶奶做八十大寿送块糖糕来,少不得往来唠唠,雪天出门不便,家家都闲在屋里,趁着此光景,往李家探望李娘子,帮衬些零碎活计的人便多了起来。
春天在李家呆了月余,伤病渐渐好了些,那日李渭把她带回来,邻里婆婶们都是瞧见的,这些日子来来去去打量过春天几回,知晓了她身世由来,见着她十分瘦弱地站在屋前,也会热心上前,牵手细问:“伤可好些了?”
春天礼数周全,说话却不多,又是温柔羞涩的秉性,众人一致心疼她孤苦无依。
巷口黄婶子年前刚嫁独生女儿,家里只剩老夫妻两人,最可心女郎们,常来李家串门,握着春天手道:“这样标致的女儿,看着真真心疼。”
婶子们调笑:“你若喜欢,可正好认了干女儿,全了你的心意。”
“我哪有这样的福气。”黄婶儿笑眯眯,“这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郎,当有好福报的哩。”
待到天朗雪晴,墙角积雪已有三尺深,阴云散尽,蓝天如同块硕大的水晶石。天十分冷,长留换上皮靴子厚袄衣,带着羊皮小帽,怀中抱着手炉,裹得严严实实的站在屋檐下。
“阿黄你别躲,过来和我玩。”赫连嘉言拖着黄狗两条后腿,用力往后拽,“长留,你替我抓住阿黄。”嘉言与长留同岁,但比长留高半个脑袋,发色发黄,菱眼狭长,眸色浅棕,一看就是胡汉通婚所生。
“你别逮阿黄,当心它咬你。”长留皱着鼻子:“阿黄,你快跑。”
无处可躲的阿黄趴在雪地里,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呜呜冲小主人吠叫,两只前爪在雪上刨着坑,抛了嘉言满头碎雪。
“好哇,阿黄你都会打洞了。”
周怀远正在井边清除厚雪,淑儿一身大红袄裙,端着木盆站在怀远身后,挽起的衣袖露出一截雪白手腕,脆声道:“怀远,你倒是歇歇呀。”
怀远铁锹扒拉着硬邦邦的雪,回头抹了抹额上汗珠,笑道:“我不累。”
“真不累?”
“不累。”
“那你冷不冷?”
“不冷。”
身后传来嘉言的嗤笑:“淑儿姐姐,怀远哥额上都冒汗了,你还问他冷不冷?“他笑得眼儿弯弯,“你问了那么多次,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你这小孩儿懂什么。”淑儿凶他,“你再欺负阿黄,我进屋告诉你娘去。”
“我才不怕我娘呢。”嘉言挤眉弄眼,装腔学调,“怀远,你冷不冷?你累不累?”
“你这个小子,欺负阿黄还不够,还来挤兑我……”淑儿叉腰咬牙,扑上前去逮嘉言,“好好站住,你可别跑呀。”
院子里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厨里烧着旺火,袅袅青烟从白雪覆盖的烟囱口冒出,锅里炖着羊肉,浓郁的肉香飘飘荡荡,引人垂涎。
李娘子坐在炕沿,正在纳长留的鞋垫子,仙仙扭着屁股坐在凳上——从年初开始学女红,学到年尾还是马虎,小孩子心性,听见外头动静,纳了两针就放下绷子跑出去玩。
春天收回目光,拾起仙仙的绣绷子,听得李娘子在一旁笑:“仙仙绣了几日,倒绣出了一堆乱线。”
“她还是个小孩儿。”
“说是小孩子,年后也要九岁了,没几年就要嫁人,女红这些,还须早些学为好。”
陆明月俯在桌上画绣样,摇摇头:“我学女红的时候,我娘在我身后头站着,绣针错了一步,我娘的板子就在手心打一下,打到手肿,针都捏不住,我娘还不肯松手。”
陆明月是甘州有名的绣娘,平常替针线铺里做绣图,私下也接些府里小姐夫人的绣活,“那时候极恨我娘,非逼着我学这些,绣娘有什么好的,熬到眼瞎白头,也没给自己做件好衣裳,何必呢。”
李娘子咳了声,抿唇笑道:“亏得你们南边人手巧,我这手艺跟你比一比,那可是云泥之别。”
陆明月叹道:“前几日接了家商户女眷的活计,家里主母只管算盘,全身上下从衣裳到帕子,都外头找人做。这倒是好的,谁说女子一定要在家缝缝补补操持家务,女子做起买卖经济来,未必比男人差。”
春天握着绷子纳了两针,突然停住:“我小的时候,我娘也常替大户人家做衣裳,补贴家用。”
两人鲜少听闻春天聊及家人,说道:“那你娘的女红,应也是极好的。”
春天点头:“是。”
外头传来仙仙一串银铃笑语,嘉言追着阿黄满院子乱窜,院里人都在喊:“阿黄阿黄,快跑呀,别让嘉言逮住了。”落荒的黄狗窜进了正堂,摇着尾巴慌张钻进了桌底,陆明月别过脸,蹙起眉尖骂人:“这混小子,到处闹的鸡犬不宁。
嘉言冲进屋来,门口探出个圆溜溜的小脑袋,脸蛋儿红扑扑的,额角挂着几片雪,冲屋里人谄笑:“娘,李娘娘,春天姐姐。”
“你每次来,阿黄都躲得远远的,你就瞧不出来它不爱跟你玩么?”陆明月板着脸,“再这么欺负它,李娘娘都厌你了,下回来你瞧你李娘娘赶不赶你赶出去。”
嘉言嘻嘻一笑,黏着李娘子:“李娘娘,你别赶我。”
李娘子向来护着嘉言,从桌上抓了把糖糕塞进嘉言兜里,慈爱笑道:“李娘娘最疼嘉言,别听你娘说的,好好玩。”她摸摸嘉言的手:“在外头冷不冷,要是冷了,上炕上暖和去。”
“不冷。”嘉言道:“我跟着怀远哥哥铲雪,都出汗了。”他挨着李娘子坐下,闻到李娘子身上的药味,问:“李娘娘,你最近好些了吗?”
“好多了,看着嘉言呀,李娘娘的病可全好了。”
嘉言对着李娘子说了一箩筐的好听话,仙仙在外头笑唤他,他又蹬蹬地跑出去玩耍。
陆明月喊住他:“好好儿在外头玩,不许胡闹,不许欺负人,你若是敢干坏事,仔细娘打你板子。”
嘉言顽皮,吐吐舌头笑:“知道啦。”
“嘉言这孩子,我真是喜欢他。”李娘子叹道,“这精灵劲,真是招人心疼。”
“这小祖宗,成天里气的我头疼,每日里提心吊胆的,就怕他惹祸。”陆明月笑道,“我倒是喜欢长留,乖巧懂事,不让人操心,连书院的夫子都天天夸。”
“说什么不操心的话。”李娘子幽幽道,“这孩子,可从小没让人放心过。”
“长留生下后,未曾喝过我一口奶,从小就是汤药灌大的,有一回整日整夜哭闹,哭的脸都青了,我那时也病着,夜里下着雪,大爷抱着他去看大夫,我想着,若是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庆幸第二日,大爷抱着他回来,说没事了,我整个人才松下来。”
“你瞧你,好端端的又想起这些旧事来。”陆明月皱眉,“我看长留这几年生病也少,身体越来越好了。”
春天在一旁:“听长辈们说,小时候生的病多些,长大后就是健健康康的,说是身边晦气,从小就被带走了。”
“就是这个理。”陆明月道,“长留啊,好着呢。”
李娘子叹一口气,也笑了笑:“你们说的也是。”
陆明月从绣墩上起身,瞧着李娘子纳的鞋底,笑道:“说起来,李渭那时候也年轻着,你们娘俩都病着,他倒沉得住气。”
“那时候我爹还在,大爷刚从军里旬休赶回来,连话也来不及说一句,抱着孩子就往外走。”李娘子眼里满是回忆:“他一直就那样,很好的。”
“你两人夫妻情深,倒是难得。”
“大爷以前入过行伍?”春天眼神一亮。
“那时瓜州征军打仗,我爹让渭儿去征兵营报名,他去了百帐山合河镇戍边,后来又打过仗,在军里待了五六年才回来。”李娘子满脸笑意,“那时候我们才成亲不久,大爷也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晃十年过去了。”
春天胸膛起伏,阵阵痛感由胸口绵延传来,她轻声问:“大爷那时候在什么将军麾下,是哪支军队?”
李娘子一怔,思索回道:“是在瓜州的军帐,军里将士多半都是西归的吐谷浑人……那时候的将军好似有几位,倒不太记得了……”她问,“你可是有亲人在军里?”
春天摇摇头:”只是听闻大爷入过行伍,有些好奇。“
李娘子轻描淡写一句话,让春天恍惚了一日。如若是瓜州军帐,还有半数的吐谷浑人,那定是墨离军,墨离军啊……十年前的墨离军啊……
身旁仙仙抱着被角偎依着她,嘴里吧嗒两声,转过身睡得十分香甜。屋子炭火很旺,被窝里也是暖的,春天辗转难眠,身上伤口结了痂,夜里总是痛痒难耐,隐隐听见主屋几声李娘子的低咳,凝神细听,在风雪声中又不甚真切。
小孩子啊,总是无忧无虑。她好像啊,从来没有这种无忧无虑的时候……
李娘子咳了半夜,外间伺候的赵大娘才迷糊醒来,爬起身问:“娘子,可是要喝药了?”李娘子觉着嗓间腥甜,嘶声喘气:“嘴里有些干,你替我倒杯水来。”
赵大娘擦亮油灯,打着呵欠去倒茶水:“明日里请大夫再来瞧瞧,这些日子,娘子咳得又重了些。”
李娘子没回话,攥着帕子在灯下凝神觑了眼,面色不知悲喜,悄悄将帕子塞进袖内,半响卧回枕间,恹恹回道:“这病也就这样,药倒是天天吃着,可还有什么好瞧的。”
“倒也不是这个说法.……”赵大娘道:“前些年龟兹大师那个药方子,虽繁琐些,吃着倒不错,今年怎么又有些不好了呢。”
温茶端来,李娘子漱过口,躺下背身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