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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墨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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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露水重了,看来今年的冬天定然要来一场大雪的。
夜深许久。
我披着袍子在园内游玩,欣赏着手间含苞待放的梅花。
远处传来说话声。
“你知道吗?听说老爷今晚又去天香楼了?”
“一定是去找丽雅姑娘了。”
“丽雅姑娘艳动全城,我们那个容貌尽毁的夫人自然是比不上的。唉,不知何时老爷会纳了丽雅姑娘。”
“我说你们几个,夫人平时待我们不薄,为何无缘无故来这嚼主人家的舌根?快去厨房准备准备,老爷快回来了,夫人让留饭了呢!”
“是,姑姑。”
零碎的脚步声渐远。
刹那花园寂静了下来,仿佛从未喧闹过,安静得揪心。
稍微用力,我手中未待盛放的腊梅被折断花枝,随风倒地。
“夫人,外面寒气重,我们回房吧。”刚才赶走丫鬟的执事姑姑还没走,她平静地向我走过来。
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个世界一直如此。
静轩回来了。
我递过去一条毛巾,说:“我让厨房备着饭呢,要吃些么?”
“不了,我在外面吃过了。”静轩说话间流露出倦意,夜风溜进了屋子,我闻到了女儿家的脂粉味。
我一直是不用脂粉的。
接过静轩擦过的毛巾,我转过身去,随便寻找着话题:“今儿个我听丫鬟们讲了件好玩的事儿。”
“什么事?”静轩随便搭着腔。
“她们居然说你在和官府做生意。这群小蹄子净会胡诌!”我依然神色平静,慢悠悠的铺着床褥。
静轩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穆儿,这些杂事你让丫鬟做好了。”
我笑言:“当初我可答应了要为你铺一辈子床褥的。”
静轩的神色竟变有几分严肃:“你听我说,穆儿。我是打算竞争这次官府的瓷窑生意。”
我不出意外地浅笑:“我们不是说好不做官府的生意?”
静轩皱眉:“现在江南这地儿民间制窑生意竞争激烈,只有开发朝廷这条商路我们才有发展的机会。”
见我的脸色变白,静轩依旧温声细语:“穆儿,我们都成亲三年了,虽然没有子嗣,但也木已成舟了呀。所以,有些不必要的事不要再担心了。”
我低头片刻,抬首间已是常色。
我伸手想抚平静轩的眉,低语道:“要是你认为对的,就做吧。我信你。”
贰。梦醒时分,枕边人不知梦往何方。
三年来静轩从未彻夜不归。
他今日做到了。
执事姑姑低声对镜前的我说:“夫人,三更天了,您去睡吧。”
“老爷还没回来呢。姑姑,跟我去天香楼看看吧。”我别上发簪,心平气和的说。
“可是......”执事姑姑面露难色。
我伸手拿过一条丝巾,抚上脸道:“放心,我会蒙着面呢。”
镜子里一块块的烧痂是那般触目惊心。
“你说,静轩怎么能安然地对着我这张脸三年?”我淡淡地问。
“夫人,老爷心里有你。”
“是心里有我以前的样子,所以就凑合着过了?”我依然气定神闲。
姑姑凝住,低头不语。
我浅笑:“我们去瞧瞧就知道他爱不爱我了。”
天香楼果然是江南极致的声色之所。
远处依然灯光绚烂,喧闹繁华,那脂粉味儿一阵阵的飘入轿中,我不禁抚紧了轿沿。
“哎呦,这是哪家的夫人呀?怎么也来我们这种小地方?”迎上来的老鸨脸上白的一块一块的,我克制住想呕的冲动,朝执事姑姑使了个眼色。
姑姑递上一锭重重的银子,我温和地说:“老板娘,我也不想搅你的生意,只想你帮我做件事儿,我就立刻离开。”
我知道看惯各种风月的老鸨自然知道我是来找自己丈夫的,她也不希望我在这儿闹点什么事出来。
接过姑姑手中的银子,老鸨面上堆着浓浓的笑意,说:“您有事请吩咐。”
我冷色道:“我若问姑姑我家老爷在不在,你定然是不会回答的。只消您帮我跟城北方家的静轩老爷带句话,就说让他早点回家。”
不顾老鸨讶然的神色,我说完就带着随从离开了。
回家来到镜前,我拿下珠簪,执事姑姑问道:“夫人,您还要等老爷吗?”
我轻轻取下面纱,侧过头回答:“不了,就寝吧。”
叁。你的眉眼终于也为他人深情。
城北方家今有喜事。
方老爷纳了天香楼的头牌姑娘丽雅。
传说丽雅姑娘为江南第一美女,连县城的大老爷也有好多是她的常客。
才子佳人,两情相悦,终成眷属。
这被传为佳话。
市井人皆议论。
“方老爷忍受了他那丑颜妻三年,终于遇到了一个与之匹配的女子,可说是苦尽甘来呀。”
“丽雅姑娘虽说出身青楼,但听说她才艺俱佳,一点也不输平常女子,方老爷艳福不浅啊。”
“听说还接下了制造公主出嫁时置办瓷窑的生意,方家这次可真是双喜临门呀!”
听着跪在地上丫头们的报告,我只轻轻拨弄手上的发簪。
“难道就没有人反对一个妓女就这么嫁进了方家吗?”我用声很低,却中气十足。
这次来对手了,我要先发制人,让这群丫鬟知道谁才是主子。
“没呢!夫人也知道当代民风开放......”跪在底下的一个小丫头瑟瑟缩缩地回答。
“哦!怎么民风开放了?”我稍提音量,看向那个丫鬟。
“夫...夫人,连公主都可以考量西北可汗三年才嫁,民间的女子就.....”
“你叫什么名字?”我打断她,问。
“奴婢叫红儿。”
“你可以离府了。姑姑,待会给她结算这个月的工钱。”我神色平常,对旁边站着的姑姑吩咐。
“以后,在这府里再让我听到有人说这新妾的颂言,你们就准备走人吧。”我用力放下玉簪,“砰”的响声使跪着的丫头不敢再说话。
把这群丫鬟遣走后,屋里只剩下我和执事姑姑,我抬头吩咐:“姑姑,今儿个他们洞房花烛时,帮我去他们屋里禀报一声,就说我绝食了。”
“是。”
肆。佳人当道,岁月静好。
点上一炷香,我静静坐在镜前等待。
“穆儿,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吃饭?”静轩急急忙忙地走进来,望着桌上冰冷的饭菜询问道。
我特地梳妆了一番,髻间盘上一朵梅花,淡雅别致。
我隔着灯火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静轩微笑。
静轩或许没见过我这般姿态,忙走过来握着我的手问道:“穆儿,你定是为了我今日纳妾的事生气。那日从天香楼赶回来我就向你解释过我接近丽雅完全是为了结交县衙老爷,好拿下置办公主嫁妆这桩生意呀!”
“那又为何纳了她?”我眼睛里没有一丝松动,步步紧逼。
“因为...因为...”静轩的脸上露出些许难色。
我甩开他的手,望向别处。
“因为水墨窑。”静轩终于说出口。
“水墨窑?”我转过头表示不解。
“水墨窑是瓷中精品,世上仅存的几件全是倾城至宝,当年的窑匠却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我纳丽雅,是因为她说她知道水墨窑制作秘方的下落。”
“所以你信了?”
“要是我可以得到秘方,我就能独揽江南瓷器生意。你知道,我一直想做出点成绩来给你瞧瞧。”静轩边说又握上了我的手,“我想要你依旧锦衣玉食,不后悔当初和我走。”
话说得如此动听,可为何我看静轩的眼里流露出些许贪婪,我紧抓住静轩说:“我现在已经过得很好了,你停手好不好?我怕你会变,我真的怕你会变。”
静轩搂我入怀:“穆儿,我不会变的,相信我。”
这次我没有回音,只是沉默地靠在静轩胸前。
丽雅许是知道自己抢了静轩理亏,亦或是我当初给那些丫头的下马威让丽雅没怎么得到善待,这几天府里和之前没什么两样,静轩变得忙碌起来,他忙着寻找水墨窑和官府那桩生意,我也没有再找他。
后院的梅开得更为灿烂了,天气也开始寒得彻骨。
可是,有些人没有得到想得到的,自然不会罢手。
一日我正执笔练字,执事姑姑推门走了进来:“夫人,后院传来风声说丽雅姑娘有了。”
伍。酝酿的好了,这出戏也便精彩了。
街上的人都笑谈方家的门槛儿都要被踏烂了。
“这个新妾可真得宠,一嫁进方家就有了孩子,往后母凭子贵还不一下子飞上枝头当了凤凰。”
“看来方家主母的位置是要换人来做了。”
“你说不会是奉子成婚,那孩子早有了吧?”
执事姑姑急急地走了进来。
“我说小姐,怎么这下你倒不急了?那个贱人有了孩子,现在可是得意的紧了。”
“沫瑶,你从小就跟着我,怎么一下子说话也学得这么粗鄙?”
“那群丫鬟现在可镇不住了。府里人都看得出老爷真心喜欢那孩子。现在人心都倒向了后院呢!你也知道,这几年老爷明着没说,可暗地里......”执事姑姑紧张的神色让我不觉一笑。
倒是许久不见她这般慌张了。我存心逗她,神色平然地回:“他是想要个孩子。我看得出。所以丽雅给他生个孩子,也没错呀。”
“可是小姐你......”执事姑姑的话没说完,外面进来的丫鬟就打断了她:“夫人,燕窝炖好了。厨房来问是现在就送去还是晚些时候?”
我看了看庭院外耀眼的霞光,浅笑道:“现在就送吧,我也要去看看妹妹了。”
我边走边回头对执事姑姑说:“我倒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狠角儿。”
我走进屋里,迎上来的佳人大大方方给我行了个礼。
怀着孩子却不恃宠而骄,看来丽雅也是个有头脑的女子。
“不知姐姐突然到来,招待不周,还请姐姐担待。”
我不说话,只盯着面前的女子看。
首先注意的自然是她的小腹,可能时日短了,是看不出来的。但经过这么多位大夫诊治,这个孩子定然是假不了的。女子神色平静,看来也是有谋于胸。
再看那容貌,她的姿色也是有几分的。不过常年的妆容倒粗糙了这副好皮肤。
细柳纤腰,婀娜娇柔,怪不得连县太爷也曾做过她的常客。
待时机差不多了,我便开口:“姐姐这次来也没别的。因为免了一进门就请安的礼,我竟没有见过妹妹,方才一看,果然是倾城之姿,也怪不得老爷那般欢喜了。所以一来看看妹妹,二来也送些燕窝给妹妹补补身子,不知妹妹有没有什么缺损的,姐姐叫下面的人给你添置添置。”
陆。你不信我,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丽雅的孩子没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镜前梳妆。
刚插上当初静轩送我的那根玉簪,就有小厮来报老爷让我去后院一趟。
我披着斗篷来到后院,晚上的温度越来越低了,看来今年的这场大雪,也快了。
院子里有好些人,我进屋时几乎所有人都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以为静轩会问几句的,自己在心里也准备了些回答。
可是迎面而来的只是一巴掌。
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巴掌和静轩眼里的愠怒和冷漠。
巴掌声起,面纱掉落,周围人都吸了一口气,他们是接受不了一个如此满脸疮疤的主母吧。
静轩看我的眼神带了些厌恶,他恶狠狠地指着桌上那盘冰冷的燕窝,只吐了三个字:“你好狠。”
突然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但我还是像垂死挣扎那般抬起头,神色平静地说了句:“不是我干的。你信不信?”
静轩冷笑:“证据确凿,丽雅就是喝了你送来的这碗燕窝才小产的。最毒妇人心,穆儿,你还是一个人好好反思一下吧。”
静轩把我关在了柴房里。事关他未来的孩子,他的绝望我可以理解,但也在那一刻我明白,他始终爱着的,都只是他自己。
那晚我扶着静轩当日送我的簪子,想了很多我们的初遇和相爱,冬日寒气很重,我还是不甘三年情分竟也可以如此决绝。
初遇时,江南正春,景色宜人。杨柳青涩,依依静绽,鲜衣怒马的少年从明媚日光下走来,他递过一支玉簪,脸色温柔,道:“和我走,可好?”
少女面色绯红,含羞逃开。
河畔处传来长笛声,调子是那般欢好灿烂。
柒。你说人生如戏,你倒是看得开心。
次日我就被放了出来,但从此也被禁足在了房间里。
除了执事姑姑和几个房里本来就跟着我的丫头,我再也见不到其他人。
听说后院日日笙歌,热闹非凡。
而那些曾对我唯唯诺诺的下人们都忙着巴结新主子,他们甚至来踩伤口的时间都不愿花费。
这日我正和执事姑姑下棋,丫头晓鬟急匆匆地跑进来:“夫人,夫人,府上来了几个西北人,他们正在厅上和老爷商谈呢!”
“哦。”我漠不关心的继续布局我的棋子。
“听说他们要和老爷交易。”晓鬟越说越急。
我浅笑,抬头看她:“不是常有些稀奇古怪的人来府上卖给静轩稀奇古怪的东西吗?你这会儿大惊小怪什么?”
“夫人,”晓鬟喘了口气继续说,“可这次西北人拿到府上来的可是那早就失传的珍宝水墨窑啊。”
“然后呢?”执事姑姑这是开口询问。我把注意力转回了棋盘。
“可他们要老爷拿来跟他们换的,是......”说到这,晓鬟结结巴巴了起来。
“换什么你倒是说啊。”姑姑又显得有些不镇定了。
“是夫人。”说完晓鬟就沉默了。
我落下一子:“沫瑶,你输了。”
过了五日,我渐渐习惯了离开方府的生活。
那日静轩果然在犹犹豫豫之下答应以我来换他那梦寐以求的水墨窑制作秘方。
回想这一切,我笑得哑然。静轩当初为了我而四下寻觅水墨窑,如今竟为了这一纸秘方把我来交易。
世事如常,那个江南旁边的羞涩的少女又何曾料到今时今日的近况。
捌。世事无常。你愿意便看透我了。可是你不愿意。
富贵名利倒也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场大火便可以把所有付之一炬。
人事多变。
前几日,街上还传闻方老爷喜得贵子,过几日便又传那丑颜正房一味药流掉了那个孩子。
不久前还说方老爷立了新主母,又拿到民间奇艺水墨窑的秘方。可现在方府却一片废墟。
传言方老爷练窑冷落了美娇娘,丽雅一气之下撕毁了水墨窑的方子,方老爷和丽雅争执之下打翻火烛着了火。
之后又置糟糠妻不顾一人逃出火海。
一个即将大富大贵别人口中的仁义儿一下子变成世人皆唾不仁不义的无耻汉。
我细细装扮,插上静轩送我的簪子,披着漂亮的斗篷去狱中探监。
“你怎么来了?”静轩讶异。
此刻的他一身囚服,面色枯槁。
我微笑:“我没有去西北。”我没让狱卒打开门,隔栅继续道:“你难道一直忘了我的另一个身份了吗?方静轩。”
“你......”
不顾他的神色,我一字一顿道:“我可是当朝公主!”
“你以为当日我真抛下一切跟着你走了吗?”
“你......”
“世人皆知我的任性。你又岂会不知?是母后给我布局了这条退路。”
“那你脸上的疤......”
我抬起手,缓缓撕下探监前刚贴上去的伤疤。
“对!我一直骗你的。那场大火就是被设计好的。母后不信你会待我一辈子,就给我三年期限。若在这三年里,你嫌弃我了,我就离开。你不嫌弃我,父王就会给你荣华富贵,让我们相伴一生。而西北可汗,他也答应等我三年,若等不到,就另娶她人。”
“你......”
“不过你早就变心了。孩子的流产只不过是你借口冷落我的一个导火线。不,根本就没有过这个孩子。”
“什么?”
“丽雅可不是一个人,她身后的早年结识的风月知己一直在为她打理。我也是让御医混入了出诊行列才发现这件事的。”
“那......”
“所以我就借那碗燕窝给她演戏。那么聪明的一个女人怎么会碰我送去的东西?”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丽雅.....”
“你还叫她丽雅?也对,她对你倒也用情至深,不然不会设计这么多。从一开始的水墨窑,我就知道,她在撒谎。”
“可......”
“因为水墨窑秘方一直在我手里。”
满意地看到方静轩再次惊愕的表情,我淡淡地冷笑,继续说:“执事姑姑的真名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叫沫瑶,是研制出水墨窑工匠的女儿。当日水墨窑出炉,震惊四方,执事姑姑家也因此飞来横祸,全家只有她带着秘方逃出,恰巧被微服的父王收留,带回了在宫中。”
“你为什么不早说?如果......”
“如果早说,我就可以被你骗得更久了?呵,方静轩,你从来爱着的,只有你自己!”
“不!我也爱过你......”
“是爱过这张脸吧?”我抚着自己光滑的脸庞,冷冷道。
我们都沉默了。
玖。公主大婚,普天同庆。
我转身准备离开,空中传来玉簪坠地的声音。
这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可这玉簪就这么摔得粉碎了。
身后传来静轩低低的绝望声:“你从来爱着的,不也只是你自己?”
走出牢房,县太爷急急迎上,低头问道:“公主,怎么处置?”
我顿了顿,因为眼前的漫天飞雪出现得那般突然和张扬。
今年的这场大雪,终于在轰轰烈烈中姗姗来迟。
“只是过失放火,关几日就放了吧。”
最后我向夜深处走去。
眼前白色雪片曼舞。
可我看到的却是三年前的场景。
江南正春,景色宜人。杨柳青涩,依依静绽,鲜衣怒马的少年从明媚日光下走来,他递过一支玉簪,脸色温柔,道:“和我走,可好?”
少女面色绯红,含羞逃开。
河畔处传来长笛声,调子是那般欢好灿烂。
几日后,朝堂终于传来佳讯:西北可汗终通过考量,公主决定远嫁塞外。
金銮殿上太监正襟高唱道:公主大婚,普天同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