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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十七、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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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眼见竖着太阳旗、墙高城坚的代县门楼就在眼前,白岩却依然面不改色的往前大步走,被他一直拽着胳膊的江亦悠攥紧拳头,紧张得渥出一手冷汗。
城门口的伪军检查过白岩的通行证挥手让过,却把江亦悠拦下来。亦悠顿时脸色煞白,不知所措的看着白岩。只见他人情练达的塞给卫兵两块大洋,又折返到她面前,竟然掴了她一巴掌,骂道:“臭女人,再磨磨蹭蹭的,小心少爷我把你卖到窑子里去!”几个伪军见他衣饰华贵又出手阔绰,反而劝说几句,笑着放他们过去了。
江亦悠捂着脸,恨恨地瞪着他的背影,不知暗骂了多少脏话。
进城后在一家食铺里坐下,才想起自己从昨天起就没有进食了。白岩叫了两碗刀削面,饥肠辘辘的江亦悠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白岩到底是山西人,拿起桌上的醋罐子就往面里倒,山西老陈醋的刺激气味让亦悠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又扶着桌子干呕不止。
店老板见她弄脏了自己的店铺,心疼得连连抱怨。但接了白岩扔下的赏钱后又谄笑着说:“唉,怎么说的,怎么说的!这位大爷太客气了。您太太不是有喜了吧?”
白岩笑答:“是啊,您给介绍家干净的客栈,我们得住几天。”
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江亦悠觉得自己浑身都散了架,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白岩不知跑哪儿去了,她也乐得清静。向老板娘索要热水洗漱,老板娘十分热心,嘱咐伙计抬进一个大木桶,再灌上热水。满身汗渍泥尘的江亦悠禁不住诱惑,褪尽衣衫坐进温热的水中。行李早就在逃亡中弄丢了,幸好外套里还有几块大洋,她打算洗完了再出去买几件衣服。
亦悠在氤氲的蒸汽里闭目养神,不妨有人闯进来,吓得她尖叫着捂住胸口浸入水中。
又是白岩这个暴君!他却并不看她,径直抓起江亦悠的衣服仔细搜检,转眼翻出楚云飞的信笺和金条。白岩不理会那些金条,只拆开信封,略看过一遍立即烧毁。
江亦悠气愤的大叫:“你没有权利看,更没权利烧掉!”要不是身上□□,她肯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胡来。
“你丈夫的这封信会把我们都害死的。”他讥讽地说道,扔过来一个包袱,关上门又出去了。包袱里是几件男式衣服,江亦悠只得换上。庆幸在洗澡前把两样最宝贵的东西放在枕头下了——楚云飞同自己的合影照片和金簪。
晚上,白岩让伙计把晚餐送进房间。吃过以后,他强迫江亦悠背对着他。
亦悠实在是有点怕他,忐忑不安的转过身。不料白岩拽住她的长发,一剪子就绞去了大半。
“神经病,混蛋!Idiot!”亦悠心痛死了,后悔不该和这个疯子同行。
白岩幸灾乐祸的笑起来,仿佛十分满足的欣赏着江亦悠怒火中烧的样子。笑够了才解释:“我只弄到一张男人的通行证。”
虽然饱受这个疯子的折磨,但江亦悠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动荡时代里,单身女性面临的危险是极大的,没有他的保护,自己可能走不出几公里。白岩用伪造的通行证和大洋做开路先锋通过层层关卡。江亦悠女扮男装,扮成他的仆从,她既没有耳洞又安守沉默,弄脏了脸不仔细也看不出破绽。晚上虽然和白岩同房而睡,但他自觉的另设铺盖,绝不来骚扰。一路上有时步行、有时雇车,最后搭船,辗转大半月才风尘仆仆的来到重庆。
从长江码头登岸,江亦悠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两江会合处的朝天门被炸成一片废墟,人口密集商业繁荣的重庆市区处处是焦土瓦砾。自1938年起,日机从设在武汉的机场起飞,对重庆的政治、军事、经济等中枢机关及市街、学校、商店、居民住宅进行长时间无区别的狂轰滥炸。穿行在山城衢巷中,见到人们忙碌着在废墟上重盖新房;没有挨着炮弹的商铺照旧开张营业;影院、舞厅、酒楼依然门庭若市。重庆市民不知是麻木还是乐观。
“你确定要留在这里当炮灰么?”
江亦悠已经习惯了白岩讽刺的语气,她也有些犹豫,虽然明知日本终将战败,但却记不得这场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大轰炸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唯一肯定的是元旦前夕,楚云飞把美国正式对日本宣战的电报拿给她看。云飞当时极为兴奋,评价珍珠港事件激怒了美国人,日军此举战略上虽取得成功,但从整个战局上看却是一大败笔。
她深思后回答:“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我相信日军会把空中力量集中在对美作战中,恐怕很难再组织起对重庆的大规模轰炸了。”
白岩审视她:“有道理,听市民讲至少今年还没挨过炸。你对战争的了解出乎我的意料,这是楚云飞的猜测么?还是你自己的判断?”
江亦悠闭紧嘴,不肯再和他对话。她不想因为自己作为21世纪普通人所具有的常识而对现在的历史产生任何影响。
“仲裕米行,就是这里了。我打听过了,老板的确叫楚仲锬。你进去吧。”白岩忽然有些温和的对她说话,让江亦悠有点难以适应。
进入四川境内,江亦悠已经换回女装,一色青布旗袍外套米色线衫,短短的头发才长齐耳。虽然清减了些,但依然娉婷秀丽。她立在商铺屋檐下,静静的看着白岩。
伸手轻拉一下亦悠的乌黑发梢,白岩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要舍不得,就跟着我走吧。”
“呸!”亦悠脸一红,转身迈进了门槛。
第十八章
高阔厚实的柜台和大小齐全的斛斗彰显着百年老店的威仪,不卑不亢的伙计明显受过良好的店规教导。江亦悠被引进后院,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向她迎面走来,只见他身躯高大、形容严肃,与楚云飞甚为相像,几名妇人也从内室出来。家人见过江亦悠和楚云飞的合照后,一名老妇人上前搂住亦悠连声唤儿,慈爱之情不一一言表,那名老者就是楚云飞的叔父——楚仲锬,他威严的面容也变得慈祥可亲,连声吩咐儿媳准备膳食客房。
楚仲锬有一妻一妾,女儿们早已出嫁,独子楚云朴在身边帮着经营米行,新媳妇秀娟温柔贤淑,过门未久,尚未生养。除了家人,还有柜台上两个伙计和一个搬运力工。
楚家并不和雇工们分开吃饭,九个人满满的挤了一桌子。楚仲锬夫妇对亦悠极好,甚至比对儿子儿媳更为呵护。吩咐每天给她单独炖上一个鸡蛋羹或是一碗鱼汤。楚家也许以前豪阔,但因战乱原先分布西北和中原各大城市的仲裕米行分号都已经关门。楚仲锬又是个守旧的山西商人,把信义看的比天高,不屑做投机倒卖的勾当。仲裕的米价定得很低,再加上政府苛捐杂税,家里几乎是入不敷出。这样的境况下还要增加自己一个负担,让江亦悠觉得很不好意思。
婶母总是劝慰她不要多想,安心住下。亦悠问起云飞家世,婶母左顾而右言它,在她追问下才娓娓道来:云飞的母亲出身名门,上过学堂,嫁入楚家十几年来日子过得也是祥和喜乐。可是云飞的父亲楚伯镡上了年纪却不知养身惜福,坚持要纳妾,夫妇俩为此争吵不休。在楚伯镡一意孤行下,云飞母亲抑郁成疾,忧愤而终。年少气盛的楚云飞从此和父亲反目。叔父楚仲锬见他们亲生父子竟不能容于一室,于是把侄子接来抚养,因见云飞嗜爱研习兵书,几年后又将其送入黄埔军校。楚伯镡越老越糊涂,跟着几个小妾抽起大烟,又闹着要分家。渐渐的把好端端一份家业折腾得七零八落,三年前因病去世。楚家大房一支也就只剩下楚云飞了,而如今江亦悠身怀有孕,怎能不让楚仲锬夫妇珍爱万分。
“男人都要纳妾么?真是可恶。”江亦悠说完才想起叔父也娶了小妾——兰姨。看到婶母黯然神伤,她自悔失言,轻轻搂住婶母的脖子。
兰姨是个四十刚出头的女子,面容姣好,打扮得干净利落。但说话行事总是不自然的流露出一种卑膝讨好的神色。旁人不和她说话,她也就安分守己的坐在一旁纳鞋底、钩毛线;若有人对她和颜悦色地聊几句,她就会紧张得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急迫的要顺着对方的意思说话,说着说着竟成了她独自絮叨。
江亦悠是新来的,又尊重她是长辈,兰姨就把亦悠当成了唯一的倾诉对象:“吓人哪,飞机轰轰的整排飞过去,又整排飞过去。炸弹多得像秋天的落叶,密麻麻的飘下来,飘下来。死人哦——在路边堆得那么高,底下淌出来的血水脓水把我鞋子都弄湿了,来不及运嗳,卡车都来不及运--------”。
江亦悠开始很认真地听她描述轰炸的场景,但很快发现兰姨有点神经质,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话。她也不想腹中胎儿整天听着这些瘆人的词,于是尽量避开她。但有时候还会听到廊下传来兰姨细微的自言自语:“像秋天的落叶,密麻麻--------飘下来-------飘下来---------”
几个月过去,亦悠身子渐沉,腹部已明显隆起。
一天,一个浑身肮脏破烂的乞丐哭喊着要见楚叔父,前头店堂里的伙计拦都拦不住。那乞丐一见到楚仲锬就跪倒在地,叫声“东家”然后死死抱着叔父的腿嚎哭。原来这人是郑州仲裕米行分号的掌柜,米行被迫关门后只能返回家乡河南省延津县务农。没想今年又是蝗灾又是旱灾,不仅颗粒无收而且连草根树皮都被村民挖光。灾情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反而邻近的所有县、乡都出现了极严重的饥荒,几乎整个河南都陷入空前的大饥馑中。他没办法带着老婆孩子扒火车逃出来,却不想孩子年幼力弱,冻僵了手掉下去给车轮碾死了,到了郑州又和妻子走散。他一路行乞,才到了重庆。
当晚,叔父和那人在房里谈了一夜。
次日,江亦悠问叔父:“果真很严重么?怎么不见报纸上登呢?”
楚仲锬痛心疾首的说:“易子相食,惨绝人寰。”
江亦悠张口结舌。
不知道楚氏父子是怎么操作的,江亦悠觉得库仓里的米迅速的减少了。她担忧的看着楚仲锬:叔父总是不肯把米价提上去,同行们早就对他不满,已经几次勾结地痞流氓来店里闹事。如果他真是把米运往河南延津县,那里是日军占领区,这样做会有通敌卖国的嫌疑。
兰姨除了纳鞋底,平时也喜欢听收音机,还特别喜欢扭动调频的旋钮,一个台换到另一个台。某个电台中午时分会有个软绵绵的女声装出沉重的腔调播报前线战死的将官名单。江亦悠觉得很不吉利,但兰姨喜欢听,她怕家人不高兴,就把音量拧得很小。
一天,全家人吃午饭时听到了细微的播报声“楚云——”江亦悠跳起来,惊疑不定的看着收音机。楚仲锬重重扇了兰姨一巴掌,骂道:“丧门星,谁让你听这种鬼电台!”又催楚云朴去军政局探听消息。
傍晚,江亦悠躲在房间里,支起耳朵留心院子里的动静。楚云朴回来了,在堂屋窃窃的讲话。她更是惶恐不安,哆嗦着来到院子里看着他们。全家人立即噤声并齐齐的望向她,表情悲哀而怜悯。江亦悠证实了自己猜测,她木然走回房间,盖紧被子才呜呜的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