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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上官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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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停了,无相宫的人也已灰溜溜退走,乌云散去,瓦蓝的天重新露了出来。
白衣人凝视李寻欢半晌,走上前来,一言不发,躬身一礼。
李寻欢拱手还礼:“ 在下李寻欢,请问阁下是......?”
白衣人沉默了一瞬,半晌,似是自言自语道:“ 李寻欢,小李探花......"
他忽然轻笑一声,笑得很轻,却似带了说不出的凄凉之意:“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惊才绝艳的小李飞刀......我不过是个早已死了的人罢了,你又何必问我的名字? ......”
李寻欢睁大眼睛,雪虽停了,可是白衣人清瘦的影子却仍似在风中摇摇晃晃,似欲随风而去。
“在下受雪鹰子前辈之托前来天山,请问此地可是雪鹰子前辈隐居之所? ”
那白衣人一震,惊道:“雪鹰子?你,你见到他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寻欢凝目瞧着白衣人,片刻,轻轻叹息:“他已回来了。”
白衣人急道:“他...... 他在哪儿? ”
阿飞同情地看了白衣人一眼,取下背上包裹,捧出一个白色小坛。
李寻欢犹豫了一下,柔声道:“雪鹰子前辈为人所害,临终时托我送他的遗骨归葬天山。阁下是雪鹰子前辈什么人?”
白衣人似是突然怔住了,楞了片刻,忽然身形一闪扑了上来,伸手就抢那坛子。
他的身形快捷如风,阿飞却脚下一转一让,避开了他这一扑,道:“你若不说你是谁,这就不能给你。”
白衣人一扑落空,似是很意外,站在原地盯着阿飞。
李寻欢道:“阁下......”
“噗......”他话还未说完,便见一口鲜红从白衣人嘴里喷出,白衣人摇了摇,颓然倒了下去。
李寻欢身形一晃,白衣人落入他臂中,入手竟似轻得毫无重量,清瘦的面庞上双眼紧闭,已是昏了过去。
石屋里,白衣人躺在床上昏迷未醒,阿飞指尖离开削瘦的手腕:“他暂时无碍,吐血是因为刺激过甚......但是这人似乎曾受过不少折磨,体内经脉纠结,有不少暗伤,还有一种很奇怪的毒,我辨不出那是什么。”
李寻欢点头,阿飞又道:“还有,他似乎好几天没吃过东西,身体很虚弱。”
李寻欢蹙眉凝视着床上的人,白衣人乌眉长睫,挺鼻薄唇,长相竟是少有地俊雅,只是瘦得厉害,闭着眼睛昏迷着躺在床上,看上去像块半透明的玉一样脆弱易碎,有种别样的动人心魄之处。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这么凄惨的地步?
他心中已有个猜测,却又觉得有点离奇,离奇得让李寻欢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运气会这么好。
阿飞四处看了一番,倒是发现了一间小小厨房,有些米面之类,阿飞淘米下锅,生起火来煮粥,高山上空气稀薄,水很快就沸了,却还只是温热,若不是有内力辅助,连粥也煮不熟。真不知雪鹰子平时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等阿飞回到屋里,见白衣人被扶起坐着,李寻欢双手贴在他背上,正在给白衣人输入内力调理经脉。
阿飞道:”你身子弱,莫要劳累,我来就好。“
李寻欢点头,等真气走完一圈,便放下双手,把白衣人放下躺好,刚想直起身,却发现白衣人睫毛颤了颤,人醒了。
他的眼睛却仍是紧紧闭着,片刻之后,晶莹的泪珠从睫毛下沁出,顺着消瘦的脸庞不断往下淌,挣扎着翻了个身背对着李寻欢,虽极力抑制,瘦削的肩头还是止不住颤抖着。
李寻欢默默地注视着,眼里忍不住露出了同情和怜惜之意。
阿飞同样沉默着,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起走出门,避到另一间屋子里。
压抑的啜泣声隐约响起,充满说不出的痛苦和绝望。
很久以后,啜泣声终于渐渐消失,两人再次踏进门。白衣人双目红肿,正在挣扎着要坐起来。
阿飞稳稳扶起他靠在床头,道:“你饿了很久,先吃点东西。”
他的话简短而有力,白衣人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张嘴把送到唇边的粥喝了。
一碗粥慢慢喝完,白衣人的脸色总算不再那么惨白得像个鬼,看了李寻欢一眼,又再看阿飞一眼,轻轻道:“他是谁害死的?”
李寻欢缓缓道:“龙凤双环上官金虹,还有一个使剑的年轻人。”
白衣人失声道:“上官金虹?!”
他的脸色变幻,愤怒、 痛苦、悲伤、愤恨,种种情绪在黑眸中闪过,反倒给苍白的脸增加了几分生气,不像先前心灰若死的样子。
李寻欢叹息道:“八年前我曾有幸与雪鹰子前辈交过一次手,前辈当真不愧天山第一剑客之称,剑法精妙绝伦,若非有那年轻人相助,上官金虹本来未必是他的对手。”
白衣人眸光黯淡,沉思半晌,忽然苦笑了一下,道:“李探花好耐心,竟不再问我是谁吗?”
李寻欢温和地笑了笑:“阁下若是想说,自然会说的。”
这白衣人显然有极深的隐痛,如果他不愿说出名字,李寻欢自然也不忍强人所难。
白衣人却叹息了一声,目光转向李寻欢身边的少年。
李寻欢十几年前就名动江湖,兵器谱排名犹在他之上,今日见到真人,果然见面胜似闻名,清雅俊美中又透着勃发的英气,风采令人心折,只是目光温和中带一丝忧郁,和传说中放荡不羁的浪子不大像。
但江湖传闻可靠的本不多,白衣人当然不会太惊讶,倒是与李寻欢同行的少年却着实让人意外。
少年的脊背挺直得像他腰间那把无鞘的剑,眸子漆黑而深邃,先前在风雪中,这双眸子是那样凛冽沉静,让他想起某种野兽的眼睛。
但是现在,这双野性倔强的眸子里,却与李寻欢温柔灵活的眼睛一样,流露着一种沉默的关切。
少年看起来英俊冰冷,不好接近,照顾起人来,动作却很轻柔熟练,端着碗的手很稳定。
这只手,握着剑的时候会不会变得很可怕?假以时日,这也许会是江湖上最可怕的一只手。
白衣人的嘴角现出凄凉的苦笑,十年前,别人岂非也是这样评价他的?有谁知他现在已变成了这个模样呢?
李寻欢道:“这是我的朋友,阿飞。”
白衣人微微点头,叹息道:“李探花的朋友,岂是凡俗之辈。他若是早出生几年,兵器谱就不会是现在的排名了。 ”
他疲累地阖目,脸上露出凄凉的神色,片刻之后,似是下了决心,淡淡道:“我的名字是上官离。”
......
夜已深,风雪已定,天地间一片寂静。
阿飞合着眼睛已睡熟了。李寻欢却久久难以入眠。
白日里上官离的话语让他心底波澜起伏。上官离竟是上官金虹的异母兄弟,却由师伯雪鹰子抚养长大,十年前上官离遭逢大变,生不如死,是雪鹰子历尽艰险将他救出。二人虽无师徒名份,却都将彼此视为唯一的亲人,情份更胜寻常父子。
可是,这个上官离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却死在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手里。
李寻欢微微叹息一声,上官离并未肯多说,但就是这么简略的几句话,便可以听出他心中的悲痛沧伤,一代少年英杰,如今竟如此消瘦憔悴,命运之无常, 并不会因为武功与才能,便放过任何人。
耳边传来阿飞均匀绵长的呼吸,李寻欢忍不住睁开眼。
熟睡的阿飞,总是比醒着时柔和许多,面庞上犹带稚气,让李寻欢更是心乱如麻。
峰顶上小屋不过两三间,上官离占了一间,今晚李寻欢与阿飞只能又睡一张床。
床并不大,堪堪容得下两个成年男人,却没什么伸展的余地。
即使在沉睡中,阿飞的身体依旧笔直,手脚规规矩矩地贴在身旁,从躺下开始,他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都一动未动。
一诺千金,阿飞说过不会再逼李寻欢,除了上次施救迫不得已以外,果然就再无任何暧昧举止。
越是这样,便越令李寻欢心疼和惘然。
流浪关外的这些年,李寻欢心上一直有一道沉重的枷锁,这枷锁无形无质,却不断磨损着他的血肉,一点一点将他的生机与活力抽干。
他才不过三十岁,却似已用尽了一辈子的热情---------他既不想再为任何人所爱,也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那些属于年轻人的快乐和心动已永远离他而去了。他将戴着这枷锁走进坟墓!
可是,现在,却有人强硬地把这枷锁撬开,用无比真挚的心意,让经年月久的伤口愈合,让疲惫的心重新跳动......
像是春风吹过,寒冬里沉眠的大地便无可抗拒地苏醒、解冻,冰河流动,树木生长、发芽......
整个心房都像被阳光照耀着,温暖得发烫,抑制不住地跳动、不安、喜悦--------李寻欢很清楚,它为谁在炙热,为谁在跳动。
短短的几个月,李寻欢变得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无论多少不安、愧疚和自责都无法否认的事实--------曾以为海枯石烂也不变的爱情,已比不上身边少年沉默的眼神。
似乎无论少年做什么,都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吸引着李寻欢的目光无法脱离。
也许,从得知阿飞心思的那一天起,李寻欢的心就再也由不得他自己控制。
李寻欢怔怔地想着,忽然苦笑了一下,
人生不过百年,却动不动说什么永恒,岂不可笑?
李寻欢凝视着少年平静的脸,几乎忍不住又想伸手摸一摸那瘦削的面颊。
他终究没有伸出手去,很久以后,脸却忽然红了起来,悄悄披衣起身,轻轻走出屋外。
一出屋门,璀璨星光扑面而来,满天星辰似垂在头顶,触手可及。
绝顶高峰上的美丽星空,千年万年,灿烂着也寂寞着。
李寻欢吁了一口气,漫步踏上最高的一块岩石,看出了神,片刻之后,却忽然心中一凛,回头望去。
斜后方的一块山石上,少年的眼睛比星辰更闪亮,正凝望着他的背影。
李寻欢不想弄出声音的时候,就是耳朵最灵敏的人也绝对无法听见任何声音,连门也被他用巧妙的劲力托住了,开得无声无息。
但阿飞本就不是靠耳朵听见的。即使在沉睡中,李寻欢的气息一远离,阿飞便自然惊醒了。
少年见李寻欢转身,却既未出声,也未上前,只有眼睛熠熠发亮,依旧凝望着他。
不知为何,李寻欢同样未曾出声,亦未上前,眼睛默默望向星光下的少年。
满天星辰闪耀,沉默地照亮夜空下相对凝望的身影。
天地悠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人生短暂如蜉蝣,却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几个画面,深刻得如同直接镌在心房上,只要活着,就和心脏一起跳动,和血液一起流淌,日日夜夜,直到死去,直到记忆和生命一起消逝。
即使死去了,即使所有的记忆都消失,所有的传说都随时间湮灭,或许有一天,在某个未知的时空,他们仍会再相逢,会用同样的目光把彼此再镌刻进心房里去,镌刻进灵魂。
也许,这就是人类的永恒。
......
石屋的门又无声无息地开了,上官离立在黑暗里,凝视着远处两个颀长的人影。
那两人明明都一动不动,之间隔得也不算近,上官离却偏偏不知从哪里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默契和亲近。
门外就是明亮的星光,只要他踏出一步,他就也可以走进天地的造化里,享受这瑰丽而神奇的夜景。
可是,却似有什么东西将他的双腿捆住了,使他迟迟无法迈步。
他在黑暗里呆得太久、 太久,不但已忘记了幸福的滋味,连正常人享受生活中美好的事的能力也失去了。
如今,世上唯一真正爱他的人也已被埋葬在冰雪之下,他也疲惫得只想一睡不起,永远离开这丑恶的世间。
可是如今,远处那两个身影,却让他忽然把从小到大那些温馨快乐的事,全想了起来。
雪鹰子为人清冷,不爱说话,待他却慈爱有加,上官离童年虽无同龄伙伴,却有许多飞禽走兽为伴,过得非常快乐。他母亲习的是祖传刀法,雪鹰子为了让他纪念母亲,从小便将刀法传授于他。
在天山的风雪中,上官离日复一日,锤炼刀法,也锤炼了坚韧的心志,十五岁便练成“破雪刀”下山,一出江湖便名声大噪,以十六岁之身,竟名列兵器谱第六,风头丝毫不低于排名第三的小李探花。
上官家他也曾出于好奇暗中去看过,一点也不觉得那该是他的家,所以,上官离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开。
后来得遇公主,坠入爱河,年轻的上官离,觉得人生是那么幸福美好。
只可惜,不幸的日子马上就跟着来了,他的人生从美梦转为噩梦,至今也无法醒来。
上官离默默握紧手中洁白的玉佩。这块玉佩他从小就见雪鹰子系在腰间,只不知是母亲送给他的,还是他那毫无印象的生父送的。
师伯对他恩重如山,他不但不能报答,还累得师伯打破昔年誓言,为治他的伤东奔西走,最后惨死在上官金虹手上。
他还没替他报仇,怎么能死?
“大恩不言谢,山高水长,后会无期,来生结草衔环相报。江湖路险,愿君珍重。“ 第二日,李寻欢和阿飞读着上官离留下的一纸短笺,面面相觑。
李寻欢最终微微叹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两人动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