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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忍凝眸 ...

  •   夜浓如墨,星月黯淡,又是月半亏之时。
      她独立山头,斜倚乔木,望着山下九娘发出信号。天月宫很快就会来人了吧,她懒懒地一口接一口饮酒,只觉满嘴苦涩。小寒若在,必不肯让她这么喝酒,那孩子总是拿他纯真无邪的笑脸对她笑着说,她喝一口,他也喝一口,总要和她一样多,全不管月魂会被诱发。于是她知道,在那样一副天真的容颜下,其实有着比谁都狠绝的性情。
      这孩子,下定了决心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吧,他连自己也不惜伤害。
      “好女孩不该喝酒。”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吃了一惊,然后望见了那如天神般俊美的金衣少年。
      “夕无?”她惊讶地看到少年手中竟牵着赤月,“你是怎么找来了?”
      少年冷哼一声:“赤月带我来的。我早觉得徐飞轮有问题,不是让你考虑清楚吗?真笨,居然会上这种人的当。”
      这人……她心中微恼,抿紧嘴,不想开口。
      “喂,”少年皱眉看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喝酒能解决问题吗?”
      这个没礼貌的家伙,朱栖是怎么教的!她只觉一股怒气上涌,忍不住怒道:“那你说怎么办?”却蓦地一惊,她竟如此轻易动怒,是因为和朱栖有关,所以叫她心绪不宁吗?
      少年却不理会她,望着山下,那一双耀如旭日的眸中闪动着杀机,冷冷道:“自然是杀了那个出卖朋友的家伙。再去夺回解药。”
      “动不动就杀人,朱栖是这么教你的吗?”
      少年一怔,望向面前的女子。夜色中,她怒意已消,眼底眉梢,仿佛竟染上淡淡的哀愁,目中带着一点空茫,直直地看着他。他心中一窒,冷言冷语全堵在喉口,竟是一句都说不出。
      “夕无,”她忽然低声道,“杀人永远不是最好的方法。”清冷的声音在浓黑的夜中慢慢漾开,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滋味缠上少年的心头,久久不绝。
      “笨蛋就是笨蛋,”少年努力摆脱心头的异样滋味,脸色僵硬,“你不愿意杀他,以后不要后悔。云轻寒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带走他他也活不了,不如我们分工。”
      “分工?”她诧异地望向夕无。
      “你好歹也是天月宫的人,应该认识解药,你去夺解药,我在这里代你守着云轻寒。”
      她一愣:“你知道解药在哪里?”
      夕无皱眉:“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去找?反正天月宫这边也会来人,你若笨得找不到,我从这边下手也一样。双管齐下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她又说不出话来了,手指触到藏在胸口的玉盒,心中忽地一动,有一个地方也许真的有解药。

      又迷路了吗?她有些疑惑,眼前的树好像都长得一样,才走不远,她又看到自己刻下的标记,似乎又绕回来了。一夜一天连赶了六百里路,果然是超出了极限,连路都无力辨清。
      她疲累之极,正不知如何是好,林中忽然飘来一股奇怪的香气,黑暗中,仿佛有火光隐隐,她循味而去,看到了熟悉的小溪,以及溪边——
      她睁大了眼,看到了正在烤鸡的男子。那鸡半边已焦黑如碳,另一边却还带着血丝,男子满脸黑灰,苦恼地瞪着手中的成果,喃喃念道:“明明是一样方法烤的,怎么会差那么多?”
      这阿楚,厨艺还是这么差劲啊,真奇怪怎么到现在还没饿死。
      她心中叹了口气,正想现身,忽听一个极柔媚的声音响起:“你还是不肯说吗?”她一怔,才发现树的阴影下竟站着一个白袍人,带着面具,身形却是娇小婀娜,十二使中唯一的女子——巳使?!
      远岫心头陡然一震,巳使年龄与她相差不多,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却是十二使中最难缠的一个,手段阴狠毒辣,偏又貌美受宠。若被她发现,只怕不能善罢甘休。
      却听阿楚懒洋洋地答道:“吃饭皇帝大,你总得等我解决了这一顿再说。”
      巳使噗哧一笑,美目流波,竟是说不出的妩媚:“你呀,都烤了三只鸡了,没有一只像样,还是别糟蹋食材了。”远岫闻言看去,果见阿楚脚下放着两只已烤成黑炭的鸡,当真是糟蹋食材。
      阿楚依然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再不像样也总比没得吃好,我也不挑了,随便吃点吧。不然你来烤?”
      “算了,我又不是小宫主,有那么好的手艺。”巳使退了一步,声音忽然转冷,“说到这里,我倒想问你,那日你本答应我将小宫主骗到五湖会。为什么到后来不但小宫主不见踪影,连你也没来复命,我找了好几天,你居然躲在这里烤鸡!”
      阿楚扫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道:“我饿了,没力气回答。”
      “你!”巳使大怒,跺了跺脚,“荆楚,你是不是喜欢上小宫主了?”
      远岫心头一紧,望向阿楚。
      火光中,荆楚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回答。
      巳使望着他的神情,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荆楚,你别以为帮着小宫主她就可以逃出月神的掌心。月神的手段你也该知道,他并不是只有你一颗棋子。”
      荆楚倏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神色变幻不定,片刻,忽然笑道:“她若这么轻易被抓,也就不是天月了。”任谁,只怕也不会错认他语中的情感。
      “荆楚,你果然对她……”她连声音也颤抖起来,蓦地拉下脸上的面具,一瞬间,仿佛连阳光都黯淡下来。那是一张何等妖娆的脸蛋啊,远山为眉,春波为目,肌肤如蜜,即使愤怒着,也依然掩不住千般妩媚,万种风情。“你说,”她愤怒地望着他,“我哪里不如她,我哪里不如她?”
      荆楚却笑了起来,前仰后合,连手中的鸡都丢到了一边:“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
      “你……”被他一笑,巳使的怒气居然莫名地消融了,咬了咬唇,跺脚,”笑什么。”蜜一般的肌肤渐渐染上红晕,目光流转,说不出的动人。
      荆楚却似没有看到,只是叹道:“这只鸡看来也烤不好了。这样吧,”他忽然冲着巳使一笑,“给你个机会,请我吃饭。”
      巳使望着他,目光复杂:“你这个人……”叹了口气,忽地嫣然一笑,“好,我请你吃醉风楼的太白醉鸡。只不过……”她目光一转,杀机隐现,三道白光倏地从袖中飞出。

      远岫见她目光扫过,已知不好,想也不想,拔地而起。只听嗤嗤数声,三道白光齐齐没入她身后的大树,那树顿时枯萎焦黄。
      好毒的百步追魂针!远岫心中骇然。只听巳使娇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的小宫主,多年不见,小宫主倒学会偷听的本事了。”她目光在远岫脸上一打转,却是一怔,随即笑得更开心了,“我记得小宫主比我还小几个月,怎么多年不见,看上去这般憔悴,莫不是被你的朱栖哥哥抛弃了?”
      阿楚见远岫出现顿时呆若木鸡,心中百味陈杂,怔怔地看着她,这时听见巳使这般说话,不觉皱起眉来,喝道:“阿巳!”
      巳使睇向他,笑容冷下:“辰使哥哥这是听不过去了呢。只是你莫忘了月神的吩咐,既然她自投罗网,还不与我一道将她拿下!”语声极柔极媚,却带着莫名的压迫,目中隐隐闪动冷芒。
      远岫却只是恍惚地望着阿楚,淡淡道:“阿楚,又见面了。”眉目缓缓舒展,如两湾深潭般的眸中隐约闪动着复杂的情感。
      望着那样的一双眼睛,阿楚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定住了身,无法动作,无法言语,只觉心头的疼痛瞬间扩散到全身,指尖不由颤抖起来。
      巳使的手指也有些发抖,脸色转黑,蓦地尖声叫道:“辰使,莫非你想违抗月神的命令?”
      荆楚全身一震,咬了咬牙,不敢再看远岫:“宫主,得罪了!”轻飘飘一掌拍出。
      到底还是动手了。

      远岫眼神一黯,飘身让过,阿楚一掌击空,已随机变势,掌势连绵,柔若棉絮,却仿若蚕丝般绵密缠绕,将远岫困于其中。
      “天若有情天亦老!”远岫身形如魅,飘摇不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竟将天意掌传给你?”这天意掌绵软如春风,正是妖娆丝的克星,月神竟传给了他!
      “小宫主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巳使这才展颜一笑,手一扬,多了一道银色的鞭子,如灵蛇般向远岫袭来。
      今日之事,只怕很难全身而退。远岫垂下眼眸,心中闪过一丝苦涩。不敢用妖娆丝,她强打精神,手指轻舒,宛若鲜花怒放,玉蝶翩然,使出的赫然是那日子使所使的掌法——蝶影。
      却见阿楚与巳使配合默契,阿楚掌力绵柔,只是软软地困住她,巳使却仗着鞭长,在外围游走,长鞭如灵蛇吐信,招招对准远岫要穴。
      还是第一次见阿楚出手,竟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武功绝不在她之下呢。远岫渐渐支持不住,一昼夜连赶六百里路本就疲惫至极,此时强撑着打斗,渐渐觉得头晕目眩,身法不觉迟滞下来。一不留神,巳使一鞭挥过,她急忙闪避,左臂上已着了一鞭,顿如火灼针刺。
      巳使一声娇笑,又是一鞭挥出,截住她的退路。眼看避无可避,她一咬牙,竟不看迎面而来的银鞭,五指弹出,直袭巳使胸前十一处大穴。
      已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巳使变了颜色,求援叫道:“荆楚!”但见人影一闪,荆楚已插到两人中间,掌势一圈,她的银鞭竟被扯住,她只觉气血一窒,远岫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胸前,只来得及狠狠地瞪了荆楚一眼,便直挺挺地倒下,人事不省。

      夜已深沉,静得令人不安。跳跃的火光中,他只是紧紧盯着她受伤的手臂:“我看看。”
      她微微一缩,浑不在意地一笑:“不用。”
      他眼神黯了黯,却不再说,猛地跨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袖子撕下。
      臂上,长长的鞭痕触目惊心,皮开肉绽,流出的血竟是乌黑如墨。他飞快地封住她的几处穴道,脸色已有些发白。
      “阿楚,先别管这些。”她淡淡扫过手上伤痕一眼,却是平静如昔,“你有没有诱心的解药?”
      他只是不语,回去巳使身上掏出个小玉瓶,取出几颗药丸放入口中嚼碎,吐出,死死地攥住她臂,不让她退缩,将药小心地敷在伤口上。又取一颗,递给她,厉声道:“吃下。”
      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呀,她望着他:“阿楚……”
      “吃下!”他已控制不住怒意,几乎是恼恨地瞪着她,“你知不知道你这条手臂差点废了!”再不顾失礼,将手中药丸强行塞入她口中,逼她吞下。触手,那唇也是冷如冰,凉如水,他却仿佛被火烫着一般,忙不迭收回手。
      她只是眼波盈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望着他,淡然道:“手臂没了,又如何呢?”眼中是纯然的茫然不解。
      阿楚心中大痛,五脏六腑都揉作了一团,定定地望着她,竟什么话也说不出。她是真的不在乎她自己,受过的伤害太多,得到的失望太多,甚至他也往她心上插了一刀。
      “阿楚,诱心的解药……”她又开口了。
      “你要它做什么?”他皱眉。
      她抿紧嘴不说话,如湖光般清澈潋滟的双眸静静地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屈服:“我没有解药。”望着她眸中闪过的失望之色,他忽然笑了,如雨后阳光,“不过我会做。”
      她吃了一惊,失声道:“难道……你就是天月宫的药师?”

      天月宫的灵药毒药是宫中的不传之密,历来由专人负责炼制,称为药师,药方甚至连宫主都未必知晓。历届药师都是由广寒玉兔担任,但这届的玉兔小寒身份特殊,知道的甚至比远岫更少,远岫本就奇怪,难道药师竟失传了,没想到竟是由身为辰使从未到过天月宫的阿楚兼任,难怪他能收集那么多灵药。
      小寒有救了,她心头一松,困意顿时上涌,手臂的疼痛似乎也感觉不到了。耳边听得阿楚怜惜的声音缓缓道:“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吧。”他竟对她用了“云梦”!她蓦地察觉,已是迟了,困意袭来,最后一丝神智淹没。
      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树洞,洞中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见阿楚的影子。床头放着一碗有些糊的清粥,几个烤红薯,犹带着热气;一个雪白的长颈瓷瓶,她打开闻了闻,一股药香扑鼻,认得是天月宫疗伤祛疤的灵药天露;瓶下压着一套碧色的衣裙。
      揭开盖在身上的薄被,她望见自己臂上的伤已结疤,上面薄薄敷着一层透明状的天露。想了想,换上了那套碧色的衣服。
      探身洞外,却见日薄西山,已近黄昏,不由一惊,她竟睡了那么久!走了一圈也不见阿楚的身影,只得回到洞中,望着床头的食物,终于漾出一丝无奈的浅笑。
      喝完粥,吃了一个红薯。她解下腰间的葫芦,慢慢浅饮,目光忽然落到床尾挂着的一个牛皮袋子,上次似乎没有见过。她犹豫了片刻,走过去,解下袋子打开。
      她愣住了。
      袋中只有一把小刀,一块巴掌大小的羊脂白玉,竟是一个未完工的雕品。她拿在手中细细端详,手不觉微微发抖,雕刻的女子长发如云,眉目宛然,分明是自己的模样。
      心中莫名的涟漪层层荡开,竟不知是什么滋味,几乎是惊慌的,她将雕品放回原处。

      第二次走出树洞,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阿楚。他似乎累坏了,躺在树脚下,胡子拉揸,眼窝深青,好几天没睡过的样子。
      抬头望了望天色,月弯如钩,已到中天,正是夜深时分。等等,那一天月儿明明只是半亏,再一次看向残月,心中大惊,再也顾不得,用力摇醒阿楚,问道:“阿楚,我究竟睡了几天?”
      阿楚迷迷糊糊地坐起,揉了揉眼睛:“三天三夜吧,怎么了?”
      竟有这么久,她惊到了极点,想起小寒,只觉浑身冰凉。这么久了,这孩子若不是落入时轮殿使者手中,便是诱心毒发,无论哪一种情况,只怕她回白云庄都已来不及了。
      她咬了咬唇,伸手:“解药呢?”
      阿楚望着她,慢慢清醒过来,默然掏出一个玉盒。
      望着他那样的神情,她的心忽然有些陌生的疼痛,迟疑了下,问:“阿楚,巳使怎么样了,你那样对她只怕她不会善罢甘休。”
      “你放心。”他抬头望她,神情有丝恍惚,“我将她囚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等你走了我再放她。”
      他为她叛了天月宫,到时只怕给他带来的是极残酷的责罚吧。想起巳使对阿楚的模样,她心中负疚更深,阿楚想要的,她终究不能给他,她能给予的只有……垂眸,轻轻道:“阿楚,谢谢你。”
      他忽然笑了笑:“这是你第二次谢我。”
      她沉默了,两人都想起了她第一次言谢的情形,谢过后,便是残酷真相的揭露。这个结,她没有解开,他又何尝解开了?这个人对她如此,只怕还是她欠他多些。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幽深的明眸水波流动:“阿楚,你说过,从来没想过伤害我。”低眉,浅浅一笑,“我,相信你。”
      他手中的玉盒坠地,神情似哭似笑,蓦地慌乱地蹲下身去,低头要捡,目中却无焦距,竟是找不到玉盒在哪里。
      她叹息出声,帮他捡起,低低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柔:“阿楚,我们是性命相交的朋友,一起生活半个月,我怎会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骗了我,我很难过,可是作为朋友,我相信你。”
      “作为朋友?”阿楚的头终于抬起,茫然地望着她,渐渐泛起苦笑,“是的,朋友。你放心,”他目中焦距渐渐凝定,双眸亮得惊人,“我宁可伤自己,也不会再伤害你。”
      那眸中的亮度灼痛了她,她转脸避开:“我该走了。”
      他笑容一窒,随即摇头道:“你似乎总在与我告别。”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幽幽的叹息散开,清冷如水,他与她,终究只是偶尔相交的两条线。转身迈步,忽然身后传来他力持镇定的声音。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一愣,随即明了,眼波如幻,语声轻柔如风:“他,丰神如玉,温文如水,却是一身侠骨,满腔柔情。”眼前又浮现初见时的那人,少年弱冠,白衣胜雪,那如玉的容颜,温暖的眼神,是个清风霁月般的温柔少年呢。她的眸染上淡淡的笑意,淡淡的酸楚,“他是极好的人,是我太任性。”
      那甜蜜又酸楚的模样……阿楚的心一点点冷去,只觉浑身都已冰住,忽然,“那个少年,可能是逐日谷的人。”他的脸转向别处,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啊?”她讶然回身,然后反应过来,“你是说夕无?”
      “嗯。”他垂下头,声音发涩,“他用树枝使的是枪法,逐日谷的不传之密破天枪法。”
      阿楚知道的似乎不少啊。她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心头却因刚才的消息陡然紧缩:夕无,逐日谷,朱栖,师父……这么说,那个人该是在那里了。逐日谷吗?

      在她有限的江湖知识里,逐日谷这个名字可以说如雷贯耳,甚至比云逐宇的名字还要响亮。
      传说,武林中三个最神秘的地方便是逐日谷、天月宫与星辰海;传说逐日谷是武林圣地,代表着最后的公平与正义;传说逐日谷中人人武艺高强,常常有弟子出谷行侠,除不平,扶弱小,排解武林纷争;传说逐日谷与行事邪异的天月宫是最大的死敌……
      竟然是逐日谷。
      你没事吧。”阿楚抓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暗暗懊恼。却忽地浑身汗毛竖起。只听一个极好听极平静的声音缓缓叫道:“天月。”
      远岫的身子陡然僵直,不敢置信地望向声音来处。
      树荫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灰袍男子,脸上带着奇怪的面具——薄薄一层铁片,在眼鼻口处挖了几个洞,仿佛顽童随手破坏出来的,说不出的诡异。更诡异的是那对眼眸,仿若两颗璀璨的宝石,流光溢彩,透过洞看着他们,却不带一丝感情。他的肋下挟着一个昏睡的白袍女子,娇艳妩媚,赫然是巳使。
      阿楚只觉得寒意一寸寸从肌肤侵入,一直冰到心头。忽地扑通跪下,叫道:“师父。”
      灰袍人看也不看他,只是望着远岫,柔声道:“月儿,过来。”
      远岫一动不动,脸上神情渐渐敛去,寒冷如冰。
      灰袍人轻笑出声,眸中却依然平静得诡异,低柔的声音缓缓道:“月儿,你说,天月宫门下违抗命令,擅对同门出手,该当何罪?”
      远岫心头大震,望向阿楚,违抗命令,同门相残,阿楚犯的哪一条都是大罪,都够得上最残酷的重罚——情丝噬心。那人,分明在威胁她。
      灰袍人盯着她的眼睛,眸中现出讥嘲的笑意,一手在巳使额上轻轻一转,她“嗯”了一声,倏然醒转,一眼望到眼前荆楚,怒极叫道:“荆楚,你竟敢帮那贱人对付我!”突觉情形不对,向上看去,脸色刹那间惨白如雪,手忙脚乱地从灰袍人臂中挣脱,匍匐在地,战栗地说不出话来。
      “巳儿,你口中的贱人是谁?”他含笑问道。
      巳使全身剧震,叩首到地,颤声道:“属下该死!”天月宫尊卑极严,她怒极攻心,却是触到了忌讳,而且是在这个人跟前。
      “你是该死。”灰袍人语声越发低柔了,竟隐隐含着笑意,淡淡扫了荆楚一眼,“你杀了这个叛徒,我便饶你不死。”
      一瞬间,巳使脸上血色全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原本明媚多情的眼眸竟仿佛一潭死水。她走到荆楚跟前,咬了咬唇,蓦地一鞭出手,噬向他的喉头。
      荆楚直直地跪着,竟是不闪不避。
      眼看要毙命鞭下,忽见长袖如流云,卷住银鞭,轻轻一夺,鞭已离手,是远岫出手。
      白袍的女子却似神魂俱失,连兵器失去也不管,只是痴痴地望着荆楚,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躲?”
      荆楚淡淡道:“这是我欠你的。”
      如巨刺锥心,那疼痛从心口开始,仿佛竟延到了全身,她望着他,无法成言,他欠她的,所以还她,这一出手,只怕最后那点情分都已消散,她又有何颜对他。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蓦地听到灰袍人淡然道:“没用的东西!”她身子一震,忽地跪下:“属下该死,不是小宫主对手。”
      灰袍人目中带上几分讥诮:“这么说,是天月的错了?”
      她趴伏在地,只觉浑身冷汗涔涔,却动也不敢动:“属下只是不服,属下等触犯宫规自是该罚,可小宫主自十年前离宫便接二连三触犯宫规,为什么您一再姑息。”
      “阿巳!”荆楚忽然开口喝住她,望着灰袍人,忽地一笑开口,“宫主心慈,不忍见弟子丧命。追根究底,实是弟子之过,与宫主无关。”
      灰袍人双目望天,居然也笑了:“不错,是你该死。”缓缓抬起一只手来。巳使心头一凉,不忍再看,闭上了眼睛。
      半晌,却没有动静,她惊讶睁眼,见远岫一声不响,拦在阿楚面前。
      灰袍人望着远岫,眸中隐隐闪过薄怒:“你以为我真不舍得杀你?”阿楚大急,跳了起来,欲将远岫拉在身后。
      她却动也不动,只是浅浅而笑,笑容慢慢绽开,如冰峰上雪莲怒放,那般眩目,连巳使也不觉看呆了。
      灰袍人目中怒意大盛,手蓦地拍下。阿楚心胆俱裂,再也顾不得,扑到了远岫身前。
      掌落在身上,却没有意料中的汹涌掌力,他呆了呆,灰袍人已收手,冷哼道:“愚蠢的东西,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他一怔,蓦地大喜:“师父,你……你原谅我们了?”
      “连命都不要了。”灰袍人又是一声冷哼:“我改主意了,给你个机会。三年之中,你若能娶到她,我便饶你叛宫之罪。”
      他顿时呆若木鸡,下意识地看向远岫,却见她面如死灰,身子颤抖不已,刹那间,只觉万箭穿心,痛到极点,竟仿佛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
      “天月,我也给你三年时间。”灰袍人冷冷地看着远岫,“三年内,你若没有被时轮殿使者抓回,并找人嫁了,我就放你自由;否则到时我会亲自带你回宫。至于朱栖那小子……”他目中闪过一线杀机,突然抓起匍匐在地上已化为石像的巳使,几个起落,顿时消失不见。

      长夜将尽,风拂过,摇动树叶沙沙作响,愈衬得夜静林幽。
      她怔怔地望着灰袍人消失的方向,面上血色尽失,幽深的明眸中情绪复杂,却不知在想什么。
      “你放心。”极静间,他忽然嬉笑开口,“还有三年时间,总能叫师父改变主意的。”
      “阿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颤声而问。
      “我……只希望你平安。”即使失去生命也无所谓。淡淡的月光下,他笑得灿烂,犹如初见时一般阳光快活,只是,终究有什么不同了,那双温润美丽的眼眸深处,已经沉淀了太多的东西。
      她望着他,只觉竟有什么堵在胸口,眼前渐渐模糊,垂下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说:“我决不会让你受罚。”忽地身子一暖,已被他拥入怀中,她一挣,却觉他双臂猛地加力,心头一软,再不动作,任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肩头。

      本想与阿楚告辞,他只笑眯眯地说了一句:“你知道诱心的解药怎么用吗?”她一愣,只得同意他一路同行,望着他几日没睡的憔悴模样,她又让了一步,答应随他去城中挑选马匹。
      走到马市,一眼就看到了一匹火红嶙峋的瘦马。它单独系在一根木桩上,身上伤痕累累,却兀自傲然而立。
      赤月!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惊骇,明明该在六百里外的赤月怎么会在这里,莫非小寒那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见她注目,阿楚在一旁笑道:“马是好马,可惜岁口大了,又瘦又有伤,只怕不中用。”
      她不语,径直向红马走去。马贩子见她关注红马,忙陪笑上来:“姑娘,这马是别人寄放在这里的,性子暴躁,踢坏了不少人,您还是看看这边的马吧。不是我自卖自夸,我的马啊……”
      她只是慢慢靠近,仿佛全没听到马贩子的话。
      “这马哪里来的?”阿楚已察觉出不对,打断了马贩子的滔滔不绝。
      马贩子顿时苦起脸来:“也不知哪个缺德的昨天一大早把马系在这儿,岁口大了,脾气又暴躁,送给它的草料倒吃,就是不让人近身。”看样子,吃了这马不少亏。
      阿楚嘻嘻一笑:“我看老板是想把这匹无主之马据为己有吧。”
      马贩子脸一红,争辩道:“我还不是看它被主人抛弃了可怜。”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远岫伸手要摸红马,惊叫道,“姑娘小心!”
      红马果然鼻子粗气一喷,抬腿就踢。远岫不闪不避,忽地柔声唤道:“赤月。”
      马儿动作一窒,似是认出了远岫,前脚着地,竟是欢喜地凑到远岫身边,垂下头来,任远岫纤手摩挲。
      马贩子看得呆了,咕哝道:“莫非这竟是姑娘的马?”
      远岫冷冷地瞥向他,目光如冰如刃,“是你把赤月打成这样的?”
      “姑,姑娘……”被她目光一扫,马贩子只觉一阵寒意上涌,顿时哭丧了脸,“不,不是我,我见到的时候它就这个样子了啊。”
      阿楚大奇:“你真的认得这匹马,它叫赤月?”
      远岫取出伤药,小心地为赤月敷上,淡淡道:“你没听说过赤月吗?”
      他一怔,瞪大了眼睛:“难道是……”细细打量赤月,失声道,“是云逐宇的赤月!”

      赤月似乎焦躁不安,远岫将它的绳子解开,它立刻在远岫身上蹭了蹭,微微屈膝。
      远岫愕然:“你是要我坐上来吗?”赤月欢喜地喷了两口气,又蹭蹭她。她微一迟疑,翻身上马,赤月居然一个飞跃,跨出护栏,小跑起来。她大惊,忙勒住缰绳,回头叫道:“阿楚。”赤月却极不配合,只是挣扎着前行。远岫怕伤了它,不敢用力,又让它跑了起来。
      阿楚忙抛了一锭银子给马贩子,抓起一匹看上去还不错的马,跳上叫道:“老板,这马我要了。”纵马追赶远岫。
      出了城门,道路渐渐荒僻,赤月速度越来越快,阿楚的马虽然矫健,小半个时辰后,就渐渐落后了。他心中大急,叫道:“远岫,叫赤月慢点。”
      却听远岫的声音远远传来:“赤月这么急,一定是小寒出了什么事。阿楚,我先走一步,岔路口我会留下记号,你随后跟来就是。”但见烟尘滚滚,转眼间,那一人一马已化为小点,消失在视线之中。
      阿楚沮丧之极,望了座下的马儿一眼,摇了摇头,不愧是昔日名震江湖的宝马赤月,纵是老迈,脚程也非寻常良马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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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 忍凝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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