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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风人面小桃红 ...

  •   东风乱拂别离歌,小庭桃花落,相思染透梦惊破。春萧索。旧年风景断肠客,惆怅莫叹,人面何处,襟袖啼痕多。
      ——《小桃红》禾晏山作

      (一)微雨故人来
      早春时节,细雨霏霏,落在青砖碧瓦上飒飒的响。深院寂静,石阶上散着点点落英,西窗珠帘半垂,掩了半张美人面。
      秀英坐在妆台前,菱花镜映出一张红粉娇颜,因用了脂粉,掩了年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模样,若非一双细眉愁雾蔼蔼添了沧桑,年岁还能再显得轻些。她依旧美艳,两眼含着风情,正像怒放到极致的花儿,兴许一夜的功夫便转瞬即败,可如今却是最鼎盛的时候。
      前院隐隐传来丝竹之音,咿咿呀呀在唱:“东风乱拂别离歌,小庭桃花落,相思染透梦惊破......”秀英扯了扯面皮子,一听就知道是小金屏那小蹄子在唱曲儿,这首多愁多情又多病的《小桃红》生生唱出了一股子嗲娇媚俗味儿。前些日子小金屏傍上了恒源贸易公司的吴经理,那个秃头叠肚的老胖子送了她一身新衣、一套头面和一个钻戒。“没见过世面的东西。”秀英暗暗啐一口,不过绿豆大小的油钻就值当戴在手上耀武扬威,小金屏摇身一抖,连她也不放在眼里,背地里嚼舌头根子:“吴经理说要娶我回去当姨太太呢,现如今就等我点头。咱们这样的女儿家呀,就趁着青春还在赶紧着找个有钱的嫁了,别跟秀英似的一把年纪高不成低不就,以为自己先前风光过就不一样,其实谁比谁强几分呀。”
      秀英想到这里暗恨,又不由心灰意懒。这时小丫头打起帘子说:“秀英姐,有个叫薛丽清的妇人找你。”
      秀英一震。
      薛丽清,她如何来了!
      她手忙脚乱,想说不见,又想逃开,可又有些说不清的念想,心烦意乱中她抬起头往院中看,猛见得有一女子,浑身素白站在月洞门旁,手里撑一把油纸伞。她身边一树桃花让雨珠儿洗得更艳,喷火蒸霞,把她的身影衬得愈发淡了。秀英想装作若无其事用桃木梳把微乱的鬓发抿好,可她竟一动都不能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目瞪口呆立在那里。
      “春萧索。旧年风景断肠客,惆怅莫叹,人面何处,襟袖啼痕多。”后半截曲子钻入她耳朵,当年她就是唱这首《小桃红》在沪上一举成名,可当年又是哪年?十年前?二十年前?雨越下越密,把她整个回忆淋个湿透,化成一滩泥。
      当年她还不叫秀英,她的名字是“小桃红”。

      (二)当时明月在
      民国元年,上海。
      沪上戏班子多,名声最响的是南部的清吟小班。只因班里有一对姊妹花挑大梁,一叫薛丽清,一叫小桃红,人称“双璧”。她二人自幼一起长大,称得上姐妹情深。
      小桃红风华正茂,星眸流波,桃腮欲晕,一把脆嗓,娇俏可人。众人时有议论,倘若小桃红肯去选美,当年沪上的花国总统非她莫属。而薛丽清并非绝色,貌仅中人,然肤光胜雪,谈吐温文,别有一番勾魂夺魄的风韵。清吟小班因她二人一时风光无二,红透上海滩。
      一日,上海青帮头子黄金荣命杜月笙接她二人去服侍一位极其尊荣的贵客,再三叮嘱:“眉眼通挑些,小心伺候着,不得有半分差池!”小桃红战战兢兢推开包房的门,只见上首坐着一年轻公子,面上架一副金丝眼镜,清瘦英俊,儒雅风流,抬起眼目瞧见她怔了怔,不由微微一笑。
      他是时任大总统的二公子,北方的青帮大佬,比黄金荣还高一个辈分。
      小桃红微微红了脸儿,她万万没想到这位贵客竟然如此年轻潇洒。她自幼唱戏,积年风月里行走,瞧惯了大场面,也见过各色公子哥儿,素来游刃有余,可这一遭,她心里却犹如小鹿乱撞,悄悄挑起眼梢去打量,那袁二公子正含笑看着她。两人良久对视,她慌乱的垂下头。反观薛丽清,却已落落大方上前,含笑去给袁二公子敬酒了。
      那一晚她唱了什么戏,她早已忘光了,只记得拿手的曲子一个个尽数唱来,竟也不觉得累。袁二公子懂戏,也懂风情,时而和着音手打节拍跟着一并唱,那首《小桃红》他让她唱了三遍,赞道:“不枉你叫‘小桃红’这名字,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滋味唱绝了。”他眼波温柔,情意脉脉,小桃红不由红了面颊,心里好像抹了蜜。
      那天晚上回去,她们姊妹二人都睡不着,头挨在一起说悄悄话。
      薛丽清说:“想不到袁二公子这样和气好说话,按前朝的称呼,他这可算皇子呢,真真儿想不到有这样的缘,能遇见他。听说袁二公子乃作养脂粉之辈,素来怜香惜玉,你说,他会不会把咱们俩都带走,接进府去?若真如此,咱们姐妹从此再也不必受妈妈打骂,也不用处处瞧人脸色了,日后长长久久在一起,事事有个照应。”
      这一席话让小桃红心潮澎湃,她咬着嘴唇,良久说一句:“这也要看咱们的造化。”她手心里攥着个桃花式的赤金扇坠子,临行前袁二公子从扇上解下来偷偷塞给她:“桃花美人桃花配,只有你才配用它。”
      而后,袁二公子日日请她们去,听戏吃酒游览名胜,处处小意,温存体贴,绝非以权势相挟。一回回柔情蜜会终水到渠成,小桃红和袁二公子一度恩爱,清晨起床,他效仿古人给她画眉,她羞涩,拿了面巾说:“二爷,我服侍你盥洗。”他握住她的手,拉她入怀,含着笑意说:“‘二爷’听着太生分了,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叫我豹岑,这是我的字,你不知道,同辈亲朋好友都称我‘寒云’,豹岑是极亲近的家人才这样叫的。”她心里甜蜜,却故意做出使小性子模样:“二爷一贯风流,不知你说这话哄过多少女孩子。”他轻声笑,在她耳边低声说:“单你一个,我只许你这么叫。”她心里一跳,忽有一股感伤袭上心头,甜甜的、苦苦的,动了动嘴唇,不禁喊了一声:“豹岑。”他低声答应,抬起她的下巴,吻在她唇上。
      过了一段时日,袁二公子将要离沪,临行前,亦同薛丽清一夜花烛。这厢一室清冷,小桃红抱着被一宿不成眠,她明白,公子风流,自然多情,袁二公子已承诺带她二人回京,她不过下九流的倡优,总该知足,怎么敢奢望再多,可终究满口的苦味。

      (三)骤雪谢春红
      袁二公子在八大胡同赁了一套四合院,将她二人安置在那里,时不时前来探望。他常在小桃红那里,薛丽清倒像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他吃小桃红亲手烹调的吃食,喝她亲手泡的茶,听她唱曲儿,二人时而共演一折。兴致来时,红袖添香,教她读书识字,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在花笺上写他俩的名字。她研磨,托腮看他作诗,低眉叫他“豹岑”,他对她百般温存,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他们两个仿佛就最普通最恩爱的一对夫妻。
      好梦似是容易醒。小桃红和薛丽清双双怀孕,二人相隔不久都生了孩子,小桃红生了女儿,薛丽清生了儿子。常言说“母凭子贵”,袁二公子欣喜若狂,不多久便把薛丽清接进了府。
      初时,袁二公子还时常来看小桃红,渐渐地,足迹稀疏,竟鲜少得见了。留下伺候的张妈乃袁府的世仆,每次从袁府回来跟小丫头们嚼舌头,闲话灌满她双耳:“薛丽清真是个好命的,二爷待她好得不得了,袁府里规矩大,老爷有令,但凡年轻女孩子都要穿红戴绿讨彩头,偏生薛氏就喜穿素,二爷就纵着她,全然不顾老爷呢!”
      “二爷最宠薛丽清,摆得比原配还高,出入坐卧都带在身边儿,简直一刻都离不得。”
      “二爷说薛丽清唱戏入情入味,又说她姓薛,生得素淡,皮肤如雪,叫她‘雪姬’,还跟她出游写了首诗,刊在报纸上,就是这张报......”
      小桃红在屋里听得分明,心中大恸,手一松,茗碗“啪”一声摔在地上,惊散了外头闲聊的下人。她慢慢走出去,捡起那张报,只见那诗前有一则袁二公子亲笔写的小序:“乙卯秋,偕雪姬游颐和园,泛舟昆池,循御沟出,夕止玉泉精舍。”“雪姬”二字刺痛她双目,她再难看下去,掩面大哭,一病不起。
      她怨,她恨,又自怜自哀。病得迷迷糊糊中,又听有人细声小语:“听说薛丽清遭人绑票,救回来只剩半条命,二爷愈发怜惜了。”“啊?绑票?”“可不是,二爷这阵子也接二连三被刺杀。都说康熙年间九龙夺嫡的事又要闹出来了,大爷想接老爷的班,老爷又偏爱二爷,大爷想办法除了二爷,或是绑票他心爱的人要挟......”
      薛丽清被绑票了?回来还剩半条命?好,好,好得紧!小桃红只觉解恨,昔日姐妹情意在妒意的消磨中所剩无几,她不无恶意的想,薛丽清为什么不死了呢。她何德何能,竟凭生了个儿子就抢走她的宠爱!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再乱嚼舌头明儿个就卷铺盖走人!”下人们噤若寒蝉,一个个悄悄退下。
      是他,是他,是豹岑!
      小桃红费力的睁开眼睛,袁二公子在床边坐下来,轻轻摸她的脸,眼里十分的疼惜和柔情:“你清减多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听说是因为出门受了风,生完孩子头一年最容易落下病,怎么能往外跑呢。”
      他这样温存,她眼泪簌簌滚下来。
      她知道自己的病容不美,头发蓬乱,形容枯槁。可他仍视她如珍宝的模样,竟亲手喂她吃了一碗粥。
      她含着眼泪瞧着他,想跟他说,倘若他厌弃了,就让她走吧,见了面对她这样柔情,让她难以舍离,一颗心日日夜夜在期盼、孤独、嫉妒里煎着,只会生不如死,慢慢把自己熬成一个怨妇。可她又不敢开口,她怕他答应,赶自己走,她觉着留一丝希望在总是好的,宁肯这样苟延残喘,不肯给自己一个了结和痛快。
      她嗫嚅着,抖着嘴唇,鼓足勇气想说出心里的话,可这时,他忽然俯下身子轻轻吻在她的额上。她呜咽一声,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满腹的话化作眼角一滴泪“啪嗒”滚到枕头上。

      (四)花外漏声迭
      薛丽清来探望小桃红。
      寂静的小院立时变得人声鼎沸。薛丽清头上绾着髻,簪着金雀钗,一身雪青色洋绸,手腕子上各挂三个镯子,一张脸儿愈发丰润雪白,俨然豪门奶奶模样。她握着小桃红的手,言语哽咽:“好妹妹,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小桃红强忍着嫉妒,脸上假笑:“劳烦姐姐来看我。”
      二人一处叙旧,薛丽清絮絮抱怨袁府里的规矩大:“天不亮就要起来请安、行礼。再说大宅门里弯弯绕多,勾心斗角,兄弟相残,将来弄不好就要把我打入冷宫呢,整天呆在宅门里快要把人闷死了,还不如咱们姊妹在上海时痛快,我倒是羡慕你,在外头自在多了。”小桃红悄悄攥紧拳头,她苦苦求之不得的,竟让薛丽清如此不屑一顾的厌弃,这一番话俨然成了炫耀,狠狠打了她的脸。
      好啊,好啊,你既不想要,我就成全你!
      妒意把她一颗心翻来覆去的煎着。她写了几行字,骂袁家老爷是“袁贼”,悄悄塞进薛丽清准备带回袁府的点心里。薛丽清不识字,即便瞧见也不知所写为何物。张妈瞧个满眼,面露惊诧,小桃红对她微微摇头,张妈缄口不言。事后,小桃红给了张妈一枚银锭。
      过了几日深夜,院外忽然喧嚣四起,门被拍得山响,张妈战战兢兢开门,只见一队官兵手擎火把站在门前,领头武将说:“卑职乃京城步军统领江朝宗,奉袁二公子命,特来接姨太太进府!”
      张妈给小桃红细细梳着头,口中道:“我当初就说姨太太的福气都在后头,薛丽清好大的胆,居然把夹带骂老爷字条的点心进给长辈,被责打了竟自请出府!老爷气坏了,听二爷说姨太太还在外面住着,让人连夜接回去,薛丽清的儿子日后也归姨太太养了。姨太太这不但平步青云,还白白捡了个儿子。要说这样的福气,可都从那张字条上来的......”说着停住,从镜里看着小桃红的脸。
      小桃红不动声色,打量着自己镜中的妆容,她大病初愈,病容未消,可眉宇间掩不住得意和一股子精神气儿,显得双眼愈发有神。她从头到脚珠光宝气,穿着簇新的玫瑰二色金褂子,仿佛要把旧日的霉头皆抛到九霄云外,她满意的点头,从匣子里取出一支珠花递给张妈:“我是有福的,你也是,好好跟着我,日后你也有数不清的好处。”
      张妈收下珠花,低眉顺眼的行礼:“老奴的福分就是姨太太给的,谢姨太太赏。”

      (五)望君烟水阔
      小桃红对薛丽清到底愧疚,月底薛丽清将启程去汉口,小桃红特地备了大包银两和首饰相送。薛丽清一身素淡衣裳,头上只一个道姑髻,神色淡然,却也别具风流。二人相对,默默无言。薛丽清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妹妹,你信么,你我二人早晚重操旧业,重张艳帜。”
      小桃红脸色微变:“姐姐,你这是说什么话!”
      薛丽清看着滔滔河水,平静道:“这是真心话。妹妹,我跟从袁二公子不过为逃离火坑,也为了一时高兴,瞧瞧那大宅门里到底是什么模样。寒云这人一身酸腐气,又风流,今儿个朝西,明儿个朝东,绝非良伴,我哪能跟他一辈子呢?把自己放到宅门里永不见天日太不值得,我思前想后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宁愿日后接着做我的胡同先生,也不愿做豪门太太。”
      小桃红一时无言。
      船靠岸了,薛丽清拎起箱子,忽然转身说:“妹妹,你信不信,老天爷长着眼,因果有报应。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想得开,没心肝活得舒坦些。太有情太执着,日后怕是弄得一身伤,还得不了善终。”言罢弃岸登船。
      小桃红怔怔立在岸上,只见孤帆远影,薛丽清的身影终消失在碧空尽头。十几年相守的姊妹情一朝烟消云散,愧疚、伤感、难过齐齐涌上心头,百般滋味,难以名状。
      “姨太太,这里风大,回去吧。”张妈在背后唤她。
      小桃红方才回神,用手一抹,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满腮的泪水。

      (六)愁颦双黛螺
      进入袁府,小桃红长长吐出一口气。袁家规矩大她不怕,府内沉闷她也不惧,勾心斗角她装聋作哑的忍耐,只要她能看见豹岑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袁二公子待小桃红也一如往昔,甚至比先前更恩爱了,虽在人前仍做寻常,但只要私下二人一起,便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袁二公子的原配刘氏,乃清朝候补道之女,两人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形容端庄,极讨长辈欢心,却与袁二公子争持不断,夫妻间冷若冰霜。
      小桃红一直陪着小心,刘氏诸多挑剔,暗地里克扣庶出子女,日日命小桃红去立规矩,常将她两腿打得青青紫紫,又给袁二公子张罗纳妾。小桃红唯忍下而已,她本对薛丽清便有愧疚,对其子亦视如己出,一儿一女也觉得完满。袁二公子极疼爱与她生的女儿,时常抱着玩耍,言笑道:“女儿长得肖我,可是我心尖的一块儿肉。”小桃红每每瞧见这一幕,便觉得自己合该知足,还有什么忍不了的呢。
      本以为日子就可这样不咸不淡的过下去,孰料这一日,张妈慌慌张张跑来,对小桃红道:“了不得了,太太跟老太太说跟说姨太太狐媚魇道,勾引二爷学坏,养不好儿女,要把小少爷和小小姐抱到她跟前养!”
      小桃红登时慌了,抱走孩子便是摘了她的心肝,她跑去跪在地上央告刘氏,刘氏眼皮不曾抬一下:“这是老太太的意思,难道你要违她的意?莫怪别人说你不贤良!”袁老太太避而不见,袁二公子亦无计可施,只得安慰她:“我去问过亲妈了,不知刘氏跟她说了甚,她死活不肯答应孩子养在你跟前,还是先抱走,过两年事情淡了再抱回来,你说呢?”“过两年?过两年孩子还能认我么?”袁二公子说不出话,只得叹息一声,把她搂在怀里:“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大宅门里就是这样的规矩,家里长辈皆在,我做不得主啊啊......”
      小桃红哭了一夜,第二天她痴痴想,都是刘氏这个妖婆,镇日凌辱她,如今竟生生要让他们母子母女分离,刘氏不是厚道人,日后两个孩子指不定如何受欺负。倘若刘氏不在,她保全了自己的孩子,还能少受多少零气呢!
      可,可如何让刘氏不在呢......
      她呆坐半日。她是内眷,出不去二门,便支使张妈到二门外袁二公子的书房里拿了一颗子弹。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打开匣子,取出袁二公子的手/枪,把那颗子弹装入枪膛,悄悄放了回去。
      是夜,刘氏带着奶妈过来抱孩子,小桃红紧紧搂着不让抱走,厉声道:“你讨不了二爷欢心,就来挤兑我!今天要抱走我的孩子,毒妇!你真是好狠的心肠!”刘氏恼怒,一巴掌扇到小桃红脸上,两个孩子也不由哭闹起来,奶娘们一拥而上把孩子抢走。
      袁二公子恰好进门,连忙将小桃红扶起来,见她脸上高高肿起,不由对刘氏怒道:“你这是做什么!竟动手打人,哪有一点当家主母的风范!”
      刘氏见小桃红娇软无力靠在袁二公子胸前,不由气红了眼眶,咬牙恨道:“说我没有风范,你有没有一点世家公子的模样!脏的臭的全拉进府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你护不住这小妖精,终有一日她狐狸尾巴露出来,我定要把她赶出去!”
      袁二公子大怒,一回身到卧房取出手/枪,举起对着刘氏道:“再说一句,老子毙了你!”
      小桃红哭着抱住袁二公子的双腿:“我的二爷,何必动刀动枪呢!”心里却暗暗称愿,每每他们夫妻口角,袁二公子都会拿空膛的手/枪吓唬刘氏,让她闭嘴,如今小桃红故意激出这场戏,只盼着假戏真做,打死刘氏。
      刘氏怒极,指着小桃红厉声道:“贱人!不用你假好心,我就算死,也拽着你一并下黄泉。”言罢又嚎啕大哭,冲到近前抓住袁二公子嚎道:“我为你费心劳力撑这个家,给你生儿育女,到头来受累不讨好,你竟要为个小贱人打死我,我也不活了!”一头撞到袁二公子怀里。
      袁二公子猝不及防,下意识食指扳动,只听“砰”一声。
      小桃红急忙回头,只见她的小女儿歪在奶娘怀里,眉心一个弹孔,尚睁着双眼,小身子软软的瘫了下去。
      夜空中骤然响起她一声凄厉的嘶叫:“我的孩子哇——”

      (七)几曾识干戈
      小桃红抱着小小的灵位不吃也不喝,她好像已经傻了、疯了,只镇日坐在那里,周遭一切全然不知。袁二公子哀痛异常,亲手将孩子葬了,大病一场,自责不已,他二人每日相对,皆以泪洗面,彼此相拥,默默无声。
      这一日,刘氏忽然带着几个老妈子气势汹汹进来,冷笑道:“早就说过你的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果不其然被我料中。”命人一把将张妈搡在地上,道:“说!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饶你一条命!”
      张妈浑身筛糠,涕泪横流,跪在袁二公子面前,磕磕巴巴,将小桃红起初如何在点心匣子里塞字条、后来如何指使她取子弹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小桃红浑身被冷汗浸透,她眼见得袁二公子的脸越来越红,额上的青筋越崩越紧,她浑身禁不住颤抖,脑中全然一片空白。袁二公子“噌”地站起来,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颤着手点指道:“你,你,你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何时成了这样狠毒的妇人!”
      小桃红“噗通”跪在地上,抖着嘴唇,唤道:“二爷!”
      袁二公子已泪流满面,厉声道:“不要喊我,你走!滚出去!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小桃红哭到痉挛,膝行几步抱住袁二公子的双腿,凄厉道:“二爷,二爷别赶我走,留在你身边我当牛做马也使得,现如今我只有你了,只有你......”
      袁二公子哭着连连摇头,扭过脸不再看她,刘氏冷笑道:“西洋镜都揭穿了,你这样恶毒的心肠,袁家能留你么!来人,给我拉出去!”
      两个婆子如狼似虎上前,小桃红死命挣道:“二爷!二爷!救我!二爷,我如此是因为我太爱你,太爱孩子了,二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我这一回,二爷!”
      婆子阴测测道:“行了,已是给你留脸,这亏得咱们太太宽容大度,否则让老爷知道,你哪还有命在?”
      她不死心,看着那个背影,拼命挣着,忽听袁二公子说:“你走吧,今生今世,我不愿再见你了。”
      她仿佛一下子全身都被抽空了力气,被人拖出袁府的大门。

      (八)人面何处去
      秀英手执青花瓷壶,亲手斟一杯碧绿的茶,送到薛丽清面前,她万万没想到,她们竟还有相见的时候。
      薛丽清容貌依旧,只是整个人更素淡了,唯有双目顾盼间流露万种风情,她开口问:“妹妹,多年不见了,这些年过得怎样?”
      “还能怎样?听说你在汉口重操旧业,我也更名换姓,在津门挂了牌子,当日码头一别,你临行时说你我二人早晚重张艳帜,如今果然一语成箴,悉皆应验了。”说着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觉得苦涩,忽然收了声。
      薛丽清眼中似有唏嘘,举起茗碗喝了一口,问道:“后来他爹死了,袁家虽失势,可他到底名震一方,举家搬到天津了,你们没再见过么?”
      秀英自然知道薛丽清口中的“他”是谁。他是风月盟主,怜香惜玉的班头,这十余年,怎可能没见过,可若说见过,似乎也只有那一面。
      约莫五年前,她去宴会上献唱,推包房而入,正正瞧见他坐在最上首,比往日微微发福了些,却依旧英俊斯文,玉骨临秋。四目相对,两人仿佛都被施了定身咒,言语不能。她只觉尴尬,想转身逃走,只是宴会主人已拉住她嬉笑着对众人道:“列位,今儿个有耳福,这位秀英小姐可是名震津门的交际花,昆曲评弹京韵大鼓,没个不会的,我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她出来。”正说着,门又开,走进个风情万种的小佳人,主人又忙忙赶上前介绍:“这位是小桃红,小云班新捧出来的角儿,声音脆着呢,待会儿得给诸位大爷们好好唱几段。”
      他怔了半晌,喃喃道:“小桃红......”
      主人正是眉眼通挑,赶紧将人送到袁二公子跟前,陪笑道:“对对,小桃红,快,袁二爷赏识你呢,还不快点敬杯酒。”
      那女孩子千娇百媚的端起一杯酒,嗲声道:“袁二爷,奴敬您一杯。”
      他垂着头端着酒杯,忽然念一句:“春风依旧,人面谁家?”一仰头将手中那杯酒饮尽。
      众人轰然叫好。他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望向她,她眼底已一片湿润,她知道,那一句是念给她听的。是啊,春风年年吹遍,人面早已不知何处去。
      他和她之间横着一条血淋淋的小生命,她做了种种错事堆出一道跨不去的坎,那相隔的不是人群,不是时光,不是身份地位,而是遥遥远远的千山万水,纵然她始终难以忘情,但她知道,她跟他再也回不去了。
      她垂下头用帕子悄悄拭泪,再抬起头,已是满面笑颜。干这一行,多少血泪吞肚呢,迎来送往,都是一张假惺惺的笑脸,还要演得入情入景。
      曲终人散,她喝得头晕脑胀,抱着肩膀出来想乘人力车回去,街角出隐约火星闪动,她眯眼细瞧,他夹着一支烟从阴影里走出来,径直到她面前,把一包东西不由分说塞到她手中,酒气喷在她脸上:“拿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抛头露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也不等她答话便踉踉跄跄而去。
      她借着路灯将那包东西打开,只见一包全是大洋,另有一块怀表,一个扇坠子,一块玉佩,一个金戒指,竟还有一对儿文玩核桃,他似是把今日出门带出的全部身家都给了她。
      她死死把那包东西按在胸口,身子顺着墙滑到地上,蜷成虾子,失声痛哭。
      罢,罢,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九)寒灯思旧事
      小桃红会为昔日旧情痛彻心扉,而秀英早已眉眼平淡,她从髻上抽出一根银簪,剔了剔灯芯,挑得更亮:“都是陈年旧事了,什么见不见的,提他还做什么。”
      薛丽清唏嘘道:“的确是陈年旧事了,只怕是有些事,纵隔了这么多年,你仍不知情。”
      秀英抬脸儿瞧她,薛丽清嘲讽一笑:“你知道么,当年我有多嫉妒你。从头到尾,二爷爱的只有你,自从头一遭见面起,他一双眼只围着你转,跟我在一起,也时时提起你的事,他宠爱我,不过为了树立箭靶子给你做挡箭牌。他故意借我生了男胎把我接进府,实则把你藏得严严实实,刘氏善妒,明里暗里给我吃了多少苦头,更勿论当时他大哥野心勃勃,镇日策划暗杀他,或把他心爱的女人绑票以此要挟,他为了护住你,不惜把我架在火上烤,让我以身犯险,差点死在枪口下。他听说你重病,心急如焚,而当时情势紧张,他不能时时看你。我当时已看透他下的这盘棋,只觉心寒,又气愤不过,见你病重,只觉快意,故意用话来气你,回去跟刘氏告一大状,说你才是袁二公子的心头挚爱,二爷知道后勃然大怒,想要赶我走,恰逢你塞纸条陷害我,他益发无半分维护之意,我早已心灰意懒,索性体面些自请而去。你的身份已被袁家上下所知,他顺势把你接到府里,生怕你无依无靠,还把我生的儿子给你养,一步步给你策划好出路,哈哈,哈哈哈,可惜可惜,他竟没算到最后一步,他朝三暮四,坑骗于我,却也让自己一生痛失所爱;而你呢,阴谋算计,背弃姐妹情义,又想要别人的命,结果女儿早夭,爱侣难全;而我两舌恶口,最终骨肉分离,母子不能相见,你说,这是不是报应?是不是报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秀英如遭雷劈,呆愣半晌,她忽然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淌泪,不住点头道:“不错,是报应,真的是报应,我的报应!”姊妹二人扬声大笑,忽然拥抱在一处,失声痛哭。
      哭了良久,薛丽清抬起她的脸,把散碎下来的鬓发抿到她的耳后,就像小时候那样,轻声道:“去看看他吧,他病得快死了,想见你一面。”

      (十)曲终小桃红
      1931年3月,袁二公子在津离世,年仅42岁。死后帮中二百余人充当孝子,披麻戴孝。天津市军政要员,富商巨贾,原北洋袍泽,乃致上海青帮都来人奔丧。灵前整日哭声不断,出殡当天,除请来天津的僧、道、尼众之外,还派人专门请来北京广济寺和尚、雍和宫的喇嘛念经,另有韵乐社的乐队助兴。送葬队伍达四千余人,多是青帮内的徒子徒孙。另还有千余妓/女自愿系上白头绳儿自成方阵,胸前配有袁二公子像的徽章,各行各业人士都来吊唁,一时交通为之堵塞,极尽哀荣。
      人群中有一美妇,以妻妾之仪做披麻戴孝装扮,静默而行,脸上没有泪。薛丽清生怕她有个好歹,搀住她低声说:“妹妹,想哭就哭出来,心里舒坦些,啊,哭出来吧。”
      她摇了摇头,她的泪已经流尽了,她答应他今后不再为他落泪,那便要说到做到。
      这浩浩荡荡出殡的队伍,又有几人是真心实意的痛哭落泪呢?
      她茫然环顾四方,路旁一树树桃花,不知人间悲哀,依旧媚着,艳着,春风里摇曳。她恍然回到那天她去见他。
      天津英租界五十八号,两宜里袁宅。她进去时,他满面通红,病容憔悴,歪在床上。见她进门那一刻,他双目倏然亮起。她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然喉头哽咽,语未至,泪先流。她想说我错了,想说抱歉,想说这些年她日日夜夜被愧疚啃啮,想说如果上天要报应就让她一个人承担,可刚要开口,他已伸手点住她的唇,轻声道:“嘘,我懂,我都懂。”
      他擦去她的泪,对她微微含笑,好像他二人初见的时候,当时明月在,桃花正春风。忽然,他神色有些悲伤,开口说:“你不知道,五年前那天,我隐在大街转角看你哭了一夜,早知人生那么短,我真后悔,为何不早些放下,接你回来......”他说着又开始咳嗽,她心痛到战栗,伸手捂住他的嘴,哽咽道:“嘘,别说了,我懂,我都懂。”
      他们就这样长长久久的对望,仿佛瞧也瞧不够。然,他渐渐体力不支,却死撑着不肯闭目休息,软声央求道:“你再叫我一声吧。”她忽然俯下身子,冰凉的唇吻在他滚烫的额上,轻声唤道:“豹岑。”
      他浑身轻颤,伸出手环住她的脖颈,两人紧紧拥在一处,她的泪滴落,和着他眼角的一滴泪“啪嗒”滚到枕头上。
      仿佛这便是天长地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风人面小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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