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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最近周瑜常常做一个梦。
      梦里有舒城的桃花,十数年未见,仍是旧时的老样子,灼灼夭夭一片,烂漫到灿若明霞,艳艳欲烧,毫无阴霾。
      梦里还有少年时的孙策。孙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看着他,笑容是孙策特有的,用他当年的话来形容是三分明亮七分欠打的笑容。
      可是孙策的眼神,却不应该是孙策有的。孙策的眼神素来和他的笑容一样朗逸飞扬,这种仿佛沉淀了很多年,很多年的眼神不应该是孙策的。
      周瑜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孙策。大约曾经说孙策笑得欠打的周瑜,是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有看孙策这欠打的笑容看多少次都看不够的时候的。
      看了很久很久以后,孙策终于开口,“公瑾,别君已有十年,相逢之期终于近了。”
      周瑜很想笑。是真的很想笑。
      他想说,“我怎么不知道孙伯符你说话变得这么文绉绉了啊?”
      记忆里孙策从来没这样说过话,“阿瑜~终于又要见到你了!我好开心啊!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等你等得有多苦~简直是望穿秋水啊!”
      这才是孙策孙伯符的腔调。
      话到唇边,却吐不出来。已经都十年了——万一孙策真的换成这一副文绉绉的强调了呢?
      这十年的光阴,不长不短。说短,到底只是春去秋来是个来回,一双手十个指头刚刚好好数得完;而说长,足够许多人许多事面目全非,认不出当初的模样。
      他周公瑾,又何曾是当年的那个周公瑾?
      笑着笑着,笑就变成了哭。
      说哭也不太恰当。
      毕竟喉咙处的腥甜和胸腹处撕裂般的疼痛提醒着他缠绵多时的箭伤的存在。
      而且眼眶是干涩的,喉咙是干涩的,根本哭不出来。
      惊醒过来的周瑜望着被染成殷红的手掌心苦笑,孙策说得的确不错,若是不出意外,他是快要去见他了。
      想到这里,有种久违的带着年少意气的冲动就撩过他的心中,让整颗心都熏得炙热起来,他突然很想见到孙策。
      再去狠狠地把他骂一顿!
      说了多少遍打仗时不要一个人冲在前头!免得成了那一个不多不少恰好能作为反面教材来教育后人警醒以免重蹈覆辙被不明不白射死还背上个鲁莽名声的莽将?结果——
      他孙伯符好得很!
      是不在带兵时冲在前头了不错!
      他只是在打猎时冲在前头,然后再为后人树立一根不要以为打仗的时候不冲在前头就万事大吉了的标杆而已。
      想到这里,周瑜就想冷笑两声。
      真不知道孙伯符这一辈子都以那张脸自豪的人被射中毁容时是什么感受!
      想来一定——很疼吧——
      把江东丢给他,他忙得焦头烂额,为江东心力交瘁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来托个梦什么的?
      哪怕不是指点也好啊。只要见到他,至少他还可以骗自己说,他一直在自己身边,从未远离。
      有时候,一个人缺的,不过是支撑自己走下去的信念罢了。
      一直是等到他中箭近一年,命不久矣,是真要去见他了,他孙策才来托梦是吧?
      等到真正见到他时,不揍他一顿不解气。
      周瑜咬牙切齿的想。
      周瑜又想,其实死了无所谓,他这一辈子认认真真算起来活得什么都不缺,硬要挑一点就是活得太短。
      这句话若是普通人所说,已经足够很多人摇摇头,再感叹一句人心不足真是贪心。
      获得久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你有更多的机会可以加官进爵,钱财滚滚向你而来,说不定哪一天还能试试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好日子呢?
      天下万万人之多,能做到如此的不过是一两人,又岂是活得长能够做到的?
      但是过日子总得有个盼头啊,没盼头在这乱世中,在这不知道自己祖宗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自己子孙会不会记得他们祖宗姓甚名谁的乱世里,没点盼头,叫人如何过得下去?
      这一点周瑜知道的太清楚。
      其实在几乎是所有人的眼里,哪怕是对他一把火烧了八十万大军,曹魏的一半家当的行为恨得牙痒痒的曹阿瞒,都不能不承认,周瑜这辈子,过得是几乎圆满的。
      世家子弟,年少得志,名满江东,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他这辈子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是不满足没有做到东吴之主,还是不满足东吴不能一统江山?
      都不是,不过第二条稍微靠谱点,至少对了一半。
      周瑜的盼头既微薄得可怜,又足够让最贪心的人骂一句贪心。
      他不过是想,若他能活得久一点,若东吴真能在他手中一统,是不是在梦里在阴间见到孙策,他就可以骄傲的和他说一句,“就算你中途甩手走人,老子一样可以让没有你的孙吴称霸天下!”
      没有你的东吴啊~
      没有孙伯符的东吴啊~
      这本来就是不圆满的。如同一块碎裂的美玉,哪怕是再巧手的匠人,修补得再天衣无缝仿佛旧时,中间一道裂痕终究存在过,无法抹去。再不能有当时的莹莹生光,玉质天成。
      可惜,周瑜缓目注视着掌心处刺目的一痕鲜红,看来他这点念想,这点盼头,注定是无法实现了。
      思绪回到很多年前,是他们彼此的血仍热着,不敢沉寂的在身体里叫嚣的时候。
      舒城的桃花树下,他们并排躺着看碧空如洗,孙策半眯着眼,惬意由那带着江南烟雨气息的春风轻柔扑打在面上,“既然都结拜为兄弟了,那阿瑜我们是不是福祸相依生死与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亦懒洋洋的作答,“义兄放心,他日义兄倘若不幸身死,瑜必当谨记义兄教训,争取长命百岁,活到九十九,享尽荣华富贵。“
      孙策忍不住叹息,一脸的遇人不淑惨不忍睹,“我说阿瑜,莫非义兄对你这么好,都不能让你有半点感动,也说句义兄他日身死,瑜必当生死相随之类的话。好歹敷衍敷衍场面啊。”
      周瑜颔首,一脸的郑重其事,“义兄放心,瑜向来言出必行。既然对义兄这么说,他日必定这么做。”
      孙策叹息就叹得更起劲了,“好吧,阿瑜,我也不指望你对我有我对阿瑜你这么好了,可是阿瑜你别一个劲的咒我死啊!”
      周瑜不屑地白他一眼,“义兄也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想想眼前呢。”
      孙策眼疾手快的扯住周瑜的袖子,凑近了对着他笑,“为兄这不是想着只是生死与共才能印证你我的情比金坚吗?”
      彼时江南春光明秀,舒城桃花如霞似霭,他们彼此都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沉甸甸的生死也可以付于谈笑之中。
      一直等到一路上行了太远太久,再回头看时方知,年少时的誓言轻薄并非真心不够,只是变数太多。
      周瑜抬手在孙策额上敲了一个爆栗,瞪着他道,“义兄说得好生潇洒轻松!倘若真有这一天,义兄留下的一滩烂摊子难道不要瑜收拾吗?”
      倘若不是因为你对我这么好,我又岂会选择这么做?
      登时孙策被感动到,一把搂住周瑜说,“果然是阿瑜对我最好啊~”
      周瑜只是白他一眼,不说话,不知怎地,自己又绷不住的笑出来。
      谁知道扬眉一笑的一刹那,定下的尽是一个人的十年奔波十年守望,两个人的十年生死十年等待?
      一语中的。江东真是一摊烂摊子。
      当孙策箭中面部,伤重不治的消息传来时,他的手一抖,一张素白宣纸飘落在地,分明的墨字两行,“今日瑜心中有不安之兆,望伯符多加珍重,切勿以身犯险。”
      尽管周瑜手抖了一抖,他还是很淡定,淡定得让吕蒙颇有些心惊胆战,刚准备小心翼翼的安慰他家中护军两句时——
      忽地周瑜笑得灿若春花,“伯符又用诈死这用过的一招去奇袭许昌,也不怕被人识破,罢了罢了,子明,我们过去为他遮掩遮掩吧。”
      然后周瑜疑惑的看着明显喉头一梗说不上话,神情有几分沉重有几分惨痛有几分担忧的吕蒙,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心提醒他道,“子明莫太入戏了,丹阳离巴丘好一段距离呢,现在演上是想做什么啊?”
      后来才知道,太入戏的那个人,始终是他自己。
      一直到快马加鞭一路到巴丘,看到满目素白缟丧的灵堂,周瑜还想,这次演得真像啊——没想到这么多白色,孙伯符也受得住。
      再一直等到撬开灵柩的一瞬间,周瑜无力跪倒在地,如同数日间颤颤巍巍飘落的那一张信纸。
      来不及发出的信纸,竟成永别。
      周瑜的确是言出必行,他的确为孙策守好诺大江东,当初的话中,除了那个长命百岁,其他都做到得八九不离十。
      眼中浓到化不开的情绪终究一一归于清明,周瑜微扬声音唤一直守在船舱外间的那个人,“子明,且进来与我商讨荆州的一应事宜。”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尚未来得及落下,吕蒙已经跨入内间,只是躬身抱拳行礼,不答话。
      周瑜忍不住道,“子明缘何与我客套至此?”
      “大都督——”话艰难的在喉头转了一转,还是被吕蒙一字字生涩的吐出,“大都督——我们不要荆州了好不好?“
      说罢,吕蒙几乎不敢抬头去看周瑜,只听周瑜轻轻地道,“荆州之地,子明,只要我周公瑾一日不死,取荆州之心一日不变。“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魄力,让人听了便忍不住信服,吕蒙不是可以妙笔生花的文人,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周瑜蕴藏在话语中的决心。他只知道,他后面所有的,他彻夜难眠想了几天几夜用来劝周瑜的话,此刻尽数被盖上废话的戳儿。
      像是被周瑜言语中的坚定所慑,吕蒙抬起头,在他抬头的一瞬间,他仿佛从周瑜的眼睛里看到剑的光刀的影,哪怕此刻他形容消瘦面色苍白,也遮不住眼里的清光湛湛,逼人心魄。
      吕蒙垂下眼,沉默了好久,才闷闷地应一声,“但凭大都督吩咐。”
      简简单单一句话,七个字,用尽他所有气力。
      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铺在案上的舆图,周瑜神情平静,眼中却神光熠熠,“如今荆州三分,刘备占荆州南部五郡,欲有借西蜀之地而立之势,放任下去,必有大祸,以我之见,当起兵攻之。荆州,是孙吴之地!”
      他的眼睛亮得仿佛能容纳天地间的星辰万物,吕蒙心中遂生不祥之感,荆州这一役——像是要燃尽周公瑾一生的光与热一般。
      这一预感,到底是成真了。
      周瑜苍白到没有血色的面容沉沉的,宛如一滩不动的死水,灼灼目光却让吕蒙无所遁形,“我大约是支撑不了了,子明,我去后,东吴的军队就交给你与兴霸两人,你的将才,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主公那处——主公如今赞成子敬之见,我这次执意要讨伐江陵,已与主公意愿相悖,我去后,子明切记要收敛锋芒,莫要让主公再忌惮。”
      吕蒙麻木的听着,思绪转回两年前赤壁大捷的那个夜晚。
      周瑜红衣烈烈,长发如墨,眉长入鬓,目亮如星,说不尽英姿出尘,丰神俊朗。只一个挑眉一个抬眼,便似聚集天地间的华彩于他一身般瞩目。
      宴席上众人一个皆一个的对周瑜敬酒,无论真心假意,都交口不绝的称赞周都督的神武盖世,真有众星拱月之势。
      毕竟,他是一把火烧掉了曹操八十万大军和南下东吴野心的东吴大都督。
      酒到酣处,周瑜击剑作歌,舞剑助兴。
      陆逊举杯对他敬酒,言笑晏晏道,“都督这般丰姿,倒让我想起都督青春韶秀,风华正茂之时。”
      周瑜听了挑眉,朗声笑道,“我周瑜何时不是青春韶秀,风华正茂?”
      陆逊但笑不语。
      只有如张昭、程普等早年跟随在孙策身旁的人,才看到互相眼中的一抹哀色。
      吕蒙当然记得,在讨逆将军在时,还是中护军的大都督不是现在如此模样。
      这般英姿勃发,锋锐无匹,宛如出鞘之刃,淬血之剑的模样。
      陆逊说得不错,那时候周瑜正值青春韶秀,风华正茂的年岁,皎若玉璧,秀若明珠,真是,珠玉生辉!
      曾经讨逆将军酒醉后有当众以一种诡异莫名的自豪感夸耀道,“阿瑜他小时候长得可好看啦!我见过的女孩子里模样没有一个比他秀气好看的!你说怎么越长越不可爱了呢?”说罢哀叹不已。
      然后,然后讨逆将军顶着他一张引以为傲且青了一块的俊脸在军营里招摇了三天。
      中护军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喝酒,笑得谦谦如玉温文尔雅,刚刚收回来的手白皙修长,玉雕般的十指仿佛生来应该吟风弄月。
      喝到最后,周瑜大约是真的醉了,笑得如燃起赤壁映红江水的连天大火如身上红衣般张扬而轻蔑,“曹贼以为伯符死了,就觊觎起江东这一片基业来。却不知道,我周公瑾活着一日,孙伯符就不会死!这世上能有几人比我更了解伯符?”
      是,所以你活成他的模样。你替他看江山如画;你为他十年征战,将绘有孙字字样的火红大旗插入江东六郡;你为他做本应携手做的一切。
      “瑜以凡才,昔受讨逆腹殊待之遇,委以腹心”
      周瑜脑内一片昏昏沉沉,他已懒得去想孙权会如何看待这一份奏疏,看了又会如何做,他想,反正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认识孙权,是因为孙策,他守护江东十年,仍是因为孙策。
      恍恍惚惚间,周瑜竟看见了昔时那个少年郎的模样,依然如旧年一般红衣如火,映亮了这漆黑得毫无生气的夜晚,眉梢眼角笑意飞扬,朗朗如日月,令人见之望俗。
      那一刻,周瑜对忐忑过的死亡再也无所畏惧,他用尽剩余的最后一点力气搭住孙策向他伸来的手。
      没有人看见周瑜唇边那一点清澈而柔和的笑意。
      如同舒城桃花林边飘着逐流而去桃花瓣的溪水,波光粼粼,倾泻而下。
      至此,十年生死,双璧终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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