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连（下部）》危杉月

25、守护

　　回到京城的那一天，阴云密布。
　　伊瞳站在宫殿外，全身着素。一行人缓步走入，后面是那冰冷的棺木。段晔走在棺木的侧边，一只手始终放在上面。伊瞳走过去，一语不发，直直地跪在棺木的前面，恭恭敬敬地拜下。
　　所有人都随之下跪，哭泣声渐渐响起。
　　对不起，对不起……伊瞳的眼泪滴落在地上，然后拼命忍住，抬起头时眼中的潮水已经消退。
　　“就先停在侧殿，明日举行国葬。”伊瞳吩咐道，然后视线停住了。
　　从宫殿内院走来的神情悲痛的女子，是长公主封伊宸和小公主封伊芑。
　　看见那不祥的物体，两位公主的身子剧烈颤动，封伊芑放声痛哭，跑过去扑在上面，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你醒来啊醒来啊，我们还没有分胜负呢，我不许你死！
　　封伊芑用力捶着棺木的盖子，娇嫩的小手已然出现了血痕。忽然手被人拉住，封伊芑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睛，看见姐姐站在身后。抓住自己的手在不停颤抖，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像要把手掌扼断！
　　封伊芑慢慢站起来，扶住她，封伊宸伸手轻轻将妹妹推开，突然身体向后一仰，如秋风里轻盈的蝴蝶，抵不住略带凉意的风的吹拂，失去了平衡，任飘忽不定的风把自己吹向未知的方向。
　　封伊芑急忙接住她，使她半坐在地上，担心地呼唤她的名字。
　　良久，封伊宸的眼睛睁开了，眼泪没有一丝声响地落下。内敛的长公主，连悲伤都不为人所发觉。
　　姐姐，你一定很悲伤吧，比任何一个人都悲伤，所以你比任何人都更加痛苦。
　　伊瞳向两旁挥挥手，所有人都静静地离开，不想发出一点声音来打破这肃穆的气氛。
　　段晔的手指慢慢紧扣住了棺木，血珠顺着指尖渗了进去。伊瞳松开了她的手，伸出手臂拥住她，挡住了视线，慢慢带她离开。
　　很伤心，所以不要看，不要再看了……
　　把头靠在伊瞳肩上的段晔，眼睛低垂着，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失去了焦点，呆呆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地面。
　　恍惚间，看见了一双含满了笑意的眼睛。
　　那是一双曾经温暖自己的眼睛，充满活力的善意的目光清澈没有一丝隐瞒，给突然出现在这个陌生世界而变得茫然不知所措的自己温暖的庇护，从悬崖跌下的那一刻，曾经以为命中注定要消失在异国的天空下，可是在天地都为之旋转的时候，充满自己视野的就是那双洋溢着笑意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感觉很安全，像被阳光笼罩般的温暖。
　　忽然感觉脸颊有些温热，伸手去摸，发觉是眼泪，滴到唇边，苦涩不堪。拭去泪水，可是那咸咸的液体不停地从眼中涌出来，痛恨自己般狠狠地用手背抹去，双颊都泛出红色，可还是止不住。
　　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多眼泪。
　　伊瞳只是将她环在怀里，什么也不说。
　　空荡荡的庭院里，只剩下封伊宸一个人。
　　用柔弱的手努力掀起沉重的棺盖，光线一点一点照射进去，手也慢慢地变得无力，终于将它掀开，看见了里面的人。
　　忽然心剧烈地疼痛，封伊宸不由倒退了一步，那种令人窒息的疼痛……
　　鼓起勇气再次走过去，视线从下往上，一点一点移动，身体被放进巨大的冰里，保持着生前的形态，散发着强烈的寒气，连那上面铺着的鲜花，也失去了芳香的娇艳，发着冷艳的气质。
　　身上还有血迹，肩膀上明显的伤口让人触目惊心，可那还不是致命的，另一个让人不敢正视的伤口，在背后……
　　很痛吧，一定是的……
　　天空下起了雨，渐渐越下越大，落在他的身上。封伊宸焦躁地望着天，求你不要下了，他会淋湿的，会冷的！
　　封伊宸伏在上面，尽量张开衣袖挡住雨水，不多时自己浑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鼻尖滴落进去，不停划落着。
　　对不起，那只兔子，你送我的兔子，死了……
　　从怀里掏出那只小巧的笼子，编得很细致，一根一根的竹竿都小心地削好，放在合适的位置，那个人，是怀着怎样愉悦和羞涩的心情做好的呀。
　　只可惜，只剩下了一个笼子，里面空空的，那雪白的生灵已经不在了。
　　封伊宸含着眼泪把失去生命的兔子轻轻抱出来，忽然发现笼门下面的竹座上，刻着几个小小的秀丽的字：
　　我喜欢你。
　　封伊宸用手指抚摩着这几个字，心又开始颤动，望着静静躺在里面的人，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
　　青涩的孩子，不敢对爱慕的人倾诉，就写下来，希望美丽的女子有一天会见到。可是那女子，始终没有看见他的心意。带着这样的心情，永远地离开，连去另一个世界都怀着遗憾。
　　只要打开笼子一次，只一次，就会明白两人早已是心意相通。
　　可为什么，自己连打开的勇气都没有？
　　只要打开一次，一切都明白了。
　　自己，却就这样让幸福带着遗憾从身边流走，余下一个人，带着悔恨，泪流满面。
　　大雨滂沱，封伊宸护着伊冰的身体整整一夜。

　　伊瞳的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脆弱的书案为之一颤。
　　“现在王爷已经和鲜卑一族勾结，如果合为一势，后果不堪设想啊。”
　　“朕知道。”伊瞳用手支撑着头，眉头紧锁，只有鲜卑一族的话，就没什么好怕的，如果只有执山王一股反叛，也有一定的胜算，把他们分开，才是上上策。
　　安亲王开口了：“皇上，本王得知鲜卑人不过是因为生活条件过于恶劣，才想要劫掠，如果我们能施以钱粮，他们应该会知足的，毕竟他们中大部分的人都是平民，也是迫于生计才不得不这么做。”
　　只是这样，还不行。
　　伊瞳抬起眼，环视着四周，说：“和亲如何？”
　　安亲王思索片刻，点点头：“可行。”
　　“好，先修书给鲜卑首领慕容遥，然后再从宫女中挑选美貌之人，封为公主。就这么定下了。”
　　秘密修书给慕容遥，几天后收到了回函，对方对伊瞳开出的条件极为满意，军兵也相当呼应这个办法，承诺道和亲之后，一定退居关外，不再与执山王结盟。
　　收到书函后，伊瞳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向长公主的寝殿走去。一看见皇上，封伊宸问候道：“皇上圣安。”伊瞳的心猛然缩紧了，只几天光景，原来丰润娇媚的公主迅速憔悴了，全身的每一处都散发着悲哀的气息。忍住心酸的感觉，伊瞳说：“姐姐也不要太过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封伊宸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也只是嘴角微微一挑，立刻就消失不见了：“多谢皇上关心。皇上是不是有事找我？”
　　“朕决定与鲜卑和亲，希望姐姐能从宫女中挑选出色的女子，早日送过去，尽快打破他们和叛党的盟约。”

　　许多姿色出众的侍女依次款款走过，一派千娇百媚，可皇室那种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却是独一无二的，段晔看了好久也没有看到特别出众的，转头问长公主：“公主可有看中谁吗？”却发现她两眼呆呆地望向前方，根本就没有看面前的人一眼。眼中的潮水又要涌出，段晔低头擦了擦眼角，示意她们都退下，轻轻按住长公主的手：“公主，我知道……你一直很悲伤，可是，他是不会想看见你这样折磨自己的。”
　　封伊宸对着她微微一笑，却是浸满苦痛：“麻烦你帮我把皇上找来吧，我已经物色好人选了。”
　　不多时伊瞳来了，看见两人就问：“选中了谁？”
　　封伊宸站起来：“就在皇上的面前。”
　　伊瞳愣了一下，看看她，又望了望旁边坐着的同样一脸茫然的段晔，再四周看看，并没有什么人，最后视线落在她的身上，那眼神，渐渐惊异。
　　“该不会……”
　　封伊宸点点头：“那个人，就是我。”
　　段晔呼地站起来：“公主，你在说什么啊！”
　　封伊宸捉住她的手，直视着伊瞳：“皇上，我也是国家的子民，也有保护的义务，所以请恩准。”
　　伊瞳有些手足无措：“姐姐，你怎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啊？这……这不是闹着玩的啊。”
　　封伊宸白皙的面颊渐渐出现了泪痕：“皇上，伊冰为救这个国家死了，我……我也想做点事情，我好恨，我真的好恨，我恨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恨懦弱的自己，恨没有勇气的自己，恨从来就没有发现他心意的自己！
　　伊瞳叹口气：“朕知道你很难过，一时心绪不定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你就好好休息一下，选定人选的事朕另外找人物色。”
　　“不，皇上，我不是心血来潮。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好久了。”
　　“那里环境恶劣，你一直处在宫中，哪能吃得了那种苦！”
　　“与其让另一个女子受到背井离乡的苦，我宁愿自己来承受。”封伊宸把手放在胸口，“因为，我这里，已经死了，再多的苦痛也不会感觉到了。”
　　她的眼泪流得很静，如涓涓溪流静悄悄地流过，不为人知，段晔曾经看过另一个人流着同样的泪水，也是这么安静，可心中的决定，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了。

　　半个月之后，和亲的队伍已经准备好，路程已经定下，绕道进入鲜卑领地。
　　封伊宸坐在大大的铜镜前，侍女们为她梳洗头发，一下一下，梳理着那长长的黑发，然后盘起，用华丽的簪子插在头顶，簪子下垂着的宝石，迎着光，一闪一闪，映衬着她娇好的面容。
　　起身站立，封伊宸平伸出双臂，大红的嫁衣被穿在身上，细微的皱折都被理好，繁复的衣扣裹住少女的美好身形，给她苍白的脸增添了一丝红润，等到身后的锻带被小心地系好，封伊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像一个新嫁娘。
　　宫女搀扶着，封伊宸走出殿外，车轿已经在等候，所有人都在等着。
　　伊瞳走过去，神色凝重：“姐姐如果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封伊宸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封伊芑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为什么，姐姐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决定？”
　　封伊宸爱怜地抚摩着她的头：“有些事情，你慢慢就会明白。等到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一定要告诉他，毫不犹豫的。”
　　等到不能选择时，一切都晚了。
　　轻轻托着她的脸，封伊宸凝视着她，那是一张带着孩童稚气的脸，眼睛是天真无邪的，不禁喃喃道：“你还可以选择你爱的人……我好羡慕你啊……”
　　伊瞳将她送至京城外，明白多说无用，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顶金红的轿子。帘子上挑，封伊宸从里面走出来，最后一次深深地凝望着故土的景色，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尽入眼帘，埋在心底，从此将告别这熟悉的气息，熟悉的人，熟悉的一切，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段晔走过去，低声道：“公主，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呢？”
　　封伊宸最后一次在段晔面前展开沉静的笑容：“他曾经说过，要尽自己责任吧。我不过在完成自己的责任而已，为他用生命去守护的国家去做一点事。”
　　封伊宸仰望着天空，很高很蓝的天上鸟儿自由自在地飞过，藏在心底的人在那里对着自己露出天空一般明净的微笑。
　　“你说……我这么做，他……会高兴吗？……”
　　眼泪缓缓滑落，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