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羽纷纷

3、再见

　　没有想到，再见到焱，竟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大红宫灯高悬，漫天红绡披挂环绕宫中梁柱间，热烈灿烂的红，营出一片喜庆氛围。
　　长袖善舞，丝竹长歌。
　　往日凄清的未央宫，也有一朝如此喧闹。
　　藏身在重重帷幕后，轻轻掀起层层轻纱，这满天悬下的千万红绫，绚丽的如此夺目惊心，仿佛那夜见到的如火璎惑，媚惑人心的妖艳。

　　今世今生，不复再见。
　　突然间就想起一年前承诺父王的话。那是父王第一次那么迫切的想要我答应他，几近与哀恳的语气，要我如何拒绝？
　　更何况，知晓的那些过往曾经，沉沉压在心头，我亦不知道，该用何面目心情，再见他。
　　见又何用？
　　不如不见。
　　再见，再也不见。永远不见。

　　这一夜，是昊国唯一的公主翮，定亲之宴。
　　父王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金玉环绕，自成威仪。然而眼前曾经英武的男子，那个曾经战胜时间连岁月都击倒不了他的男子。如今却有鬓边无法掩饰的点点白发证明，他从四年前就已急遽衰老的事实。
　　从四年前那一天开始，父王似乎是顿悟了些什么。再没有要求我留在城内，而是主动地带我出城，让我见见城外的世界。我随着父王看遍春日桃夭，夏雨青莲，秋风淡菊，冬雪寒梅。伴着父王在国中广阔的领土上驰骋，看尽十四年来只能在书中读到的景致与风土。
　　然而父王，从不带我再见璎惑，那如血璎惑。
　　未央宫再不是我一个人的清静居所，无数忙碌的宫女侍卫填满了每一个角落。再不会有对月无言的日子，行几步路都是前呼后拥，人声嘈杂。
　　不承想，无论何时身边都众人环绕的生活，自己竟也慢慢的适应了下来。
　　城中渐渐有了男子的身影，周围各国的少主和国中贵族纷纷前来拜谒。看着青石阶下拜伏的那些或清俊或谦卑的男子，脑海中却常常闪现出另一张陌生到遥远的脸庞。
　　祭典，牲礼，观花，流歌，父王似乎要将我之前的寂寞岁月统统补偿回来，每天每夜，繁杂的忙碌。于是再没有什么时间，到芑荷池边等待月升月落。只是夜半静默之时，还是会时时想起，那个白荷绽放的夜。微风里浅浅的寂静香气，深蓝夜幕下瓣瓣颤动的白荷。
　　淡淡微笑，此时的自己，亦无法再观荷，早已被层层尘杂缠绕的我，不复当初。如今再见白荷，只有黯然心伤。
　　只余回忆，只能怀念。
　　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平淡亦好，至少真实。却被青曜的出现打破宁静。
　　那个午后，我在闲庭轩静坐小憩，听清风抚过树叶，沙沙的轻响。父王微笑步入，唤我的名字，“翮儿，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站起身，便看到了父王身后的那个男子，墨黑的长发，桀骜不驯的眉眼，高挑的身形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霸者之气。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压迫感就让人胸口发闷。
　　“翮儿，这位是邗国的王，青曜。”
　　微微屈身为礼，我垂下头，没有想到东方迅速崛起的大国邗的王，竟是个如此年轻的男子。心中暗暗不安，这个人唇角挂着懒洋洋的微笑，然而他直直注视着我的眼睛，那双墨瞳中散出的是掠夺者的目光。
　　“翮公主，久仰。”耳旁响起的低沉嗓音，危险如丝，缕缕浸进灵魂。见到那张俊美的脸庞上一闪而过邪魅的笑容，我倏地睁大双眼，心头狂跳。

　　第二天清晨，未央宫的妆台上，铺满了华丽的红色衣衫。
　　“这是？”我疑惑问起身后的宫女，她们只是摇头。
　　“我送的薄礼，不知合公主心意否？”窗外有轻轻的笑声，下一刻，窗格被吱呀推开，一道高挑身影倚在窗旁，遮去单薄日光，然而俊美脸上，仍看得出噙着懒散笑意。
　　“曜王以为我当作何反应？这样的送礼方式恐非人人可以接受。”面色一沉，我拂袖转身，就欲离开。就算他是邗国的王，随意闯入我的寝宫实在有悖基本的礼节。
　　“等一等。”腰间一紧，一双铁臂箍住身体，让我挣扎不得。有宫女尖叫起来，我惊惶回头，只见到他俯下俊美脸庞，温热吐息拂过耳旁，黑眸中闪烁侵略性的光芒。他微微一笑，薄唇勾起危险弧度，如丝低语绵密不绝，字字打在心间，“翮公主，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青曜的目空一切，的确由来有因。
　　一年后，父王决定，以昊唯一的公主，和邗国联姻。

　　望向此时坐在父王下首的男子，一身华贵红衣，即使他依旧懒散靠在椅中，仍是掩不了他全身张狂气度。这狂傲的男子，也许将伴我一生。
　　“翮公主，你应当穿红衣。”
　　“曜王，世人皆知翮只爱白色衣裙。”
　　“翮，你只适合红色。”他仍是固执重复。除了傲气，也许青曜的最大缺点，就是固执。
　　微微苦笑，终于今日，还是穿上红衣，血色罗裙赤玉环，为他。
　　然而我不爱他。不爱。

　　绵延的宴席望不到尽头，喧嚣的人声，觥筹交错间的嘈杂嬉笑，王孙贵族的盛宴。在我眼中，却寂寥的让人心生凄凉。
　　其实自他离开，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身边是谁，心中的寂寞，无法填满，噬人的空洞。
　　“公主，王请您下去和诸位大人们见面。”
　　“好，我知道了。”起身，环佩叮当作响，层层红色轻纱曳地，赤红裙裾拂过满室华贵，搅乱空气中飘浮的微小尘埃，划破寂寞图案。
　　随着宫女，我缓步走下玉阶，来到父王下首落座。自有下人来摆上赤玉杯筷，美酒佳肴。琥珀色的醉花阴倒入赤玉杯中，酒色晶莹透明，玉杯莹润有光，别有美景。席间淡淡的酒香缭绕，熏人欲醉。
　　低头啜饮一口，清凉液体滑入咽喉，沁人心脾的甘甜。
　　抬首，对面倨傲男子遥遥举起酒杯，勾起一笑。
　　喉中酒液忽然辛辣如割，微皱眉头，不知该将手中酒杯掷出还是放回桌上。突闻长笑声起，父王走下御座，立定在我身边。
　　“本王膝下无子，只有这一个女儿，今日终于觅得可托付终身的佳婿，慰我老怀。邀诸位前来饮宴，同为欢喜。来！大家尽情欢饮，不醉不归！”
　　“谢王赏赐！不醉不归！不醉不归！”阶下爆发出雷鸣般喝彩声，轰然叫好声不绝于耳。
　　觅得佳婿？心中微泛苦涩，却也只有暗自气苦，我转开头。
　　“翮儿，今天是你定亲的好日子，你怎么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父王低沉声音在耳旁响起，微有责怪之意。我只有勉强扯出微笑，“父王，你多心了，我只是想到要离开父王，心中难过罢了。”
　　父王脸上表情柔和下来，摸摸我头顶，语气怅怅，“傻孩子，你终有一天要离开我的。”
　　终要离开，却非出于我心，我只觉得，身边重要的人纷纷弃我而去，一回头，他们都离我好远，好远。
　　殿中欢饮之声稍歇，有身着红色礼服的使节在宫人引领下走上前来。
　　“王，南翊国琏王遣人送上赤玉凤凰一双，碧玉麒麟一对，彩缎百匹，薄绸百匹作为贺礼，恭祝公主和曜王白头偕老。”
　　“王，璘国烺王送来七彩玉璧一面，明珠一斛，深海赤色水晶珊瑚一具，五色纱各百匹作为贺礼，恭祝公主和曜王百年好合。”
　　“王……”
　　每个来人手中都执有一长串礼单，朗声报出一样样送来庆贺我与青曜婚事的礼品。看着殿下堆起小山样礼物，我百无聊赖地低下头，把玩起腕中套着的赤玉环。这枚赤色血玉，是青曜前些日送我的礼物，玉中肌理纹路清晰可辨，红的晶莹剔透，映在我略显苍白的肤色上更显妖艳。
　　“王，这是我邗国曜王奉上的礼物。”
　　我微讶抬头，青曜还送什么礼物？对席男子慵懒放杯，笑容诡魅。转头看向来人，他拜伏在地上，看不清脸孔，手中举起一卷羊皮。虽然他也穿着红色衣衫，不知为何，却让我心生怪异之感。
　　“拿上来吧。”父王微微一笑，放下手中酒杯。
　　“是。”那人应声站起，高举羊皮卷，低着头向御座快步走来，直至三步外才停下。
　　“打开给骁王看看。”青曜懒懒吩咐。
　　他垂首缓缓展开那卷羊皮，嗓音低沉，“这就是曜王的礼物，邗国西方二百里的城郭，从此归昊所有。”
　　父王长笑，“这可是一份厚礼。”殿中一片啧啧声，议论纷纷。
　　“当。”我手中赤玉杯掉落在案上，发出清脆声响。我蓦地瞪大眼，这熟悉的嗓音，怎会出现在这里？难怪我看到他时觉得怪异，就算他低着头，但那么熟悉的身形，我又怎会认错？
　　羊皮卷即将展到尽头，在一片暗沉的褐黄色中，一抹幽蓝光芒流泻出来。我突然头晕目眩，图穷匕现！是焱！他回来了！他承诺过的，果然回来了……
　　下面发生的一切仿佛慢镜头，我看着羊皮卷坠落地上，那柄流光则到了焱的手中，剑尖直指父王咽喉。身后侍卫纷纷呼喝着赶上来。父王挥手制止他们上前，他仍是笑着，只是语气中苍凉缓缓渗了出来，“好，你终于回来了。”
　　“从一开始你就该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仍是冷淡的声音，冰凉的透彻心肺。焱抬手抹去脸上面具，淡金色双瞳里装满流光溢彩的光华。
　　我张口想要唤他，却被一只大掌捂住要出口的呼唤，我慌乱回眸，却发现青曜不知何时已站到我身后，“翮，你只要看着就好。”他又挂上危险微笑。我试图挣扎，他的劲力竟是我无法预想的大。
　　“骁王，四年前你逼死我父亲焕，却留下我的性命。当年我就已说过，要你为此付出代价。今日我就是来为我父亲讨回一命的。”焱冷冷的道，他眼中的恨意，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消失一分一毫。
　　“你要我赔给你父亲一命？”父王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好，好，我便赔给你。赔给你。”
　　“焱！不可以！”眼睁睁看着焱手中流光划出眩目弧线，我不知从哪来了力气，挣开青曜钳制，飞身上前。心中只余一个念头，不能让焱伤害父王，不能让他做出任何后悔的事情。
　　“翮！”
　　“翮儿！”
　　凄厉的呼声划破宁静，我却不觉得刺耳。
　　血色花朵瞬间开放，恍惚间那夜璎惑花开，也是如此凄美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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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狗血了……
谢谢MM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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