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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冰释 ...

  •   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紫禁城,景仁宫。
      我长时间地凝视着他。
      那些小,脸都还没长开,但一双眸子亮闪闪的,与十三年轻时的一模一样,清澈明净,盈满星辉斑斓,诱人沉醉。

      半晌,我才开口问,语气分外平静,“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
      “是臣妾自己的。皇上只说,都听娘娘的,若娘娘答应留下,便留下无妨,若娘娘说不合适,那么是怎么带进来的就还怎么带回去。”她恭恭敬敬回答道。

      “这可是亲生的骨肉,你舍得?”我睨向她。
      她沉默了好一阵,最后缓缓抬起头,静静望着我,“如果我说,这个主意不是怡亲王妃的,而是一个名叫心棠的女子的?这样,您会不会更懂得一些?也更容易接受一点?”

      我心室一缩。
      是我太善于遗忘,忘了真正的琴儿与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之间有着怎样亲密真挚的友谊……
      我怎么可以如此恶劣?这样毫不留情地,质疑别人拱手送上的一片热融融的心意!

      “这孩子的出生尽管比不及……皇子一般尊贵,但他是去年九月初七落地的,计算起时候来……与您失掉的那一个……”她吞吞吐吐地诉说着,眼角突然滑落一道晶莹的泪水。

      我身一震,蓦然间悲从中来,胸中溢满苦楚,指甲抠进椅子扶手,喃喃道,“心棠……对不起,对不起……”
      事实是,前年冬天不幸失掉的那个孩子,一直都像是我胸膛里被尖刀戳穿的一个洞,随着时间流逝,那个伤口不仅没有愈合,反而一点一点地,溃烂,扩大……而那钻心的疼痛,也愈来愈深,愈来愈剧烈……

      “傻丫头……”她哽咽着,“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苦呢?孩子都是额娘身上的肉,我可怜的[日兄]儿都走了四年,可我这心里头的痛,跟四年前比,硬是一分一毫也没有少啊……”

      “我不是不心疼绶恩,可是我只要一想到,这后宫,那么大那么清冷,又还有那么多的危险……而你孤孤单单地,一个人住在这里边,我就觉得更心疼。
      尤其,等到明年,弘历成婚了,那时候,你……就更加……所以,我想着,把绶恩留在这,让他能陪着你一点,就好像是,我能在这里,陪着你一样!”
      她面上泪水大颗大颗滑落,溅在她香色旗袍上,晕染出一朵朵凄婉的□□。

      我慢慢走过去,扯出帕子擦拭她的脸,微微笑道,“你就会说我傻,也不看看自己,分明是比我还要傻!”
      她亦展颜而笑,嘴角露出熟悉的两个甜美可爱小酒窝,“我再傻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能又再笑起来,就什么都值了。”

      笑?
      我确实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笑过了。
      好像是,自在灵堂与某人不欢而散的那一夜开始,我就忘了怎么笑。

      “琴儿,听我说,别再和皇上怄气了。”她温柔地握住我的手,轻声劝导,“琴儿,我们都不年轻了,剩下来要走的路也真的不长了。两个人,睁开眼,还能看见对方,就已经是莫大的福气。”

      她的唇边溢出丝丝凄楚,继续道,“我每日清晨给王爷系朝服的扣子,手都会忍不住颤抖。因为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多少天,自己又还能像这样帮他系多少次。
      每一次看着他一颠一跛地走出门口,我就会从骨子里感到恐惧。害怕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没法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再穿过那道门,回来我的身旁。”

      “心棠……”我鼻一酸,直觉得眼眶又热了。

      山河易主总是事端多,再加上胤禛他又改革心切,朝廷的政务繁重超乎想象,可又没几个真正忠心实干靠得住的大臣。
      谁都没得选。每一个人,都同样无奈。
      十三无法袖手旁观,任由他最敬爱的四哥独自操劳。而胤禛也无法拒绝十三的援手,尽管也看清了这个他最疼惜的弟弟正遭受的病痛。
      那么,我呢?我都在做什么呢?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她拍拍我的小臂,安慰道。
      “要说担心,你为我担的才多呢……”我叹道。

      “好啦,我们两个都别酸了。”她唇畔笑涡重现,目光恳切,“琴儿,真的,听我劝。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能做一场夫妻不容易,要好好珍惜才是!”

      “我懂。”拧过头,视线抛远,幽幽答。

      夜色浓稠,月光寂寞。
      这一晚,我终于又一次踏进养心殿。
      什么都没变,金砖红木,香鼎书案,连着他专注的侧脸,均一如从前。

      “你来了。”他缓缓放下手中毫笔,语气清寡。
      “我做了川贝炖雪梨,听说你最近有点咳,喝这个润润会比较好。”我摆下食盒,话音平和。

      “好。”他应声,含几丝微颤。
      我心轻跳。陡然间,感慨万千。

      取出汤盅,依旧熟稔地用汤勺盛一口自己喝了,然后才喂他饮食。
      一口接一口,他默默凝视着我,眼波款款流转,推漾起絮絮柔软。

      灯火摇曳,光影扑朔迷离。馨烟缭绕,空气也似缠绵。
      恍然,岁月静穆,光阴沉淀。生命悠远、漫长,世界空茫、辽阔。

      汤盅干了,胤禛突然合住我一双手,声线低哑,“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抬眼疑惑看向他。
      “来。”他浅浅一笑,执起一支烛盏,牵着我往后殿行去。

      廊腰缦回,曲径通幽。
      烛焰释出圈圈橘光,伴人行走,有若潺潺溪水拨荡而开,幽静流淌。
      十指相扣,夜色朦胧。

      到了。
      是他的寝室。
      我犹自触景生情,暗自伤怀,也没留意到他的动作。

      乍然转身,正正迎上一幅旷世熟悉的面容。
      怎么可能?我双目大睁,呆愣当场。

      天宇寥廓,大地苍茫。
      一袭素衣,淡若闲云,飘忽掠空。
      三千青丝,垂若瀑布,逶迤及地。
      女子盈然临风而立,含笑注目一株红梅。
      耀眼雪光,在她的眼眸深处凝结,恣意明亮,灼人心魄。

      我痴痴望着画卷,如坠梦幻。

      是我。又不是我。
      蓝天、雪地、鲜花,白裙、长发……全都是绘画人自己的想象。
      只那一张脸,是真实存在的……可却不该是他能见到过的……
      这张脸,是长在三百年后的一具躯体上的……
      这张脸,属于钱惜琴。

      不可能的!我从震惊中醒来,抚着胸口连连退步。
      他环住我的身,微哑的嗓音擦过我的耳沿,“像不像?”
      岂止是像,眉目逼真得有如拍照!呃,好吧,艺术照……
      我的脑门疑似沁出了一颗大大的汗珠。

      “你是如何做到的?”我的手心盖上他的手背,懵懵懂懂地出声问道。
      “我在梦里见到的,醒来后,就画了下来。”他的唇摩挲着我的耳鬓,话中含几分认真,又带几分随意。
      不禁莞尔而笑,我回身搂住他的头,嗔道,“我和你说真的。”
      “真是在梦里见到的。”他目不转睛,孩童般纯洁无辜。

      我也不反驳,只淡淡笑着,静视他双眼良久。
      “好罢。”他叹一声,撤了手,放开我,走到画前,掀开了,从其背后暗格里掏出一个样式古朴的黄桃木匣子,又走了回来,递给我。
      匣子不小,掂在手里,沉甸甸的。装的是什么呢?我满心困惑。

      啪啪挑起两个锁扣,我屏住了呼吸,慢慢打开了它。
      才一眼,我就全明白了过来。

      这些,全都是我练习绘画时无意识涂鸦的自画像,每张纸上都内容无多,基本只是有个脸的轮廓,简单勾勒几笔的五官,没有修饰,更没有细描。
      我从来没有过问过那些被我抛弃在字纸篓里的废作的去向,然而现在我知道了。

      翻看着这一张张布满褶皱却又叠得齐齐整整的画纸,我的眼睫和嘴唇渐渐开始不听使唤地,不停哆嗦。
      双目迷朦,直觉得手上越来,越沉。

      感觉到有一双大手稳稳从我的手中接过匣子,我缓缓仰起头来。
      透过水雾,我看见他的脸,眸深鼻险,线条刚毅,渗透出几分尘世沧桑,笼罩在星星点点的细碎光芒里,严俊尊荣,夺目璀璨。

      “胤禛。”心潮澎湃,我揽住了他的腰,低声唤。
      “嗯?”他轻声应,音调宛转悠徊。
      “我爱你。”我踮起脚尖,在他的唇角快速啄一口。
      他黑眸一亮,笑意绵绵从眼睫眉梢倾泻而出。

      吻深深,情亦深深。
      烛泪静淌,满室黄澄澄,像极了一个又甜又腻的蜜糖罐子。
      爱,爱不完……

      凌晨,我从瞌睡中清醒,侧目见到胤禛还闭着眼。
      再转头看看天色,的确还很早。

      尽管身仍感酸痛疲累,却无丝毫睡意。
      我借着微淡的月光,用视线细细临摹他的面孔。

      我记起来,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相似的夜晚。
      那一晚,也是这样的白月亮,而他也是这样,安静地躺在我的身旁。

      比之那时候,他更消瘦了,眉心的川字也更深了,就连身上的气息也变了。
      不变的,是给我的感觉,依旧那样安宁、舒适。

      时间最是无情,年华易老,人心易变。
      心棠说得对,两个人牵手走到一起不容易,该好好珍惜仍能够相携的每一天。

      “胤禛。”我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眼眉鼻唇,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心里由来都只有你一个。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又再贪恋一阵他的颜容,我阖上双眼,双肩一缩,将身子蜷进他的怀抱。
      默默数着他心脏的跳动,困意渐渐将我掩盖。终于,挂着笑容,沉沉入眠。

      遍地是阳光,遍地是芬芳。
      寒冰早就化了,时令已是春分。

      我坐在院子里,拇指套着顶针正给恩恩做一双婴儿鞋。
      弘历则站在我右侧,用三角粉笔在绸面上一笔一划勾着花样子。
      我瞄一眼,现在绘的是一只蝙蝠,拍着小翅膀,很可爱。
      我扬眉而笑。蝙蝠,寓意“福”,选得巧妙。

      “咚咚咚”。
      顺声看去。
      是弘昼来了。

      胤禛不比康熙,妃嫔少,子嗣也稀,这紫禁城里也没几个小孩。
      自从发现我这来了这么个活宝,弘昼他就三天两头往这跑。

      恩恩听见声音,立刻睁圆了大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直勾勾盯紧了弘昼手中的拨浪鼓,出神。
      弘昼猫腰在摇篮前蹲下,摇晃着拨浪鼓,嘻嘻笑着逗弄绶恩,“叫哥哥。乖,快叫哥哥。”

      我好笑地摇摇头。
      恩恩还那么小,哪里会叫人?

      可弘昼偏不信邪,还乐此不疲,一个劲地逗。
      眼瞅着恩恩小嘴一扁,就要哇哇大哭,我连忙给弘历使个眼色。

      “五弟,今天就到这里吧。”弘历快步走过去。
      弘昼垂头丧气地收了手,“又失败多一次。”

      弘历微笑着抱起恩恩,转过头来对弘昼说,“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从来不放弃试多一次。”
      “那当然,绶恩这么可爱。”弘昼笑眯了眼,伸出狼爪,捏捏恩恩白嫩嫩的脸。

      恩恩早就对这个哥哥积了一肚子气啦,他这一捏,当即就宣布不干了,摇晃着小胳膊嚎了起来。
      弘历瞪弘昼一眼,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拨浪鼓,轻轻摇晃,柔声哄着,“绶恩不哭,绶恩不哭啊,看,哥哥给你玩,不哭了啊。”

      恩恩抓着拨浪鼓的手柄,立刻破涕为笑。
      正当松一口气时,恩恩小朋友骨碌骨碌转动两圈黑眼珠,突然扭过头,对着弘历脆生生喊出一声,“哥哥!”
      众人惊讶。

      “有没有搞错?!我教了那么久,居然让你得了便宜去了……”
      弘昼一脸悲痛,捶着双腿,样子有趣极了。
      我不禁笑出声来。

      不一会,弘历和弘昼也都笑了起来,笑声清灵悦耳,夹杂着恩恩的咿呀呀和拨浪鼓的咚咚响,像首歌,一首和谐愉快的歌。

      幸福,真好。
      我缓缓仰起头,任阳光洒在脸上。
      暖意融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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