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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讳深 ...

  •   雾蒙蒙,白气蒸腾恍如炼乳凝云。
      脱水而出,我坐在梳妆镜前,怔神。

      我有想过沿年给的明玉经也许是会对健康有益,但完全没有想到其效果如此明显。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不仅我那顽固的耳疾治好了,听力和从前一样好,更不可思议的是,仿佛蛇类蜕皮一般,不论新旧,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全都脱落了,周身肌肤宛若新生,像剥开壳的荔枝一样润滑。

      熟悉的龙涎香气息悠然笼罩,沁凉的金线织锦衣覆盖我身,肩头传来温热湿濡的细密疼痛。
      “怎么可以,在我一日日变得苍老的同时,你却在一日日变得青春?”语气轻轻,声线却沉。

      我心一窒,无限怅然。
      回身紧紧拥抱他,低低喟叹,“你知道……若能等到你须发斑白、满面尘霜,我相信……那个时侯的我,一定会比现在还要爱你……”

      他身一震,眼神幽长,“是我想太多了。我深深知道,其实,有你在身边的每一天,都已是上苍怜惜,赐予我的福祉。可我还是忍不住贪心……贪心想要更长的一段能与你共度的时光……”

      我轻啄他的唇,缓缓道,“我们会有的。到你做祖父、曾祖父,我们也都还是会在一起……即便这一生完了,下一世,我们也还会在一起。还记得吗?我们发过誓,约好了的。”

      “胤禛,给我个孩子吧。我想要有个……真正是你和我的孩子。”最后,我抵着他的鼻尖,很小声地说。
      这个念想不是才有的,从前也盼过,只是这个身子貌似在那次生产时损坏了,再怀不上。
      而如今,奇迹既已然出现,不至于介意再多这一个吧?我心惴惴,怀着希翼。

      他黑眸深凝,缓缓展臂,反手圈住我,慢慢、慢慢落下力道,像是要把我箍进他的身体……
      紧紧贴合,我感觉到他胸膛里的震动,噗通,噗通,一下,又一下……像青灯古佛下的木鱼击打声,郁重沉稳却又悠远宁静。

      深夜,万物沉睡,世界静谧。
      一身黑色紧身衣的隐跪伏在我的跟前,表情平静。
      我却无法像他一样平静……

      简而言之,还不过就是一个“钱”字作怪。
      由于历任皇帝想要保持暗影的神秘性,所以暗影的运作资金从来不是直接从国库划入的,而是取自地方财政,主要是南边广东、福建两省。
      之所以选这些地方,不止因为其富庶,更因为其地势偏远,每年交完额定赋税也就完事了,就算偶有京官到达,也甚少行查账之事,利于隐藏痕迹。

      而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
      自掌政以来,胤禛一直锐意改革,整顿吏治。而近日,“肃贪养廉”的这把火已烧过了长江……
      若是去到广东、福建……胤禛钦点的钦差将轻易看出账目之间存在的蹊跷……
      届时,他们必然会追究那些被挪用的巨额钱财的去处……

      顺藤摸瓜,如果最终查到了暗影头上?
      到时我该如何向胤禛做交待?
      不敢想象……
      我该怎么办?!

      “你先下去吧,我度量度量。”太阳穴抽着疼,我撑着头揉一揉,无力地挥挥手道。

      看看时辰,我慢慢站起身,照常到灶房煮上一碗清热滋润的糖水。
      胤禛他天天熬夜批改奏章,这些合适他喝。
      今晚是竹蔗马蹄水。

      烛光柔和,满室馨宁。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心神不宁地研动墨杵。
      或许,主动坦白是最好的出路?
      可是,怎么说呢?

      说康熙临终前把这个组织交给我?
      为什么交给我?
      因为他定的接班人是弘历不是你?
      立刻蹙起了眉,心中连连摇头。

      可不坦白又怎么办?
      难不成,我还能打哪筹出这么多银子填补亏空?
      那可是个天文数字啊……
      不由自主地龇牙抽一口凉气。

      说?
      不说?
      感觉一颗脑袋,从未有过的大。

      轰……
      寂静被划破。
      我受惊,噔声搁下了手中的墨杵。
      抬眼一看,原来是身旁人推案起立,正吹胡子瞪眼,一脸的怒气冲冲。

      他手掌青筋暴起,捏着一本奏章,咬牙切齿道,“这个老九真是太不像话了!朕逐他到青海为什么呀?不还是念惜一场兄弟,想要留他一条命吗?他倒好,就这样回报朕!”
      啪……刺耳响亮的落地声。

      我心一颤。
      他怎么了?
      缓步走下台,从地上捡起他刚才扔下去的那本奏章。
      是封密折。

      上面说,九爷人都被发送到了青海可还不安生,他利用亲信穆景远(西洋传教士)手中的外文书籍,想出了一种以西洋字母拼读满语的办法,以此做为“密码”与在京中的儿子相互通信,传递消息,意图遥控颠覆统治……
      密折末端还附上了搜缴来的缝在骡夫的衣袜里的密信,连同破译后的文稿……那横虐字里行间的狂妄和轻蔑连我都看得直皱眉头,也难怪胤禛会气成这样了……

      “老八就那么好吗?值得他和老十这样舍命追随?这头散流言说朕改诏篡位,那头又给朕使绊子生事端……还真不把朕这个皇帝放眼里了!
      好罢!朕这就派人把大清这窝闹心的耗子全都给端了!莫得让朕堂堂一国之君陪着它们一起落天下人的笑柄!”
      上座那人一拍案桌,目光狠厉冷笑道。

      白纸黑字,捧在手里,我忽然觉得……心中惘然更甚。

      不是不知道他说的是气话,可那些也是真心话。
      是,两年前的他,确实曾为我选择退隐朝野,可那只占他生命的多少?
      且不提他的大半生都在为登上这把椅子而勾心斗角,就说现在他已经坐上这把椅子了……
      这近两年来的几百多个日日夜夜,我是亲眼看见他是怎样得为这把椅子呕心沥血……
      我当然依旧深爱他,但是我也清楚,他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个可以放下江山和我走的男人……
      现在的他,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自己,只属于……大清……

      “皇上,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望您三思而后行……”我收拾心神,仰起脸,委婉开口。

      闻言,他愣住了。
      半晌,他才喃喃出声,“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说的对,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
      胤禛他向来看问题明净,只是一旦关联到亲近的人,他就往往容易扯不清,搞不定……
      这是他的缺点,可是我也一样爱……

      大汗淋漓地停下来,两个人手牵着手平躺在床上。
      “以后,两个人的时候,都不要……叫我皇上……,叫我名字。”他眼睛看着黑夜开口,声音很柔,“就是我再像今天那样发火,也只叫我胤禛,好吗?”
      我鼻一酸,突然很想流泪。
      不过还是忍住了,翻个身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闷闷出声,“好……”

      送走胤禛,只身回到景仁宫。
      我坐在床头,觉得很累,很累,可还是把隐叫了出来。
      “把全部名册和账簿都拿给我。”我对他说。

      一个月后,我递给隐一张纸,“去,按我的意思安排下去。”

      终于还是决定把整件事瞒下来。
      我选了两个对暗影足够忠心的人,告诫他们,一旦事情败露,他们必须承下所有罪责,而当他们锒铛入狱,即选择自刎谢罪,以维护组织周密完整,同时,组织亦会妥善安置其家室,并保其永世安福,以作回馈。

      最难还是暗影以后的运营问题,关键就在于我该从哪重新开一条资金流进来呢?
      我是没经过商的,可这关系不大,暗影里最多的就是能人,我只需给个方向。

      什么生意最好赚?
      有人也许会答石油,有人也许会答房地产,有人会说金融银行……
      是,那些都是现代商业的顶梁柱,可是现在是古代……
      尤其暗影的所有动作又要掩人耳目,保持其秘密性……
      所以,才更费脑筋。

      回到那个问题,什么生意最好赚?
      我的回答是,与军队挂上钩的生意最好赚。
      事实上,这也是当前我最好的选择。

      军用物资如大刀、帐篷,为保其质量,基本是战时三年一换,非战时五年一换。
      换下的废品会被销毁,以免落入民众之手。
      可现在,我要暗影派人把这个销毁任务揽下来,自然也就是把所有换下来的废弃军资都揽下来了。

      西陲征战多年,暗影在敌后也安下了不少人头。
      而现在,我要把这些战争细作增加多一个职能,商业间谍。
      我要他们去说服负责筹备军需的官员和将领,让他们换一个新的供应商。

      当白花花的银子哗哗哗地往我手里流来的同时,年羹尧的部队旗开一路取得节节胜利。
      胤禛接着前方送来的喜报,总是笑容满面地大手一挥,“赏……”
      数不尽的奇宝珍玩、珍馐美味就跟着这个赏字进了年妃的永寿宫……
      而我看了只是笑一笑,低下头接着给化化和福福做小衫。

      弹指一挥间,又到一年冬天。
      寒山静卧,云天碧落,北京城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我罩在白狐氅衣里,站在紫禁城的角楼上,俯瞰眺望。
      阳光很清冽,像是被冰雪洗涤过,不过落到人身上,还是能感觉得出那淡薄的暖意。
      远远的街井,车马络绎,行人拥塞,热闹繁华。
      我不知不觉就看出了神。

      “额娘。”一声轻唤。
      我听见,笑着回身。
      他快步迎上来,把我冰冷的双手裹进他的手掌。
      很热乎。

      汲取着他掌心的温度,我忽然觉得有点伤感。

      几天前,我和裕妃一并被叫到了坤宁宫。
      皇后一身正红缂丝凤袍,一双眼半睁半闭地慵懒倚坐在上首,有宫女握着青玉石滚珠跪在一侧,轻轻为她按摩肩背。

      她先是感慨一下时光飞逝,然后就提到弘历和弘时今年都满十三了,按宫里的规矩,再过两年就该分府出去过了……
      接着她说她已经和皇上谈过此事了,皇上也应下来了,已经派人着手在京里物色地基构建府邸,估摸着后年年中就能落成。
      最后她让我和裕妃在明年开春秀女入宫时记得留个心眼,挑挑看哪家的姑娘合适,她这个做皇额娘的要好好地给孩子们操拾操拾这人生大事。

      我在堂下默默听,只觉得这天真是寒冷,身心俱都僵木。

      不是没有预料到的,这里不比现代,十三岁就算成年,可以谈婚论嫁。
      而且早在去年秋天,宫里就给弘历和弘昼派了通房丫头,两个孩子已经是男人了。
      雏鸟,羽毛丰了,翅膀硬了,总是会飞走的,这是自然之事。
      我除了遵从还能怎样?

      “弘历,还记得你小时候有多爱吃街边卖的那些小食吗?若是我不答应买,你还会赌气不肯吃晚饭呢……”
      唇边挂一丝淡笑,我无意识地拨弄着他纤长的手指,轻声说。
      他的眸子亮起来,熠熠生辉,月光般清明柔和。

      “我们出宫逛逛吧。”我捏捏他的手掌,说。
      “现在?”他双目一圆,很有些吃惊。
      “对啊,就现在,额娘带你去买好吃的。”我揪揪他秀气的鼻头,嘻嘻笑道。
      “好。”他沉吟片刻,微笑点头。

      脱下繁复的宫装,换上朴素的布衫,我扮作侍女,跟着弘历乘上了一辆马车。
      出宫很简单顺利。报个名号,翻翻车帘,看清是真人,便省了检查,放手通行。

      到市集时恰是月色昏黄,华灯初上,暮色沉醉。
      寻僻静地下了车,嘱其他人等在此静候,只我和弘历二人步入闹市。

      行过处,路人纷纷侧目。
      初始有些纳闷,瞬而明了。
      额阔颌丰,目明鼻隆,弘历一张脸五官周正,天庭饱满,出尘高贵犹如玉雕佛面。
      兼之他一袭天蓝色长袍,衣袂舒展间风华秀逸,上绣的白鹤仿佛欲飞身而起,承载主人翔于九天,一派清远圣洁。
      这般不凡的样貌,这般惊世的气度,如何能不吸引?

      我又是喜又是忧。这街还怎么逛?
      弘历却似毫无所觉,步履闲散从容,径自行走。
      直到他觉察到我未能跟上,就又走了回来,极自然地挽上我的手臂,想要陪我慢慢走。
      众人目光刹那汇聚我身,我的一张老脸突然腾地烧了起来,心底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终于还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注视,我拉着弘历就近进了一家餐馆。
      进雅阁坐正,照着菜单点了几个招牌,我想了想,又要了坛女儿红。
      女儿红本是嫁女时用的酒水,然而曲解一下其涵义,倒也勉强应景。
      毕竟养儿出户相比养女出阁,其中的区分其实也并不大,不是吗?

      突然,楼下传来洪亮的掌声。
      推窗一看,轻台、围屏,傀儡,钲锣,南鼓……
      原来是要演提线木偶戏。
      制作精美典雅,形象生动活泼,唱腔古朴细腻……
      气氛热烈。

      聆听曲调,夹菜吃酒……心思茫然。
      忍不住想,等到他娶妻了,搬出宫了……
      那以后,我就得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戏……
      不是不可以,也不是没试过,只是仍然感觉落寞。

      “怎么不喝?”忽然瞥见他的杯子一滴未少,我惊异问道。
      这孩子不是从小爱酒的么?什么时候改了性子了?
      “孩儿饮酒易贪杯误事,是故除非必要否则不再沾。”
      他往我碗里夹进一块藕,神情浅淡如烟,回答道。

      贪杯误事?
      我猛然记起那年秋天。
      这个傻孩子,竟是把我那次遇险算作自个的过失了?
      所以才,决定戒酒?

      心胸澎湃。
      顷刻间,他点点滴滴、无微不至的温馨体贴,全都从记忆深处涌了出来。
      ……
      吃热汤面,他会把我不吃的香菜挑走;
      吃沸腾鱼,他会把我讨厌的花椒挑走;
      吃烤肉串,他会把肉拆出来,吹吹凉了才给我;
      吃白灼虾,他会把壳剥开,掐头去尾了才给我;
      ……
      春天,我靠着窗看书睡着,他走过来为我盖一张薄毯,以防着凉;
      夏天,我去户外绘画写生,他走过来为我撑一把纸伞,遮雨蔽日;
      秋天,我对着圆月迎风落泪,他误以为是沙子,走过来帮我吹眼睛;
      冬天,我贪恋雪景长立北风中,他催动内息,走过来帮我驱逐寒冷;
      ……
      我烦了,他扮鬼脸、讲笑话,逗我开怀;
      我闷了,他扎风筝、捏泥塑,诱我玩耍;
      我厌了,他屈尊向戏子学习表演,引我兴致;
      我倦了,他拨琴弦抚一首安神曲,慰我心安;
      ……

      记起的越多,就越惆怅。
      于是我,频频举杯。

      醉醺醺买了单,偷偷从餐馆后门溜走。
      回身一睹,朦朦胧胧,影影绰绰,见到台上缤彩纷呈。
      好戏仍还在上演。

      回到马车上,我身子挨着软垫,立刻就眼皮一沾,倒下了。

      “弘历,你……要一直做额娘的好儿子,可不能……像那些坏男人,娶了媳妇忘了娘……”
      车行滚滚之中,恍惚听见自己的声音。

      “您放心,无论以后我身旁有多少女人,这心里头记挂着的,永远……都只有您一人……”
      依稀听见他的回答,犹若春风拂过,轻花飞扬。

      “好孩子……”我叹一声,含笑沉沉睡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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