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昼》苏稚如

3、第二章 一场没有重点的谈话

　　玄明的出现一下子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唐茗连滚带爬地躲到他身后，委委屈屈地哭诉道：“师兄，顾小玉想杀我。”

　　顾小玉正弯腰捡起被打落的青玄剑，闻言两眼一翻，赠了她一个白眼。

　　“杀你？师姐未免高看了自己，不过吓吓你罢了。我要想杀你，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有机会哭哭啼啼地告状？”

　　她转头对上玄明温柔而无奈的眼神，撇撇嘴说：“师兄来得可真及时。”

　　玄明微微苦笑，看守秩序也是他的职责之一，在唐茗叫出他的名字之前他便一直在不远处围观这出闹剧。如果可以他倒是想置身事外，可如今却不得不现身。

　　他头疼地看了一眼现状，以外宗弟子和唐茗等人为首的两拨人泾渭分明地对峙着，几十号人把道路堵得严严实实，时间越长只怕越麻烦。

　　想到这里，玄明清了清嗓子，温和地对依然哭闹不止的唐茗说道：“唐师妹，虽然小玉莽撞行事，但却是你先对这位师弟拔剑相向。依我看，便请师妹向这位小师弟道个歉，揭过此事如何？”

　　说完，他看向低着头的纪风说：“师弟，你觉得呢？”

　　纪风缓缓抬起头，幽黑的眼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唇齿微张，少年沙哑的声音说道：“随便。”

　　当事人没有意见，那就看另一个的态度了。

　　玄明又转头看向唐茗，只见唐茗的一双杏眼睁得浑圆，不服气地说：“我就是对他动手又怎样？不过区区一个外宗弟子，哪里值得我道歉？师兄，难道你偏帮着一个外宗弟子，却对顾小玉想杀我视而不见吗？”

　　“师妹……”

　　玄明头疼了。

　　唐茗是什么样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作为唐家的幺女，她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说刁蛮任性都算轻的。他有些后悔地想自己为何放着别的差事不去做，非要赶来管理集会的秩序，真是吃力不讨好。

　　要是刚才装作没听到呼救就好了。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人活要脸，树活要皮。”顾小玉在一旁开着嘲讽，“师姐总污蔑我要杀你，是不是真想试试我的剑？”

　　论实力，唐茗是远不如她的，刚才也亲身体验过，是以顾小玉这么一开口，唐茗的脸色黑了又黑，最终恨恨地吐出一句“我们走！”连道歉也顾不上，带着自己的一众小跟班离开了。至于事件主角之一的纪风，从头至尾都没被她放在眼里。

　　闹剧收场。

　　顾小玉冷眼看着唐茗不甘不愿地离开，轻哼了一声，抱着长剑转身要走，被玄明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臂。

　　“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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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围观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直到这时，一直缩在围观人群后的领队师兄才跑到纪风身边，大掌往他背后重重一拍。

　　“你这小子，都跟你说了别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这下可好，连掌门的亲传弟子都被你引出来了！”

　　纪风站在原地望着脚下的雕花青砖路面，不知在想什么，被他这一掌拍得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便听到了这么一长段语速飞快的话，鹦鹉学舌般地重复道：“掌门的……亲传弟子？”

　　“就是那位穿绯衣的师兄，那是亲传弟子的标志。哎呀，我早和你们说过的！”

　　领队师兄一边搂着他脖子往落脚处走，一边低声道：“先前你得罪的那位师姐姓唐，是紫霞峰唐长老的亲孙女，人又有本事又有背景，你得罪了她，接下来怕是别想有好日子过喽。”

　　他说得言真意切，纪风不由狐疑地看向他：“那师兄你怎么还敢和我走一起？”

　　领队师兄挠挠头皮，哈哈一笑道：“这不是她人不在嘛，她要在我肯定就躲得远远的了。”他做贼似的四下望望，压低了声说：“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贵人事多，等过两日回到外宗，你低调个一段时日，保准她记不得你了。”

　　两人说话间拐入了一条小巷，七拐八绕，不多会儿便走到了巷底。推开木门，一座四合小院便映入了眼帘。初时一道来的几个师兄师弟已经挑了房间住下了，领队师兄点点头和他们打了招呼，这才把纪风送到了最里边的厢房门口。

　　“你就住这吧，明日也别出去晃悠了，省得又遇上那位唐师姐。”领队师兄说，“也别问我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年轻时候我也得罪过那位师姐，可过了这么几年，你看她还记得我不？所以也别想太多，安安分分的，不会有事的。”

　　他拍拍纪风的肩以示安慰，转身要走，只听身后的少年迟疑地问道：“师兄，掌门的亲传弟子……真的很厉害吗？”

　　“当然咯，要不那两位师姐怎么会听他的话？”

　　“有多厉害？”

　　“反正什么单手劈砖、胸口碎大石都不在话下，甚至听说一剑就能劈开大山。”师兄摸了摸下巴说，“反正我没见过。”

　　他说着说着突然回过神来：“诶，你小子问这个干嘛？”

　　纪风说：“随便问问。”

　　领队师兄说：“不管他们多厉害，反正都比你厉害，你得罪不起，平时见着了还是躲远点好。”

　　纪风点头：“师兄说的是。”

　　想想好像也没什么要交代了，领队师兄准备离开，又听纪风问了一句。

　　“不知师兄是否知道那位替我解围的顾师姐住哪个峰？”

　　原来是要问这个。

　　师兄心里不以为然地想着，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道：“翠瑕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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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云天宗掌门的亲传弟子，温和谦逊向来是玄明的代名词。他极少生气，一旦动怒，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反正顾小玉是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她默不作声地跟在玄明身后，低头踩着他的影子，只一心当自己是个哑巴，打定主意绝不开口说第一句话。

　　良久，玄明停下了脚步。他停得突兀，顾小玉心里想着事，一个没注意，直挺挺撞上了他的背，顿时捂着鼻子哎哟叫开了：“师兄你停下来怎么都不说一声。”

　　玄明又忍不住想叹气了，明明他是顾小玉的师兄，却总是操了一份当爹的心。

　　“怎么总是毛毛躁躁的。来，把手放下我看看。”他动作轻柔地拉下顾小玉的手，还好只是鼻尖微红，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

　　“师兄你是不是傻。”他正要放下手就看见顾小玉慢吞吞地翻了个白眼，“我好歹是个修仙者，哪有那么娇弱。”

　　玄明一听这话，顺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我这是关心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说我傻？”

　　“是是是，多谢师兄关心。”面对玄明的关心，顾小玉讨好地笑了笑，然后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这里是翠瑕峰下的一处山谷，地处偏僻，除了她和玄明便再无人烟。

　　他们站在湖的边上，湖水很清也很浅，一眼就可以望见湖底嶙峋的怪石，一条看起来随时都会断流的小瀑布沿着崖壁缓缓汇入湖中，几乎没有溅起一滴浪花。

　　水面很平，风很静。

　　长时间的沉默实在太尴尬，至少顾小玉不太能忍受这种尴尬。她左右环顾了一圈，看见了湖边那棵两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柳树，纵身轻轻一跃，攀着树干，有如灵猿般身姿灵巧地蹿到了树顶。

　　这棵柳树的年纪已经很老了，中间的主干呈现出淡淡的焦黑，昭示它曾经遭受过不止一次的雷击。树身向湖面的一侧倾斜，长长的柳条如同少女的满头青丝般随着春风轻轻飘荡，最长的已经没过了水面。

　　玄明负手站在树下仰起头看她，清风徐徐，吹得他衣袂飘飘，愈发丰神俊朗。

　　大多数男人穿绯色会显得娘，但玄明不一样，再艳俗再花哨的衣服穿他身上也掩盖不了他出尘的气质，顾小玉一直很羡慕这一点。

　　对于玄明想说的话，她其实心里多少有点数。可有些事情她不想提，所以她便不会开口。

　　玄明伸手拂了拂树下的大石头，一掀衣袍，毫不在意地坐下，仿佛往日里那个连沐浴都要两遍的人不是他。

　　他决定要和顾小玉好好谈谈，却想不到应该以什么话题开头，只好从刚才的事情入手。

　　“刚才为什么要和唐茗起冲突？”

　　顾小玉坐在树上晃荡着两条腿，双眼无神地眺望着远方的山峦，敷衍地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应该都知道。”

　　玄明沉默片刻，又说：“唐长老毕竟是戒律堂的主事人，都说人心是偏长的，就算唐茗有错在先，你出手是为了教训，但闹到唐长老那里，你猜他会向着谁？”

　　顾小玉没有回答，答案显而易见。

　　自古以来都是帮亲不帮理，唐家人的护短更是家传，她已经可以想见唐茗回去后怎么颠倒黑白地向唐长老告状了。

　　见她不说话，玄明说起了另一件事：“听闻你才闭关出来，修为又精进了么？”

　　顾小玉点头：“还行。”

　　玄明问道：“那上次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吗？”

　　顾小玉又快速地点了下头，动作很轻，犹如蜻蜓点水，给出的答案却正好相反。

　　“不行。”

　　玄明是真的不解了，成为掌门的亲传弟子无疑是一件好事，至少唐长老再也不能暗地里使绊子，他不懂顾小玉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问道：“为什么？”

　　顾小玉有些苦恼，她不知道该如何跟玄明解释自己的问题，不说实话肯定无法说服他，说了也不一定能被他接受，稍一思忖后她说道：“我准备过两年申请外出游历。”

　　掌门的亲传弟子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没有师门命令不能随意离开云天宗，这对她未来的计划而言有很大的影响。

　　玄明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要去找……顾师弟？”

　　记忆中对那个少年的印象不太多，只模糊记得是个沉默少言的人。他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顾青珏的名字，只好笼统地称呼为顾师弟。

　　顾小玉再次点了点头。

　　玄明叹了一口气说道：“可你要知道，每年被卷入空间裂缝的人那么多，有几个最后是活着回来的？”

　　顾小玉拨拉着剑柄上的那串金色铃铛。铃铛一共有六个，每个都有莲子大小，光滑圆润，找不到一点缝隙，随着顾小玉的手左右摇晃，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他没死。”顾小玉缓缓地说道，像是在解释给玄明听，又似乎在说服自己，“如果顾青珏死了，这串铃铛现在就是响的。”

　　世间有一种法器，名为相思蛊。将子蛊与母蛊分别种在铃铛里，定时饲以持蛊人的精血与元力。持蛊人不死，则蛊虫不死，铃铛便无声音。是一种相爱之人用于感应对方的法器，因难以制作，所以世间少有。

　　顾小玉手上的铃铛便是相思蛊，蛊的另一半在顾青珏身上。

　　玄明意识到了她的决心，无奈地问道：“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

　　“没有转圜的余地？”

　　顾小玉摇头：“没有。”

　　玄明说道：“你想过没有，若是顾师弟安然无恙，他这么多年为何不回来呢？”

　　这个问题顾小玉也想过，可她不愿去深想，也许活着但并不是无恙，也许蛊虫的感应是错的，也许……可能性有很多，哪个都不一定。

　　她自己也不确定地说道：“……也许是因为离得远了。”

　　蛊虫间的感应其实很微弱，有时候她经常怀疑是不是所谓的相思蛊不过是世人吹嘘的产物，效果并没有那么神奇。可这是她唯一用来确认顾青珏生死的凭证，她只能相信。

　　玄明站了起来，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对着顾小玉伸出了手，说道：“下来吧，我送你回去。”

　　顾小玉没有动，她看着玄明认真地说道：“师兄，你不用劝我，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要顾青珏还活着，万水千山，我总能找到他的。”

　　玄明轻笑道：“还不是怕你出去惹祸，没人护着你，你又怎么办？”

　　“我的实力可以自保。”

　　顾小玉说着跳下了树，还没有稳稳落地，已经被玄明圈在了怀里。他扶着她的手让她站稳，右手掠过她的头顶拈去了发上的一片落叶。

　　顾小玉看着他的手，忽然低声说道：“师兄，我觉得你的心也是偏的。”

　　她和唐茗同玄明都是一起长大的，可从小玄明就对她更加亲近，今日之事她不能说没有任何过错，可玄明话里话外都是在维护着她，论偏心，他恐怕做的也不少。

　　玄明揉了揉她的头发，倒是没再弹她额头，而是温柔地笑了笑说：“我的心本来就是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