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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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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黄石最终还是留给了鬼谷子,谶华以那石头做了最后的阵眼,埋藏在山麓下,最终还鬼谷一片安宁。
盖聂被下的咒术也被失魂落魄的鬼谷子解除了,这种咒语只有下咒的人才能解除,所以卫庄一开始才一愁莫展。
等到两个徒弟都离开了,鬼谷子从衣襟里拿出那块黄玉,好像流动的波纹被捧在手心里。他记得一开始入鬼谷的时候,师兄佩戴过这块玉,就这样明晃晃地套在脖子上。
师兄是大家弟子,比他早入门三个月,为人勤奋刻苦,孜孜不倦,举止行为也温文尔雅,所拥有的正是他没有的,从小就众星拱月所培养出来的气势更让人折服。
他记得他当时很看不起这位师兄,总觉得他矫情,但他也不可置否的承认,当年的诸多厌恶和不知不觉间结下的梁子自己心中小小的嫉妒而已。
因为这点小小的嫉妒,他要万事都做得比师兄好,无论什么地方都要比他突出一些,否则就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他没有多少光环去和师兄对比,但他要强的个性和自尊使他不得不比之更拼命。
如果谶华当年不对他那么好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长叹一声,鬼谷子将那块黄玉重新埋在山麓下。
“师哥,你还准不准备去南方?”卫庄不准备火急火燎的赶回去,下山之后挑了两匹好马,特地要走得稳的,不要跑得快的,慢悠悠马蹄声踢踢踏踏,竟显得十分闲适。
“一定要找到新明草,当然越快越好,小庄,此事你不用过问,我自会去办。”这件事不急在一时半会儿,若要去南疆,须得打点好一切再出发,否则此行必是凶多吉少。而且盖聂并不想让师弟参与到此事中来,荆轲刺杀的是秦王嬴政,现在只要是和荆轲扯上一丝半点的关联,必是要招惹上滔天大的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流沙在南方也有势力,师哥,何苦舍近求远?”
“这件事我自己能办妥。”盖聂对此还是很有信心的,身后几百骑兵追逐,他一路跨越函谷关天险,桃林高地,还带着一个毫无战斗力的病患,路上还要勤照顾,就是这样光靠两条腿甩开了那么多骑兵,盖聂脚程上自然是不必说,到了南疆拿了草药速去速回,才不会引火烧身,祸及流沙。
“流沙跟秦国早已撕破了脸皮,你若是觉得流沙怕惹事儿,师哥,你大错特错。”
“……我还有些私事儿要去办,不便有人跟着。”盖聂想起丽,也不知她如何了?丽浑身是秘密,但既然她是南疆的人,在南疆应该有相识,若是能找出来救她,自然再好不过。但是茫茫人海,找一个入宫以多年的女子之前的朋友,还愿意为她触怒秦国,那实在是难找,不过盖聂愿意去找上一找,毕竟现在没什么线索,无从下手。
卫庄听这话本该是生气的,可他沉默一会儿,同时又想到了丽,所以还是决定暂先不说话,免得被他听出些什么。
“那你便自己一个人去吧。”卫庄生着闷气,不但不好发作,也不能指望盖聂能理解他哪怕一星半点,于是当即抽了马一鞭子,那匹马当时扬开四蹄,朝前方飞驰而去,把盖聂远远的甩在身后。
盖聂在他身后长舒一口气,当下决定不回流沙,未免夜长梦多,还是赶紧先去南疆,一边问人一边赶路,也算是打点。好在身上还带了些钱财,不至于风餐露宿。
卫庄知道师哥的性格,现在估计已经的走远了,也不再等他,快马赶回流沙,这些天来积了许许多多的账目,流沙的名气大,形形色色的暗杀任务层出不穷,凡是过五千金以上报酬的任务都需要经过首领的批示,首领虽不轻易出马,但也算得上是个苦差。
平心而论,卫庄并不喜欢这些“公务”,但是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躲避或者是不耐烦的敷衍,流沙的大事都必然要亲力亲为,人才的筛选,提拔,训练,木材粮食,钢铁,兵器等等的购买,通通都是十分枯燥但是无比重要的。
若是仅仅如此,流沙也不至于在之后成为帝国一大心腹大患,一个忌惮的对象。流沙从一开始就在培养一支属于自己的骑兵。
一支军队。
一支好的军队需要什么?养一支好的军队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恐怕之前称霸多年的齐国都不一定能算得清楚这笔糊涂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的国家,还可以临时征兵,然而流沙就不行了,流沙必须养兵。
莫说十万万百万的大军,一万的军队流沙也不一定能养得起,就算平时要这些人来务农,也不一定有如此广阔的农田,平时的操练也不可能不惊动别国。
这支军队要所向披靡,万夫不当,就必须每个人都身怀绝技,每个人都能以一当百,才有竞争的实力。
客观上来说,每个人都要有坚硬的甲胄和锋利的武器,一匹正值壮年的宝马,武器盔甲必须要用精钢来炼制,这样才能与秦强大的黄金火骑军有抗衡之力,既然人的数量少,这支军队倾巢而动时必然面临敌众我寡的窘境,采取小队是作战歼灭的方法——也就是几人一组攻敌一人显然只是纸上谈兵,所以这支军队的力量必须分散,最多只能有几百人,然而这几百人的骑兵,要有万夫莫当之勇。
卫庄擅长于四两拨千斤。
军队所需要的钢铁,辎重,通通从原来的山东六国采购,卫庄的故土韩国素来有“劲韩”的称号,就是因为在那时有最大的矿山和最好的冶炼厂,现在仍未枯竭。
人选方面效仿秦国,从最低贱的平民少年中选出那些只会打仗,只会杀戮,不会背叛,不敢逃窜的平民子弟,一点一滴地训练他们,这些人身上虽然没有雄才大略,但是没有贵族的骄矜,生于乱世,吃尽苦楚,再严苛的训练也能咬牙硬撑下来。
这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不言而喻,光是训练着一支兵马,组织各种各样的战术,并且还要训练他们实战的经验实在是太难太难。
但是卫庄的谋划,从一开始就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如果硬要拿他的心机和盖聂相比较,那卫庄一定更胜一筹。盖聂所有的聪明,都是灵光乍现在他虚幻而充满道义的梦想上,所以注定他不会用任何形式的阴招,他不可能成为孙膑那样的心机军事家,他能够堂堂正正地与人去打仗,堂堂正正的生也堂堂正正的死。
盖聂一路上都在搜集情报,自然不能兼顾速度,白马沉稳而敏捷,一路上倒是个好帮手。
盖聂这些年来极少出皇宫,对于城墙外的秦国都不是了解,更遑论远在山东的六国?这一路上走来,匆匆的经过了偏僻荒原而落后的六国故地,战乱的洗劫使这些地方支离破碎。
山峦起伏在大地上,小小的村落在山峦之上点点分布着,没有人去修缮崎岖难行的山路,山间并不肥沃的土地也收获不了多少粮食,一旦遇到荒年,即使没有官府严苛的税收也会死去许许多多的人。
盖聂不可抑制的想起多年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待在秦国呢?我又能改变什么呢?商秧变法强秦,原本贫瘠而落后的,荒凉而萧瑟的秦国逐渐的富庶起来,直到如今有了一扫六合的气势;邹忌善于引导,心系天下,心系齐国,他的劝诫是原本贪图享乐的齐威王重获了一次新生,带来了久旱后的第一场甘露;就连他一向不太喜欢的孙膑,也曾围魏救赵,阻止魏国的恃强凌弱,匡扶正义,而他盖聂又曾做过什么呢!
他从来都束手无力,只是空有志向而已。就像现在一般,无论心中有多么惋惜和哀伤,都必须要策马向南,嬴政承诺给他的是人烟鼎盛的太平盛世,迢迢的大路,盖聂曾经用几十年的时光来寻觅,可如今,太平梦碎,承诺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战乱永远都会存在的,在大争之世层出不穷,在烟火人间孕育危机,盖聂即便再痛恨战争,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除了通过武力解决,竟然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做了近十年嬴政身边的近臣,亦或是不算弄臣的弄臣,现在却无余力保护一个至交。
荆轲与他认识了几十年,相见的次数却寥寥无几,盖聂却觉得自己已经十分了解他,胜过了解卫庄,因为他能感觉到荆轲的志向,困顿着,挣扎着想要冲破,却始终保持着和他一样的方向,有他所没有的张力,盖聂不愿意它静静地被埋葬。
或许是同病相怜,盖聂对荆轲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希望荆轲这次的刺杀能够成功,用一种他不曾想过的方式来解决秦已经开始的暴政,一方面,他又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因为他比谁都要明白秦国内部复杂而矛盾的权力始终集在嬴政一人手上,嬴政一旦有不测,这股力量就会无限的分化分散,没有掌权人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到时候稍大一点的势力都分解如散沙,小一点的势力都会覆没不存在,兵匪会横行,贼寇会倾巢,又重新恢复到之前六国征战,杀伐不止的日子里,或许,请这样一个帝国会分化瓦解成千百个大大小小不同的国家,在延续春秋战国那些苦难的日子。
那天在大殿上他静静的想了很多,地图提上来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要提心吊胆,手指紧紧的握着渊虹的剑柄,他甚至知道自己已经失态了,全身都紧紧的绷住,如果嬴政稍微细心一点,就会很快发现,可是他却不能让自己稍微放松一点点,他已经失去掌控自己的力量。
盖聂和卫庄一样,通常不会怀古伤今,感叹旧事,他只会朝前看,这次很罕见的思绪纷飞,无法收束起来,盖聂对未来的规划又一次陷入了僵局,他希望自己能从这场纷争中全身而退,但如从前一样,他永远做不到明哲保身。
马蹄声和着漫天微雨落下来,在这样的时节里,很少见到这样绵长又带着寒意的雨丝,通常都是淋漓畅快的敲打大地,然后很快的,天空就会放晴。
盖聂披起蓑衣,白马继续向前,长而有力的前肢踏在湿哒哒的土地上,留下一个较深的足印。
“扶苏,你长大了。”嬴政叹息着问:“朕让你去见蒙恬,熟悉军中事务,你有何感想?”原本只到他腰间的扶苏,现在已经能够到他的肩膀,嬴政见证了一个孩子从幼稚到成熟,曾经迷茫的眼睛里刻满了坚定,太多的风尘蹉跎,太多的家国大事通过揠苗助长的形式来逼迫年幼的扶苏,让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皇储。
扶苏恭敬地朝嬴政跪下,他的嗓子俨然已经长开了,褪去了几分清脆,带上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深沉低哑:“蒙恬将军谆谆教诲,此行回来,儿臣觉得大长见识。”
“哦,那你且说说见识了些什么?”嬴政似乎来了些兴趣,扶苏更是紧张,生怕一个说的不好触怒了父皇,反而连累了蒙恬。
“父皇,我骑兵实乃精锐,不可挡其锋芒,只不过说行路太难,甲胄沉重而干粮随身所携,怕不利于进军,突击。”
“辎重紧随大军其后,又何须自携干粮?”在多年之前,秦军的队伍后是没有粮草辎重的运营的,士兵们自带几天的牛羊肉,干粮寻找水源安营扎寨,就连专门的庖官也没有,后来因为战线的拉长,不得不增运粮草,改变策略,所以在后来,解除了个人分配的粮食,这才增加了庖官,运粮车。
“父皇有所不知,这些天来,我军调动频繁,粮草车又太过笨重,随行实在太过麻烦,所以蒙恬将军才下令粮草随身携带。”
“光是带干粮,又怎会觉得沉重?”嬴政不解。
“这些天来总有零散的军队来攻我军大寨,多的有几百人,少的便只有五六个人,多为步卒,用流箭伤人,一击即溃,防不胜防,将军便加紧打制了一批较为沉重的护腕护胸头盔,先行装备。”
“此流寇不绞杀,反倒躲躲藏藏,打制护甲,是何道理?”
“父皇不知,这些是原山东六国的散兵,不知是受谁之命,以伏击我军七月有余,次次都要折上五六十个人,乱我军心,将军无论是以何种酷刑,也震慑不了他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六国散兵竟屡次犯我大军!”
扶苏看见嬴政已经不满,赶紧解释道:“这些人后必定有人指使,蒙恬将军并儿臣以为,虽然这些散兵攻击起来无迹可寻,但是总能挫我士气,犯我军威,若不是有纪律,有组织的发起进攻,又怎能达到如此效果?若我大军贸然剿杀,岂不正中此人下怀?必要从中剥茧抽丝,查出幕后黑手,才能一举歼灭。”
“此事困扰我军七月有余,朕却是在才知道,蒙恬将军可真是看朕日夜辛劳,体贴入微啊。”嬴政语气凉凉:“若不是我派你到军中视察,怕是还要在瞒七个月吧!”
扶苏也知道自家父皇手中影秘卫的厉害,此事定是早就知道,蒙恬将军也因此而未曾上报,父皇一直等到现今才秋后算账,突然发难,到底意欲何为?扶苏沉默了,不知从何开始解释。
“说你所说属实,那幕后黑手还真是神机妙算,老弱病残的步卒,竟然逼的我军重穿重甲,提心吊胆,三军将士何其蠢也,竟只能想出这么个蠢办法,岂不是更中此人下怀?”嬴政看着跪在那里一言不发扶苏,见了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知道他是要替蒙恬求情,对此更是丝毫不想听,挥手便让他下去了。
此人到底何许人也?是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家还是六国余党?或者是流沙?
不,墨家不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就算是暗杀也要弄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在墙上留下墨家的大名,此等拦路伏击,小打小闹的骚扰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六国余党会保存兵力,绝不将这条珍贵的兵员浪费在这些事上……接下来就是流沙,也并没有多大的可能性,流沙做事讲究利益,这件事除了给两方都添堵之外,并无什么大的好处可捡,那到底是谁?要如何对付?要怎样除去?
每到这个时候,嬴政都会分外想念盖聂,就算盖聂不会提出什么意见,但只要他的坐在哪里,就能稳当当地抚平自己的一切烦恼,一切焦躁,给他平静和安宁。
就好像最昂贵的丝绸缠绕在指尖,绵绵脉脉,生出旖旎的风月闲愁,盖聂的平静能够带来嬴政的平静,可是这种平静饮鸩止渴,就如同现在。
寂寥长门,嬴政顿觉空荡,原本熟悉的形形色色,竟也变得陌生起来,让他更加焦躁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