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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秋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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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人生须臾,日升月落,春去秋来,桃花谢了,柿子红了,就又是一年了。
日复一日,我的生活仿若死水一潭,没有阳光,没有出路,过得甚是无谓,更是乏味。
事实是,我把自己软禁了。
方寸大的庭院,多少个月了?我没踏出去过一步,亦不过问外面任何消息,每日里读书写字,要不就绘画刺绣,只在夜深无人之时,看看竹影剪窗,叹叹月白风清。
间或有人来探我,心棠,十七,弘昼……弘时也来过一次。届时我会礼貌地倒水沏茶,陪坐片刻或是半晌,含笑倾听却绝少回答。
初始我有些难过,对于这样的过活。但渐渐的,我便没了感觉。于是,一切变得容易起来。
而且,似乎也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又或者,只是我这样认为罢了。
某日,门扉被推开,进来一个诏命太监。
他说弘历病了,还不轻,脉象异常紊乱,高烧持续不退,终日昏睡不醒,一直喃喃胡语,唤着要我。群医束手无策,圣上大怒,万般无奈,只得颁下口谕,召我入宫。
懿旨才一宣完,我便急忙忙起身,请他带着我即刻启程进宫。
一进门,我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床前。
果真,我的孩子正在遭罪。
双颊炽热似火,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干裂的唇哆嗦着,发出低微嘶哑的声音,“额娘,额娘,我要额娘……”
我立刻就哭了出来,扑上去抱住他,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其实我也不甚明了自己此刻因何这般失态,直觉得在视线对上弘历脸的那一瞬间,我心内叭噔一声响,像是有把锁掉了栓子,落了下来,重重得砸在了地上,然后便是仿佛泄洪的黄河水一样汹涌而出奔腾不息的眼泪。
“是朕不好,苦了你们娘俩。”有人轻拍着我的肩膀叹息道。
我强忍住泪,沉默片刻,抽身起立,尔后面向他,跪倒在地,叩首道,“恳请万岁爷体恤,容妾身服侍小阿哥身旁。”
他很久都没有回答,时间仿佛停滞,一切都缓慢得像是静止了。
晚来的疾风透窗而入,烛台上的火焰剧烈地颤抖着,空气里凉飕飕的,四周极静,只听到我的话语从大殿深处传过来的低低的回音,是那样的冰冷和空白,像是,来自某个遥不可及的虚空,而非附近这个能呼出温热气息的喉管。
“准了。”他终于说道。
“谢圣主隆恩。”我再叩首。
康熙走了,带走了大部分人,只留下门内的两名宫女和门外的两个太监。
我机械地更换着弘历额上的湿手巾,心中焦灼一片。
我是学过医的,可是适才给他把脉,却怎么也探不出个所以然来,可以说,对弘历现正罹患的怪症,实是任何医书中未曾录有的,也就更别提有任何可供借鉴的方策。
我感到恼怒。我不明白,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这不知道公元多少年的古代,更不明白弘历怎么会得这么个怪病,最最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日子来胤禛他一直避忌我……
胤禛……一触及这个名字,我感到我的泪又开始往上拥挤,涨得我双目肿痛。
烛火摇曳,入秋的寒意静悄悄在室内弥散。蓦然抬头,一道雪白闪电倏然贯空而过,刹那照亮夜空。滂沱大雨,轰然而下。
第二日是好天气,满室晴光当窗,凉风习习,仿若流水,捎带着落桂的清香。
我迷迷糊糊的,正舒服得想再贪睡片刻,陡然记起昨夜,顿时惊醒坐起,“弘历!”
“您醒了。”听见我喊,门口跑进来个小宫女,奔到床边麻利地卷起纱帐,恭恭敬敬地问候道。
床?我蹙起了眉。我不记得自己有上床呀?
这小宫女人也机灵,见我面有困惑,连忙解释道:“主子您别急。四阿哥没事,今晨鸡叫时分已经醒过来了,万岁爷携太医来看过了,烧退了,脉也稳了,就身子骨还有点儿虚,调养些日子就痊愈的了。昨儿个您连夜照顾四阿哥,过于忧劳,趴床沿上睡下了,这才错过了。也是万岁爷让挪您到这间屋子来,说是您休息好了才能接着照看四阿哥。”
是么?弘历已经醒了?我欣喜若狂,“快,赶紧给我更衣。我要去看四阿哥。”
好容易拾掇妥当,我急匆匆、兴冲冲地往弘历那赶。
在门口被太监拦下,他们告诉我,弘历刚喝过汤药躺下了。
我轻点头,表示明白,尔后轻手轻脚进去,在床沿坐下。
面色绯红,鼻息均匀,没在冒汗了,也不说胡话了,睡得正熟,不知是不是做了个好梦,嘴角还噙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看样子,不管这孩子得的是什么怪病,这是真都过去了,我的心,也终于定了下来。
傍晚,我陪康熙在御花园散步。
我惊讶发现他居然叫得出这园里每一样花木的名字。
他说,这是木兰,是孝诚仁皇后青睐的;
他说,这是红梅,是孝懿仁皇后中意的;
他说,这是山茶,是德妃喜欢的;
他说,这是月桂,是宜妃喜欢的;
他说,这是杜鹃,是惠妃喜欢的;
他说,这是紫藤,是敏妃喜欢的;
……
他走得极慢,一路走,一路停,挨着个的,低声向我介绍着。
我跟在其后,亦步亦趋,默然不语。
不同的花,不同的人,不同的美,不同的命,女人如花,花事若梦。
一国之君,绝不至是不懂识花惜花的庸人,反之,恰恰正是因了懂,才爱无能、爱不能……
这究竟是这人的悲哀,还是那花儿的悲哀?抑或是一切不过是苍天的错?
我感到,我很有些累了。
走得久了,他领着我进亭坐下。
随身太监看准时机冒出来,奉上香气宜人的热茶。
换了话题,他对着我讲起弘历,讲到今年五月的那次木兰行围。
他满脸堆笑,手舞足蹈比划着,努力想要告诉我他有一个多么好的孙子,在那样危急的关头,又是那样镇定自若,丝毫不畏惧。
然后他叹息着说,前阵子日他正计划着带弘历去塞外行围,出行就在这两天了,却不料这孩子竟在这节骨眼上病倒了。
但是紧接着他又一脸轻松地说道,尽管昨日弘历病得如此古怪又如此严重,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坚信这个孙子定不会命绝于此。果真,不过一夜时间,病魔就已被赶出他的身体。
言毕,他抚掌哈哈大笑。
我亦微笑。
最后,他表示行围的行程已定,不便更改,太医也说弘历身子无大碍可以上路,若是我仍不放心,可以随驾同往。
话听到这里,我才终于明白事情始末。
想来定是那小鬼头诈病,那紊乱的脉象,持续的高烧,还有那满额的汗珠,都是他用内功逼出来的,也偏生他装得好,把一群太医连我一起都蒙了过去。
至于他的理由?
那是一个心愿,本该是一个秘密,只是,我的耳朵很灵,可以偷听到很多东西……
那天是他九岁生日。这一天,每个人都很忙碌。我也不过是偶然地走过他的门前,却刚刚好听到了那一段话。
“我叫弘历,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说,每一个孩子在生日那天都可以许下一个愿望,而且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那么,我希望,从今以后,我的每一个生日,妈妈都会在我的身旁!”
思及至此,我心内轻叹一声,去一趟塞外少则半月,多则月余,近日启程,恰好将弘历的生日之期包裹其中。这孩子定是紧张这一遭,所以才使出诈病这一招,骗康熙把我召来。只是,这孩子也真真调皮,竟把我也一并诓了去。
似海水般湛蓝的是塞外的天,若海浪般逶迤的是塞外的地,仿佛海岸般绵长的便是塞外的山了。
一行人沿着驿道一路驱车赶马,就这样出了玉门关,踏进那千年不散的莽莽黄沙。
尽管这天还未过中秋,这塞北的草木已然现出萎顿之色,枯的枯,瘦的瘦……
对视着茫茫旷野,对视着猎猎风沙,这些饱受岁月侵袭的灵魂,不发一言,只静静圆睁着自己那一双双昏黄的眼睛,凝视着天空万年不改的颜色。
直至一袭黄沙来袭,烟尘漫天,遮蔽了它们仰望的视线……
世界不复清净。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今天是行围的日子。
还在东方才露鱼皮肚的时候,整个营地就沸腾起来了,人声,马声,脚步声,喧哗一片。
而在太阳公公微微笑的时候,这些嘈杂的声音又忽然间消失了,空气中只来回激荡着一个声音……
“朕刚即位的时候以为朝廷最大的敌人是鏊拜,灭了鏊拜,又以为最大的敌人是吴三桂,等朕平了三藩,这台湾……又成了大清的心头之患,啊,待朕收了台湾,葛尔丹……又成了大清的心头之患……
有人说,如今葛尔丹也不在了,朕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可朕能吗?咱大清的江山,它来之不易啊……那是老祖宗拿血、拿命换来的!祖宗把这江山交到朕手上,你们说,你们说,朕能吗?能吗?!这准噶尔,不还乱着呢嘛?胤祯他,不还在西边打仗,回不了朕身边嘛?
尔等,都是我大清的子孙后代,务须记得:古者蒐苗獮狩,因田猎讲武事。行围一事,既裨戎伍,又举政纲,是为祖制,亦为怀远宏略。况令承平日久,人习宴安,弓马渐不如旧,焉可,不加振厉?”
“吼”“吼”“吼”……话音甫落,群情激动,霎时间,旌旗蔽日,喊声震天。
“呜……”号角嘹亮响起,一个个,皆跨坐于马上,气势昂扬,蓄势待发。
我从看台上遥遥望过去,看见弘历,他着一件湖蓝骑装,腰际系一条杏色的熟牛皮革带,一手紧拽缰绳,一手紧握长鞭,白玉似的脸庞因激动泛起重重红霞,一对黑眸明亮得能灼人眼。
然后我看到他,一身仿若旷世熟悉的暗青,腰身一如既往得笔直挺拔,只是……为什么,在他脸上,我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兴奋之意?为什么,他依旧清濯的双眼,岑寂得好似那秋天的老树?
我的心好像忽然间被堵住了,胸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出,酸酸的,涩涩的。
日上高竿的时候,好戏终于都开始了,人吼,犬吠,马嘶,鹿鸣响成一片,羽箭破空和火枪燃放的声响,时不时地在雷霆般的鼓声和鞭打声中出没,整个围场里好不热闹。
看到半途,有人坐过来我身旁,带过来一抹白芍和甘草杂糅的奇异香气。
心中诧异,扭过头一看,原来是他。久未逢面的八爷。
我稍一愣,连忙起立欲行礼。
他摆摆手示意免了,正要说话,还未开口就先是一阵剧烈的咳,听得我心慌。
待好容易止住了咳,放下捂脸的帕子,他对我歉然一笑,“让你见笑了。”
我轻轻颦眉,没有作声。
见我仍旧站着,他温言道,“坐下说话罢。”
“嗯。”我原座坐下。
“弘历这孩子甚是得皇阿玛宠爱啊。”他轻轻叹道。
“祖父疼爱孙子是自然的。凡是皇上的孙子,皇上都是喜爱的。真要比较起来,别提弘皙是一直打小带在身边的,弘旺也是在宫里住过段时间的。” 我状若浑然不在意,淡淡回道。
等了一阵没见他回话,我抬眼看他。这时才看清他的面色。脸白得碜人,上面还余有适才咳嗽引起的淡淡红晕,瞳孔幽黑,内里闪烁着扑朔迷离的泠泠微光。
“十四弟怕是要回京了……”他突然转了话题,悠悠然道。
我听了直觉心中咯噔一下,连忙竖起了双耳聆听下文。
“上月,皇阿玛往西边又派了两名将军,图拉,还有色尔图。明面上是应征西将军祁里德上言请益兵防守乌兰古木屯田一事,可有甚必要连派两名虎将?只怕其中必有烟雾……”
说到这,他轻轻一笑,“况且今日,皇阿玛在众人面前,单单提及十四弟不能侍奉君前……其中深义,想来,到场诸位,只怕没人听不明白吧……”
闻言我骇然大惊。
真是如此么?可听八爷这一席话,丝丝相扣,其中所述也均属事实,并非捕风捉影。难不成,十四爷真的要卸甲回朝了?如果是,为什么呢?
纵使康熙他常年锻炼,又饮食均衡无不良嗜好,但到底也年岁已高,而关于太子之位一直悬空,朝野内外也一直议论纷纷,而这些年来十四爷在西陲军功显著,其人气可谓逐日递升。
这如今,若是康熙真把十四爷他召回京来了,那岂不就是明摆给天下人看的一幅无字传位诏书?!
一想到这,我顿时感到连呼吸都显得困难。
我实在无法接受十四爷即位的这个可能性。
且抛开他对我这个身子原主人的痴迷爱恋不说,胤禛怎么办?他苦心经营多年,难道就这样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失败对他会是多么巨大的打击,产生多么严重的影响……
镇定,镇定!我不断在心中默念道。
我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在我对中国古代史的认知里,雍正是清朝的一位皇帝,确真无误。
可是一想到这一层,我不自禁地倒抽一口长气。
基于我浅薄的历史知识,我只知道有雍正这个皇帝,至于他的前面是谁,我并不清楚。是紧接着康熙的吗?我无从确定。
难不成是,康熙把皇位传给了十四爷,然后胤禛他不甘心,结党联营谋反叛乱,夺取了政权?
不可能!胤禛绝不会那样做的!我坚决否认,并对自己竟然联想到这样令人崩溃的狗血剧情唾弃三分。
愁绪万千,此时我心中可谓五味翻呈,一时皱眉又一时摇头,一阵焦急又一阵无奈,片刻喜来又化作忧……然偏偏又碍于人前,不能行于颜色,于是愈发苦不堪言。
“儿子在外带兵打仗,再风光,爷娘也是担一百个心的,别提皇上了,就是你我这些做哥哥嫂嫂的,也都盼着他能早日脱离那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回家来,到亲人身边来,到老父老母,老婆孩子跟前来,这样,才真叫过日子,这样,才真算是活着。八爷,您说呢?”我静静看着他,微微笑道。
听见我的答话,他面上略为一滞,旋而舒缓,绽放出一朵温煦高洁的笑容,颌首道,“那是当然。”
片刻,他又是一阵咳,单薄的身体簌簌抖动着,仿似那深秋正遭受北风侵虐的落叶。
我看着着实不忍,劝道,“八爷您病体未愈,围场这样激烈血腥的地方恐不适合久待,若无其他要紧事,不若回营帐好好歇息着罢?”
“那就,请恕胤禩不便奉陪,改日再叙。”他站起来,微微欠身道。
“改日。”我亦起立,福身相送。
一圈,又一圈,再一圈……我捧着茶碗,无意识地一直转动着它的盖子。
我对康熙的了解显然是不深的,但要说心里连个大概的轮廓也没有,那肯定也是假的,毕竟计算起来,我和他对坐倾谈的时间,恐怕比他大多数的子嗣和朝臣都要多。
他富有激情,胸怀宏图伟略,自视甚高,好光明磊落,鄙夷诡道。然而,对于那些故布谜云,巧设章法,不用,不是不晓,只是不吝,若真真筹谋起来,怕是其中拐上的道道弯弯绝非一般人可想。这样的情况里,太过明显的表面往往恰恰是离最终事实最远……
赛过跑的人都知道,愈是接近终点的时候,愈是考验耐性的时候。我疑问着,风头浪尖,胤禛他能够撑得住、站得稳?不是不相信,只是实在无法不忧虑。
“额娘!”一声洋溢着兴奋的清脆叫唤。
我蓦然惊醒。
霞云万里,斜阳正圆。
不觉之中,已是傍晚时分,一日的围猎已然结束。
睹见弘历那一脸的喜悦,突然间我满腹的烦恼一下都散去了,整颗心都明亮了。
我忙招手道,“累坏了吧?快,过来坐。”
他大步迈上前,靠着我坐下,熟练地挽上我的手臂。
“渴了吧?”我递过去一碗早就摊凉的白水。
他凑过来,就着我手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慢点喝,慢点,慢点,当心别呛着……”我迭声念道。
“不碍事的。”没等我一句话说完,他已喝完昂起头,眉眼弯弯地对我笑道。
“今儿可尽兴?”我扯出帕子,一面替他擦拭着唇角,一面柔声问道。
听见问话,他一双眼立刻亮了,兴致勃勃答道,“孩儿猎了……(太血腥了,俺就不详细写了,跳过),您等着看吧,待数目都核计好了,今晚公布赛果,孩儿定是头名。”
“嗯。额娘的弘历,是最棒的!”我摸摸他的发线,含笑赞道。
果不其然,是夜,酒过三巡,赛果公布,弘历所获猎物数目最多,康熙满意非常,兴致极高,居然拿出宫中至宝的白玉如意,用作行赏。
待弘历领赏回座,举着酒杯来敬贺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一个个舌灿如花,阿谀之词不绝于口。
弘历也是高兴坏了,但凡有人举杯相敬,也不怎推拒,虚迎几句就杯酒下肚了,我拦都拦不住。
就这样,一来二往,很快他就招架不住了,醉眼迷离,面色酡红,双手轻轻颤抖,脚下也不稳,身形一摇一晃的。
我连忙托凝夏劝退那一大帮小人,叫上小喜子,两个人一人搀一只胳膊,努力扶他离开。
步出会场,我们停下来稍事歇息。
忽闻身后有飘扬舒畅的乐声响起,我好奇地回身望去。
六七八个女郎,着颜色鲜艳的蒙族袍子,伴乐声鱼贯而入,在场中央依次伫足,提手躬身,各自摆出独特的造型,继而周身凝滞不动,仿若石化。
与此同时,座上各式各样的喧哗好像翻书页似得唰一声都静止了。
激越的鼓声铿锵奏起,石塑瞬而化身成人。
抖肩翻腕,展腰抬膝,动作无不鲜明优美,步伐无不轻捷洒脱,每一挥手、每一绕臂,每一弹跳、所过之处,绽放一朵朵、一串串热情火花,明亮夺目,犹甚过那熊熊的篝火。
啪,啪,几记掌声响起,不一会便连成了一片,和声越来越大。不知什么时候,又起了歌声,激昂嘹亮,响彻夜空。
又过了阵子,有胆大的年轻小伙跳下台,贴近前去,摆动身肢,也一并舞了起来,于是晚会气氛益发浓烈,好不热闹。
也有不热闹的。
还是那个他,微侧着头,神情淡淡,既不理会身前的漫漫艳影,亦不留意周遭的浩浩歌乐。
只见他慢慢提起酒樽,缓缓酾上一碗,轻轻摩挲碗沿一阵子,端起,一饮而尽。
提起,酾上,端起……
重复,再重复……
“格格。”忽然有个声音喊我。
是凝夏,她办妥我留下的差事赶上来了。
我回过神来,“咱们走吧。”
扶弘历上了床,我一面脱他的靴子,一面吩咐凝夏去煮碗醒酒汤来,想了想又对小喜子说道,让给打点凉水来。
弘历这小家伙醉了一点也不老实,时不时蹦起来,朗声喝道,“……干……”
生怕他跳起来撞到床檐碰伤头,我只能一手护着他的脑袋,一手去褪他的外衣,直觉得两只手严重不够用。
好容易,鞋袜去了,外衣也脱去了,我把他往床里挪挪,按趴下,又扯过锦被,盖好。
这时水到了。
我卷起双袖,沾湿手巾,拧干,一点一点,细细擦洗他的脸。
擦完脸,擦手。我这才发现他一直捏着那柄如意。
试着去掰他手。
他立即全身都绷紧了,像只警觉的小鹿,把如意往怀里搂搂紧,感觉藏结实了才放松下来,嘟哝着出声:“不许动……这是……我要送……送给……给我……额娘的……”说着说着又沉沉睡了过去。
我看得不禁嗤一声笑出来。这孩子……
“格格,格格。”怎么好像有人在叫我。
咦,我怎么趴这睡着了?我轻摁摁头两侧的太阳穴。
“噢,醒酒汤煮好了?”我看到凝夏手上托盘里的碗。
“弘历,醒醒。弘历……”我轻轻拍打他的脸腮,柔声唤着。
费了好一阵功夫,总算把他唤醒,不过还不甚清醒,眼皮明显极艰难地撑着,眼底迷蒙一片。
我托起他双肩,扶他坐起,哄着,“喝完再睡哈,不然明儿早上起来会头疼得,乖,啊?”
“嗯,乖!现在躺下好好睡一觉吧。”好容易都把这一碗汤药喂完,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搁下汤碗,我细细替弘历捏捏被角,脑中忽然一个闪念,于是转头叫住正要离开的凝夏,“夏,先前煮下的醒酒汤可还有剩的?”
“有的。”她停下步子,回答道。
我想了想,道,“小喜子,你在这好生守着四阿哥,我随凝夏过厨房一趟。”
滤出一碗汤汁,用汤盅盛了,盖上盖放入食屉。
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拎着食屉,出了门口,我对凝夏说,“你回帐子里去吧,外头风大冷着呢。我去去就回。”
“是,您慢点走,路上千万小心。”她躬身回道。
今晚天色很不好,阴霾如墨,遮蔽住了星月,太黑看不清远物,出了面前三米,什么都是雾蒙蒙的,我只得脚下加倍谨慎,北风凌厉地刮着,双耳都灌满了风。
“呜……”又是一阵疾风肆虐而过,可怜我的灯笼连一丝反抗的机会也没得着就寿终正寝了。
我看着手上提着的一团漆黑,皱了皱眉。
没了灯笼照明,我只好借助扎在营中各处的火把释放出来的微弱光芒认路。
停下来,左看看,右看看,再凝神想一想,嗯,是这里了。
确认来对了地方,我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向帐门走过去。
一步,两步……近了,帐门只在咫尺之遥。
突然,有动静从帐里传出来。夹在呼呼的风声里,可谓轻微得几不可闻,然而在我听来却清晰洪亮得仿佛塔楼的钟鸣……
那分明是女子辗转承欢时发出的嘤咛……
我直觉得胸口猛然一震,像是那敲钟的槌子砰一声砸在了我的心上,疼得我站立不稳,生生地往后退了半步。
“琴格格。”帐缘处突然立起来一个身影,对着我低声惊呼。
是高无庸,我顿感呼吸都紧了。有他在这门口守着,那内里的人是不会错了……
此时此刻,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感觉。一颗心,空空、空空的。
“格格,您怎么来了?”高无庸快步上前来,急急问道。
我想回答,可是却感觉喉咙好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出不来声。
“您是来送醒酒汤的?”他这人还是极其机灵的,看见我手上的食屉,立刻便猜到了。
我无声地摇摇头。心中想道,原本是,现在不是了……
他很显然看懂了我的表情,摸清了情况,知道我听见了,满眼的懊悔,很想跟我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眼见着他一张脸让急给憋得脸都痛苦得挤成一团了。
我感觉很悲凉。他不过是不小心打了个盹,偏偏就让我给碰上了,还偏偏又是这样糟糕的处境……真不知该说他运气差还是我命不好……
正在两个人傻了吧唧得在这风里杵着的当口,里头又有声音传出来。
如果说先前我心里还存有那么一丝幻想,这时也被击得粉碎了。
只因,入耳的这一声低吼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
曾经的凝眸笑语,曾经的顾盼流连,曾经的守望依偎,曾经的缱绻缠绵……在这一刻看来,一切的一切,都好似成了笑话一桩。
我忽然觉得浑身的气力都消散了,一个人软绵绵的,无知无觉,不过头脑却清醒了许多。
我甚至还挤出了一丝微笑。“高公公。请牢记,今日琴儿不曾路过此处,你亦不曾在此见到过我。明白?”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里渐渐露出几分伤悲。
我暗叹一声,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我转身走出好几步远了,他却又追过来,匆匆道,“格格您只知道爷今晚喝多了,却不知您离席后,皇上赏了大伙儿鹿血酒……”
说到这里,他哽咽了,“千错万错,千不该万不该,您都怪奴才一人吧,千万别怨爷。爷他心里一直就只装着您一个人,奴才天天跟在爷身边,这一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他甚至还跪了下来,拉着我的裙摆,哭诉着,“格格,就算是奴才求您了!爷他已经够苦的了……可不能……”
我怔怔地站在那,仿佛一座雕像。
这夜怎么那么深?像是挂了一层又一层厚厚、重重的帷幕,沉得像是要把这天拉下来似得。
我恍然发现,在某些时候,眼泪真的是一件很奢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