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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白首相逢(结尾下+尾声) ...

  •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那日他急火攻心,在床上一歪就歪了一个月,一个月以来,精神似有恍惚,偶尔清醒些,口里反复念叨的就是这两句诗。
      似是为他对未死老矣,却日日自窥腐朽的肉身官能,又似是为这一生忧患劳苦,却总不敌天意无情,这一他感受颇深,却如堕甑不休不顾,亦不能开寤的事实,哀人又自哀地慨叹着。
      这场摧折了他八年的肺病已无力回天,为心事又更加重一层,一声声痛咳,越显出苟容的清苦。小芙一旁听着,也只默默地跟着叹息。

      她一个远客初来中原,又不像枫岫在南疆有攒了一些根基的,指顾间也寻不着适合的宅子,可借住在拂樱斋,伴着一个孑居鳏孤的老夫子,也徒惹四邻的蜚语谤言,毕竟不是长久的办法。
      还是枫岫顾念人情,把那几间闲置了多年的“寒光一舍”给她住,也不管她收额外的租子钱,只要求她替他把一些旧物收置过来。
      两日后小芙在整理寒瑟山房时,发现了一幅纸联,上面提着的就是这两句诗文。
      除此以外,另有一摞子染毫作图的画纸,其中一幅人像,英俊锋芒,气度夺人,不看那“拂樱斋主”的注脚,她就分明猜到了是凯旋侯。
      这一定是枫岫舍不得的宝贝,她把画卷裱成了画轴装在木盒里,送去给他瞧。
      这一看,他就好像灌了帖神合起死的灵丹也似,眼睛睁足大了一倍,简直把那令他千思万念的画中人要瞪得活了。

      “是了,他还在等着我,我不能就这么死了。花信蹉,前盟证,相思债,等那件事完了,前盟即证,我也圆满了,”
      他自语一般地说着,“她想证明她赢了我,没错,她赢了,我输了,我输给了天意,可总有一件事他们谁都赢不了。”
      小芙又问他是何要紧事,又是欠什么债证什么盟?
      他也不多解释,紧紧抱着那幅画,得到了一个脱离业咒的救赎也似,此后再不听他念叨那两句诗了。

      第二天,他叫小芙烦劳些帮他,往园子里头的花树下事去。
      晚秋风露渐变,拂樱斋里一片萧瑟冷清的没什么景致。小芙往园子里走了一遭,入目所见皆是秃喇喇灰溜溜的干枝,多年掌习花工,又惯性地动了给树木施肥,以御寒冷的心思,只盼着来年春天,是多么霞明玉映的花事。
      她更注意到,几株两般模样的树,枝柯叶子多有殊致,稀稀朗朗的,甚为惹眼。
      想是栽种的年月较为近时,树身不比樱花树的那般高健。
      几片晚杀的叶子,把那枯黄闷闷地坠着,细细的叶瓣,缩着更显小巧,在风里槭槭散散地蜷动着。

      小芙从没在四魌见过的,向枫岫询问,得知那是枫树,栽种不过五年。
      她觉得他骗人,寒瑟山房里也有些枫树,却不是这精致窈窕的模样。
      枫岫解释说,这种品貌的红枫是东边的种类,比中原的矮小些,却有一点这边比不上的好处,春夏秋可开足三季,颇具观赏性,是园中造景第一流的佳品,他雇了好些渔民才从海外购置的。
      他说着又炫耀起来了,等春天时候你就瞧着吧,那颜色,明艳可夺昭阳,虽是草木,不比鲜花欠了颜色。
      小芙听得新鲜,头一次听闻有春天会红透的枫叶,脑中不觉把那幽奇的造景,粗线勾勒出,愈是神思向往。

      “三分春色,红英占了两分,有一分可要被这独秀于草木的红枫,谋之一笑了。”
      枫岫又道,“我就是要在这拂樱斋里,把它去配当那粉白娇嫩的樱花,各有各的美,谁也压不倒谁,更是相互成全,携就一番梦境般的光景。”
      他一直精神恹恹,提起这些红枫和他构想的那副园景,似受他话间的欢喜激起些明亮的神采,苍白的双颊也泛出些红润。
      小芙笑道,“这倒是有趣儿,春天的时候,岂不是能见到,红枫和樱花同开的景象,你把他们挨一起种着的,红红白白的掺合着,那可真热闹。”
      “枫樱相倚,终身相依,花信同期,同开荼蘼,百年后,连根茎都会结约一处,再也没什么殊途无寄之说。”
      枫岫道,“这是有我的说法,不求最好的时候,只得一个光明的永久。”
      说完,他又是低低一叹,这叹息声里却有些汲汲以求,又怕不能彻底拥有的,渴望甚至怅望。
      小芙听出些别样的深意,好像他这说法,指的不单是花事,可她又说不上来。

      枫岫又交给她一件东西,让她埋在那些枫树的东南角,他精研六爻星相等玄术,这方位自是他精心穷理地推究出来。
      小芙接过来就一愣,那是一把剑,还是模样和质感都极普通的木剑——简直就是道士做法事的法器,他是要把这好端端的园子,变成请神驱鬼的一座坛场不成?
      可枫岫素来是有大神通,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她虽是满心奇怪,还是依着他的吩咐去了园子。

      一阵秋风猛地吹着,树叶的沙沙声里,掺合了一阵敲金扣石也似的清韵。
      她循着传来的方向走近,见着一棵枫树上,一只风铃正随风而飘,挂在赤干干的枝子间无所拥蔽,绛蓝色的琉璃,就很显眼很突兀,让她想起鸾仙海上澄静的初潮。铃子的绳索有磨旧的毛糙感,整体却很干净,能看出有人在不定期地擦拭,罩子底下,拴了一面青玉的薄片,玉面上有着窈窕飘逸的两字飞白书:风露。
      这是一只有了年岁,却乍看上漂亮的风铃,连题字都是诗情画意的。
      小芙却知晓这个叫“牵魂铃”,是为亡者做招魂复魄的法事时引路用的。可它挂在这怡红快绿的林子,牵谁的魂,又往哪里牵去?

      小芙想着,风越作越大,吹得铃声幽幽渺渺,真要把她的魂儿都往幽冥幻域之境扯去了。
      她也像守坛的道士似的,抱紧了那把木剑,脑中却被那铃声撞地一闪:莫不是他要招那位他念念不忘了半辈子的凯旋侯的魂?
      方才他那一席话,亦是被她搓磨出些眉目来,枫樱相倚,花信同期,岂不是他以枫岫和拂樱的名字做典,故意布下的双关语意?
      想着她就不觉痴了,这枫岫果真情深入骨得可以——他要在这间他亲手布下的枫樱相倚,如梦如幻的园子里,招他挚爱之人的魂!
      猜到了这一层,另有一层更深的遐思,会不会拂樱已经回来了这个园子?
      一时她被这个猜测吓得腿都软了,那铃声也把她整一后背都惊得凉飕飕的,把木剑一埋,也不乱逛什么就慌张地跑回去了。

      打那以后,她就不敢来拂樱斋,又在寒瑟山房里折腾新居,折腾她新的人生,好一阵子都没见枫岫。
      当她再去拂樱斋,是去转告他从海边的渔家处打听到了四魌的消息。
      静乾太子为戢武王死在薄巾关,位置竟是已进慈光地界,而向慈光讨要说法,反是把慈光的新王惹怒,向碎岛出兵了。
      她一跺脚地叹道,“静乾太子是中了鹤主的计了,鹤主究竟要干什么?”

      枫岫静静地听着,新的王朝,新的主政者,新的谋事者,闹哄哄的,又瑰丽华彩,一切的喧扰人事,新滚的一锅沸水也似散发着躁动的热气,引人疯狂着,可把手贴近了,又烫出一圈污腻腻的浊血淤脓。
      一切都是崭新的,新的像是他在曲江楼里捏怪的一出话本,浮逞哗晔地,要说得精彩,说得每一个听者都拍掌呼喝,可这故事,已再不是他执笔,起头和结局,他都不能如从前一样穷极他的想象力去描摹。
      又仿佛是照着他经历过的拓摹下来,却粗糙又荒率的赝本。总逃不过是那些!
      有赢就有输,这边黄土陇头葬白骨,那边金貂紫蟒都嫌长,荣辱有消长,人世间的盈虚总数却是恒定的,有人在故乡披甲锐刃,百战而死,就会有人因为一场心碎,去远方流放。
      这次的战争也不过是四魌岛上一场新的争逐的开场。
      四魌永无宁日的杀戮,鸾仙海一战不能终解,薄巾关的盟约也不能为它煞尾,只把那沾满血的柴薪越撮越高,随便散落一个火星子都能烧出个半面天红。

      枫岫一叹,这一叹是仰着头的,仿佛要借这个姿势挺起胸臆间的力道才能把燥郁的肺气倾吐罄畅。
      若说真有什么天意,是对他的讽刺和惩罚,不该妄想为一点坚持,就能实现这份他以极度理想化构建的天下公义,不该以为暂时的和平,能改变四魌,那如樛木盘枝一般互为缭绕着剔不干净的根基。
      他赢得了一时,赢不了四魌的命数!

      他低声道,“从我二十三年前泛舟离开,我就斩断和四魌的羁绊了,八年前,是我管不住那想要横涉天下的手,可一切原来都是命定好的。我早该明白!”
      小芙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清楚无论说什么也不能改变了。
      枫岫又道,“古人云‘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何谓知命,不可奈何而后已,既然勤尽人事,什么结果,也应理足无憾。”
      小芙道,“听先生的语气,却好像还是有遗憾?”
      枫岫沉吟半晌,道,“只有一件,是一件更重要的,也等了很久很久的事情需要我去做。”
      四魌是太平清明也罢,是每个国家都乱战至亡国也罢,他已不想回头,只想走向他的天地里去。

      他抬起头,往草木秋深的园子里望去,那里正是一个安静的黄昏,不为人世的沸乱烦扰,它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在那里,是一个他不需要兵火涂炭的争斗和算计,就能一掌可握,就能有情长伴终古的地方。
      二十三年的时光,脉脉汩汩地流淌而过,这座宅子,这座小园,被悠久的时光吞并了,撑起了他的全部天下。
      ——如果不是在四魌失去太多,这样的生活他还会因求而难得,感到弥足珍贵吗?
      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疑问,也没有为前半生而后悔。
      人生就是这般荒唐,再怎么骄狂自傲,意气争胜,不过争得了一个屋檐,将将能庇他褴褛布衫,普通人尚有孝子姹女侍汤药于床前,他的终局,更要平庸甚至煎熬,在渐入枯槁朽蠹之际,也只有这座院子,成了眼前最触手可及的归宿。
      他凝眸那些花树,温柔以极地,那温柔里还有一种东西是坚定的,似是注目着这胶扰轰嚣的尘世里,所有的光彩,热闹,价值,都破碎颠倒以后,最后一点珍如拱璧的,他放不下的护持与珍爱……

      一杯句芒落英被他斟出,他并不自饮,往院子里捧去,捧向花树下的一张翘头案,就把茶盏往空落落的案子上放了。
      然后他轻轻一推茶盏,仿佛那里有什么人正思思以期。
      他用仅仅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必若前盟,绝不违负。等到春天,等到枫樱同开,花信不误,一切都结束,一切也都归来。”

      目视他这些匪夷所思的举动,小芙忍不住把所有的疑问都挑明了。
      枫岫也不再揣着藏掖着,趁着他罕得的精神头,将八年前的事都慢慢说了。
      这是他一个多月来说过最长的一席话,唇角老化的皮肤因激动轻轻颤着,耗尽了他的气力,说完他闭起眼,有一种殆无遗憾的安然。
      八年前的旧事,是他隐于市尘的无聊晚年中,一小段猝然的,且富有攻击性的插曲,曲子的余音更久远不湮的让他不敢不铭记。

      关于遗留在开月身上的戒玺力量,他为了四魌的清平而不得不向她痛下杀手,又关于拂樱竟是借着邪能之故,潜入开月梦中,只因他的魂魄是在散尽后,又兜兜转转地回到南疆,就潜晦在这些樱花树下......
      纷繁错杂的仿似密密繁星拼织的棋盘,小芙听得直发晕,好半晌才理出些头绪。
      对应着临走前开月说的两件事:其一,是我自己争气,天不绝我,让我剑走偏锋,他那么对我,我就会让他有噬脐莫及之悔。第二,那个法子,他琢磨不出来,路尽头,他是见不到他的。他不让我快活,他也别想有什么幸福圆满。
      她以不择手段的贪婪去修炼“蛾空邪火”,对拥有绝对力量的汲汲渴求,是要回到拥有邪能时一般的强大,于枫岫对她的制裁,不甘低眉地接受,不愤他人的看轻,如此倔强倨傲的心思,前后有多少曲折的原委,她都明白了。
      她心中一叹,少年意气凌秋阳,只是这份迫切要证明自己的意气,也赔上太多无辜的人命了。
      而第二条,开月刻意地向枫岫隐瞒的法子,就是如何和拂樱的魂灵相见,想必在当日两人交手时更是以此要挟过他的。
      拂樱果不其然早已回到了拂樱斋!
      她的神色倏然就很复杂很凝重。

      枫岫道,“你好像还有什么疑问?”
      小芙轻声道,“她对你深怀怨愤,是见不得你和凯旋侯团聚,断不会把这个法子交予给你了,你要怎么办?”
      “我用内力控制石火剑的愿力,一则我没有杀她,二则我清除她身上的邪能,也是为了想要把那邪能留下。”
      枫岫淡淡道,“可这石火剑的用法,先前并未有提取邪力之说,一切都是我凭借猜测做出的尝试。若是她死了,取这邪能定是要简单许多,可我的内力修为不足以在活体上实施,最后反噬了自身功体,才造就了这副病体,好在,戒玺之力还是被我留在了石火剑上。”
      小芙咬着唇,琢磨着这话,“石火剑......就是你让我去埋在树下的那把木剑,居然被你把那邪能吸附在剑身上,依着你的意思,那样就是破解之法?你早就已经猜到了?”

      “她告诉我与否,从来都是她诈我唬我的,我敢打赌,连她自己也不尽然。可当日她说,‘那真是个好办法,宛如凿井出铜蓄沼得鱼的好办法。’,她这般夸口,定是拂樱在她面前有绝对的把握,只这一种可能,和她身上的邪能脱不了干系。于是拂樱也未能对她知无不言,他怕我不管不顾地杀了开月,又怕开月知道,间接看透了我的心思,影响了我对付她的辄画。”
      枫岫道,“这是一个人情/事理皆陷入矛盾的死局,拂樱也只有喑默取容,咬牙吞声了。”
      想到此节,他又有这些恨恨的,“拂樱啊拂樱,你明明清楚,那法子可让你我重逢,可还清你欠我的相思债,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杀了她是何等完美的事情。你却是铁了心要护她性命,宁愿苦苦看着我却不能相见相亲,宁愿看着我承受凄凉的痛楚,你说要给我公平,果真公平得很。”
      小芙一言不发,但她看出枫岫的瞳仁有些氤氲的幽暗,好是难过的样子。
      “我拼力至此,就是为了不让你为难,把你的佛狱新王还给你,还把自己折腾成了一个肺痨鬼,你可又是欠我一次了。”
      他勉强一笑,笑意里隐有苦涩。

      小芙道,“你既是把那戒玺邪能转移到石火剑上,这八年间,他可曾入你的梦里,甚或是与你相见?”
      枫岫摇了摇头,“我只是猜到和开月身上的邪能有关系,用石火剑行此险招,是我不得已为之,这邪能在依附到石火剑上后,实效却不及以前。每每我拿着这把剑,能感应到他就在我身边,却又隔着一层层挑不完的纱,我总是见不到他。”
      小芙轻叹了一口气,“原来他一直就在身边,那样也很好的。”
      “实际上,开月想挟这件事以此报复,是伤不到我的。”
      枫岫道,“她不会懂,也没有人懂,我和拂樱之间,所有的奢望,给予,都能听到不会被恶意杀死的回声。这些年的相守与相依,他就像是被我藏在这园子里了,藏到每一个人,每一寸光阴都不能触及。我和他历经过最严酷的生离死别,我能见他,是幸福圆满,现在的状态,何尝不是喜乐无忧?”

      小芙又问,“可你那日,叫我把剑埋在那枫树下,又是什么缘故?还有牵魂铃,不是做法事用的吗,你要准备为他招魂复魄吗?”
      “招魂的法子我不知试了多少,怕是我,等不到他来见我的那天了。”
      他怔怔地望着那片花树,仿似望着,从那干瘦的枯枝上,长出了有且仅有为他修剪的一幕梦景,为之深深痴醉的心魂,不与外人同享,自我纾解也无望。
      然后他的声音忽微微提高,“他不来见我,我便去见他,我早就做下了决定,烟火红尘里的盛衰不该是我和他的收梢,我要的,是如同这园子里一次次的花落花开,生与死共用一种解释,枯朽和辉煌,都是无穷无尽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告而别,你不要找我,也不要为我悲伤,我身后是一片空旷,身前,我总会一步一走走到路的尽头去见他。”
      小芙分明有了些预感,然而他因为困乏也不肯再多说什么。

      可他的心却是豁亮的,通明的,亮得宛如烹色一室的灯烛,照进了前生今世,因果轮回,照进了他已成废墟的昨日,和不曾罢手去逸尘而驱着追寻的未来。
      ——就算他的世界充满了荒谬和绝望,却始终期待着一个阳光明媚的未来,会拯救他于苍白的现世意义不能抵达的永恒。
      他记得,那些拂樱在开月的梦里留下的话句,他都记得,哪怕他双眼苍老,容颜在镜子里一片模糊,那些话却一字字金钟玉磬,鲜明有力地在心底雕琢出英华之器。
      花信蹉,前盟证,相思债......
      他对着那个树底下,他可咫尺亲近,却又如抵天涯的影子说道,“为你这句话,这些年我还不算太难熬。”
      簌簌抖动的枯叶是回应,但那空空的来风又让他做了一夜好梦。

      有时候,他又会想这是拂樱设计了一个飘渺的希望,亦足够美丽,以慰藉他的余生,又觉得日子延伸开了艰难与复杂。
      只有院子里的花树,那纯粹且不灭的苾芬,他会安慰自己,等到来年开春,樱花开了,拂樱就会踏着花海向他走来。
      而春天也依然没有来。

      这年隆冬之际,枫岫已病重至膏肓针灸都不能及。
      不管朝日旦暮,他只没完没了地咳,南疆的冬天阴冷,亦是连着下了几天雨,把这整间屋都泡成了一汪湿泥,他咳得身子骨也蜷缩了一团颤颤地抖着。这种濒死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在慈光死牢的那三年,却不是被他人凌虐的痛,是从内到外的不可逆的衰竭。
      他咳完了又吐血,吐得五脏百骸都搬空了,园子里的树叶至晦凋尽,他也成了最荒疏的一枝。
      小芙每日来给他熬药,被他一概推拒,一是她并无侍婢之责,念着旧日恩情来帮侍,他却不好使劲儿去尽用的,二是他本就自尊心极盛,自知命不久存,亦没意思再拖累他人。

      这一日雨停而日明,他要小芙扶他往回廊上去,那阳光一晃晃的,心情也开朗许多。
      廊下放着一把青竹椅,椅子上铺了一层白虎皮,被日头烘得蓬蓬松松的极是暄手,暖意似能暖到心坎儿里。
      这虎皮还是拂樱留下来——早年他做药材生意攒了不少家私,不管古董或是首饰,都被枫岫存着,不卖也不用,明知道早晚,不清掉也会被贼匪盗了去,却只当着天长地久那么守着。
      只这一件是爱不释手,最是枫岫在冬天的爱物。

      他就那么懒懒地缩在虎皮里,似睡不睡地望着园子。
      小芙为他送了一杯茶,见他手里攒着件东西,是红珊瑚打就的一把珠串,发亮的红,似火的红,衬得他手指惨白的黯无光华,仿佛磨去釉彩的陶器。
      枫岫把珠串往手腕拢去,那手腕,只一副凸出了皮的瘦骨,骨头也撑不住珠串上那细细的金丝线,挂不久就脱滑下来了。
      小芙好心地要帮他把络绳重新打紧一些,可难免要移去几颗珠子,枫岫又是不乐意。
      她只道,“这样戴不好,保不齐哪天就丢了。”
      枫岫却不置可否,“丢在园子里不算丢,若被捡走,我到是放心了。”

      又听他终于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寒烟翠为什么叫你来找我?”
      小芙犹豫了一下,“她叫我不要学你,不要学你那些不入流的心思,害惨了别人,也害苦了自己。”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信不信,她已经比以前温和了。”
      他也不着恼,心里好笑了一下,“还有别的忠告吗?”
      “她还说,你这人虽讨人嫌,一身的缺点不是,却有一个好处,你下决心要去做的事情,必然事成不会徒劳,你会找到凯旋侯的。”
      小芙道,“四魌的浊泥渥漉,让她和很多很多人都沦陷一生,你和他是幸运的,在经历了杀亡,背叛,怨恨,失悔,种种人世折挫纷争以后,依旧有彼此的身影,唯一停留在眼底。”

      枫岫听完沉默了,珠子盘在指节上,一颗颗地流转,好似流过他生命每一道的光艳与劫难。
      他的脸有一点被风吹冻的红,给他的面庞添了一些饱满的生机。可那饱满,是转瞬即逝的,当红色褪去,也没有什么再能修饰那随着年岁干瘪的双颊。
      男人很老很老了,满目都是故事,没有一个角落可以重来。
      他像一只反刍的老牛,津津噆味地回想着年轻时的故事。感受滞留在私密空间,能说出口的绝不是最深刻的,遣词措句地去雕琢,总是变了味儿,于是不能言诉也不能遗忘。
      他不用看那画像,画中的容颜总猝不及防地闪现,回忆里的温暖或是冰冷,初时揪心,渐渐都成享受,寂寥却也温馨。
      他睁着那双乌沉沉的眼睛,说道,“我这一生,成或者败,总不过是四个字,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相印于心,会有奇迹。

      不知道是不是那日的阳光有助气血,枫岫渐能咽下一些米粮,也有了劲儿下床走动几步。
      很快就是小年夜,城中灯火通明迎接小岁,家户街巷都满盈着壶觞烂漫的热闹气氛。
      这气氛,感染了拂樱斋,枫岫亦不嫌折腾,跑到巷子里的酒铺,打了三瓶酒,又给了小芙两吊钱,叫她去曲江楼里买几盘明膏鲜蔌的好菜。

      小芙没回来时,他就一个人坐在回廊下喝酒。
      回廊外,是一个没有残阳的傍晚。
      自入冬以来,连宵的凄风切雨,比往年更增冷度,这一日的天色,罩进一把黯黄的油纸伞里也似,目之所及,皆是昏昏的雪意。
      枫岫裹了件不足膝的襦袄,袄子芯儿是棉絮,里子缝了一层银鼠毛,多呼啸的北风也灌不进。
      这袄子,质感矜贵亦极御寒,还是他从北境的天都带来的,泥金缎花的面是今年新拆换的,他总舍不得穿,为了节日才拿出来应景,以遮掩这份病容的不体面。
      连他的头发,也是新梳的发髻,看上去神采焕然,几口新烫的酒过胃,热气也把那沉郁的寒邪都驱走了,久卧病床而苍白的脸,也涌上了些活泛气儿。

      他平日饮酒,讲究《周书》里那“饮惟祀,德将无醉”的礼行,不偏不倚只及微醺,也免去了为酣醉后接踵而至的头痛更深恶痛悔。
      可今日,他似乎很有些兴致,每一口都比从前凶,缓不过一口,又接着仰起头,让酒水洒洒落落,一洗他久被药味戢冲的唇齿。
      他从这份从未领略过的不羁里,第一次咂出些除了辣烈以外的滋味:有清冽,如临风寄调,有甘甜,如红袖偎歌,甜过了即是酸,酸的牙根子也倒了。
      又从咽喉的深处溢出一丝的苦,苦似力未及施,谋未及用,相思未及说似,似这世间所有的不放弃或抵死的坚持。
      苦的微弱,却极尽刁钻,把几种前味都压过了,呛的他几乎流下眼泪。千般滋味纷杂纠缠着,就如同这喧噪又混沌的人生。
      当酒味消弭散去之后,久久萦牵的只是淡,却不是无计的,乏善的淡——他喝出了“暂凭杯酒长精神”,也喝出了“不醉长醒也是痴”,但他已不容脑子里有余思去多想。
      他渴望一醉,只求一场酣畅。
      尤其在这个将始未始的雪夜。

      他一面提着酒壶,一面抬头看向混浊浊的天,期盼着从那千重的乌墨里磅礴而落一场大雪。
      雪意尚凝集在天上,酒壶已空空地摊落石台,枫岫也靠在青竹椅上迷怔着睡去。
      廊外吼吼的风声,似乎就一停,四遭寂静,星光微尘都静了。
      雪就那么地从不期然间,静悄悄地下着了。
      玉屑也似的雪片,飘飘拂拂,一坠一坠,没有了风的摆控,松散地布下一粒粒的晶莹。
      一晃眼,染得天地一白。

      迷离的醉意,杳濛的波光,也把这雪景荡荡地融就了一场虚幻,青堂坍塌了,草木披离了,光阴万物,都虚化为白。
      枫岫微阖着眼,连眼角的光,也似是那白色折射出的,白晃晃的,虚白得他竟恍住了,恍惚而汗漫——这悠悠漫漫的雪载着无沿无边的人间,不控的虚白之外,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值得的人间?
      他只觉身子一轻,飘飘浩浩的,被这虚浮,猋挟着溯流而上,宛如遗世独立的仙人往那九垓太清里去了。
      这一副病躯所有难耐的不适不爽,他似都全无感受了,满心满腑,弃如释负。

      蓦然又是风起,一阵铃声清啭,他心神一静,酒意也醒了。
      他一抬眼,见那牵魂铃,随风恣荡,清亮的湛蓝色,一闪闪的,宛如流动的一颗星陨。
      ——又似是从这不知寂灭无从超脱的虚茫里,泄露的最后一点沉凝。

      他应着铃响,走往园子的中庭,风声越刮越大,吹得他眼角眉梢俱是冰寒的渣子,碎挫挫的扎得慌。
      他伸出手一拭,雪沾在了肌肤上,可并没有消融。
      他把手掌打开一瞧,神色却惊诧了——不见莹白的雪,钻入眼底的是红。
      那红不是庙堂御用,高贵的朱红,亦不是人血样的,郁烈的殷红,是清素一些又秾艳一些,仿佛从晚唐的山水画里流出来,呢喃于桃夭柳亸之间的,绯红色。
      是薄薄的,小小的,揉触即碎,却又娇艳的,被千丈金的阳光洗沐过也似的,一片花瓣。

      枫岫不由自主地脱口道,“花期到了!”
      可叫过后自己却又觉得荒唐,这时他猛地抬起头来,见着更多更多的红色,洗过天幂地,挟着倾城而来的气势,洒出了红雨一般地扑向他。
      花雨以外,玉英翕赩,剪开细蕊的鲜苞,在积着残雪的枝头,清扬的笑靥也似地绽放了。
      只一瞬间,一簇簇的,把樱花树攒出了披霞展霓,如火烂漫的盛景。

      奇景就在这时出现了:白惨惨的雪,红夭夭的樱花,红萼上包着剔透的雪,而仓皇下降的白色中,点点的红灼灼闪现,不成一体又不容分割。
      即成幽谬,又说不出的庄谐,红与白,昏昏然地,搅在那奇幻里,在被雪光映辉成深蓝色的夜空下争竞着飞舞。
      如神出古异,奇花初胎,如梦似幻,空灵平静。

      枫岫的眸中透出强烈的惊喜之色,喃喃低语,“花信再也没有蹉跎,前盟终会复证吗?”
      在石子铺就的花//径上,他小踱了几步,为这突如其来的花事徜徉幽躅着。
      他脑中飘过无数诗人缀辞的霞鲜凤彩,也不能比拟眼前这一幕万分之一的美好,带给他直抵内心的感动。
      他心里只有感动——见证过繁花着锦,也目睹了枯败殉陨,而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却好似有一道超脱自然凌驾六道的想象,牵扼他,盘踞他,重又陷他于一场光艳交舞的华灿,不曾被他的傲慢及疏狂错眼的华灿。
      在一切都不能回头,一切都逐渐淡褪的时候,竭力地为他搜集,那些值得为此活过一次的现世记忆。

      他把深邃的目光往小路那看不到的尽头,无着无垠地蔓衍,仿似那里有着清风明月的锦绣风光。
      这小路,黑暗幽深宛如迷途,长于一生的迷途,起头他无法设计,收梢他却没有来得太迟,是他站在被浪掷的流光的废墟上,从无数扼腕的结局里,留下些什么,留下一件印记,永远梗梗不灭。
      他想对那个人说:
      他还没忘。
      他还在等。

      他情思痴迷,又似异常清醒,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从那沉沉暝色里走出一道身影。
      脚步声,踏着月色和雪色,踏着摇碎了一地的树影,一步步走来,熟捻的并不像是突然闯入——在他最没能预料的时刻,可遇而不可求。
      清霜绝艳的雪光下,拂樱挺秀的眉峰,清冽的五官,熠熠鲜活着,恰是他记忆中的倒影,模样和从前别无二致。
      可那从前,只是南疆的从前,那一段无聊却也干净的年华,他一身鲜亮的长衫,亦从不曾熏染过四魌的烟尘与血腥。
      仿佛韶光不改他容颜,过往都不着痕迹。

      然后那神清气爽的,在他心里已回荡过千万遍的声音敲冰戛玉地响起,“今年的花格外开的早了,我来得也还不算太迟吧。”
      枫岫顿觉喉头发干,是他吗,他来见他了吗?又或许只是他酒醉后的一个梦,酣肆如滔的醉意,把梦也浸泡出最狂妄的爱愿。
      可就算是,他想着又高兴起来,别人为“犹恐相逢是梦中”而惘然,他却对这亦真亦假的一刻,生出霸占的欲望,知他美丽,深具危险性,却亦寤寐求之。
      让这夜晚不知休止地延息吧,把梦做到永永无替往他生命的末戢。

      却见拂樱走近了些,轻轻伸过手,几欲拂去飘落在他肩头的花瓣。
      手递在半空,“叭”的被一把打掉了,从枫岫冰冷的手腕上传递来的力道,不足强大,却针挑似的带出了微弱的,尖锐的,足以刺痛他的,似是愤怒,似是忿怨。
      他明显地察觉到了,并没有强拗,有些尴尬地把手攒紧了。
      枫岫淡淡地转过眼去不瞧他,“确实不太迟,也只是晚了二十三年。”
      拂樱假装惊诧,“哪里有这么久?”
      枫岫冷冷道,“想来是你做鬼做的久,脑子也不太好使了。”
      拂樱道,“你不要欺负我做了鬼就忘记算数,去掉我五年时间的魂灵散碎,五年的养魂偃神,我回来南疆也有至少八年了。这笔账你一定要同我计较,我自知理亏,只是,你见不到我,我却什么都看得明白。”
      语气声调亲熟以极,仿佛他从未离开半分,那场将他二人生生分拆的战争,是昨日不当真的玩笑,那些年的生死离恨,才是枫岫的梦靥。
      他略一停顿,“我见过拂樱斋的花开了春红又谢,你在难眠的夜里点亮不息的小烛,也见过,人们来来往往,只你独自一人,站在我眼前。你孤独寂寞,而我的眼里,也只能看到你一个人。”

      他的一双美目深深地盯着枫岫,眸中似有欢喜,似有庆幸,似有慰抚,似有再毋须顾念任何立场,恩仇,利害以一本正经的虚伪去埋藏的.......爱意。
      这堂而皇之地契合了多年前,枫岫向开月讲述那真假纷淆的故事:爱不再是那个被他们抛于身后被利益的烟尘迷濛双眼的人世里,需要小心翼翼的如刚出壳的雏鸟反复一探痛点以求一声啼哭。
      爱已经是明证。
      白首不渝的约誓,也终于,不止是一场落得天荒地老的虚话。
      青春乱离不能相见,所幸,白首相逢终必有时。

      枫岫低声一叹,“我在这里太久了,你也太久了,久到会淡忘很多很多重要的事,或许,你日日夜夜见着我却想不起我是谁。可八年前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二十六年前发生的,我也永远不会忘。”
      拂樱道,“我在你心里,一直是个没心肝的,我做了鬼自然也更冷硬心肠了。山中无日月,寒尽不知年。在这幽冥月窟的世界,还知道什么日月年岁?年纪,名利,梦想,生前在乎的一切都是遗诸世外的,所有的时间都被抛入一种不可形容的荒沉里,我还需要有什么执念?我走不出这个院子,只有这些草木,只有你,是切实的,让我也受传染似的有着自己还活着的感知。如同在我散尽魂魄后,被你和我约定的“同归南疆”的夙念牵引着来到这里,总有什么拴住找不到方向的我,不至于把我抛入永难超脱的虚无里。我知道,我会长长久久地站在这里,正如很多年前,我们说要把南疆当故乡,更是我这个疲劳灵魂的归宿。”
      枫岫反反复复地跟着他的话,“归宿,归宿......”
      拂樱唇角微勾,笑得比酒更熏人欲醉,无视他脸上瞬息万变的神色,“我更要你相信一件事,从过去到未来,天不与多情,我与你相守。”
      天不与多情,苍天对他和他从来无情,可天邈地廓之中总有这样一个不经意的疏漏,让他们浑忘身前身后事以长相厮守。

      枫岫有些迷乱地站着,一颗心为他动人的眼神水般地融化了,又是隐隐失落的,想着他说的话:我也只能看到你一个人。
      八年了,他注目着他,注目他老去的每一个细节,单向程的且无法宣诉——他把这件遭尽了悔恨和忧虑后,方才珍惜的拥有叫做相守。
      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
      这是他听过的拂樱所能吐露最诚挚的情话了,枫岫心中也有一丝感动。
      他的眼睛被箍住了也似紧紧的,罕得的有一种湿润的感觉。
      等待的时光辛酸折磨,他也没有服从软弱,可为什么,拂樱迟到的殷情,倒更是凄清,仿似月亮在惨笑着从天边滴出血来,滴到他心里洇出了一圈锈褐色的,圈住他不撒手的月影。
      在这一刹那,他不撒手,他只有他。

      枫岫失了水分的干涩嘴唇翳动着,想把这些年积垛的情思都向他情白。那微有一点下垂的眼角,温柔哀愁的水光流动,他的情怀也好像心血枯焦而轻描淡写了。
      走过蔓草荒烟的如今,他们一个眉目如昨,一个已雪满白头,是否还能周而复始,回到从前,回到那一天,那对光明的未来充满无限憬望的开始,也曾坚信会有大把的时间重新来过。
      青春夭蕣华,他们还有没有时间重新来过?
      他闭了闭眼,并不悲伤,只想伏在他的肩头哭一场。

      枫岫的眼睫垂落,避开他的目光,“早一点来,你可以早一点来见我的,我已经站在人生的风烛里了,现在你是来向我道别的吗?”
      拂樱不答反问,“你想同我道别吗?”
      枫岫没有说话。
      拂樱的眉宇间一派明亮,“八年前你提起石火剑的时候,不是已经做了决定了吗?”
      枫岫微微一愣,这话他轻飘飘的好像在开玩笑说的,但枫岫清楚这不是玩笑,就如当年他的起誓也满怀着决然。
      八年前,他在开月面前说过什么?——“一日见不到他,我一日不会离开拂樱斋,这辈子见不到,我也自散魂魄,和他一起沉潜树下,六道轮回之外,无论花魂还是树妖,总是一起的,与君同劫,永无终极。”
      枫岫轻声道,“那一天,我做了决定了,你不来见我,我就去找你,我总是要和你一起的。”

      他抬起眼来,凝望过去,颊上的泪水终于不自控地长流而下。
      那眼睛一湿,一片模糊糊的泪影,氤氲着拂樱碎锦零金似的身影。他行渡虚化的世界,向他偎了过来,牵着一缕的花香缭缭绕绕地把他包裹。
      然后拂樱忽地伸手,一把抱住了他,深深地抱住,紧紧地贴着他,把他撞入心魂骨髓里也似,再也不愿撒手。
      枫岫颤着声道,“究竟你是花魂还是树妖?”
      “你想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我的魂灵自始至终只是从前的我。”
      他轻声道,“或者,你愿意和我重新认识吗?”

      他仿似一路褰裳涉水,从似曾相识的沧桑中来,从弃他远去的悲欢中来,把失落的过去耐心凑齐,碎碎片片地拾拼了,不能解释的都修正,失误的字节都抹去,留下微笑的他,和错愕的他。
      又仿似回到了刚刚踏上中原时的南疆山脚,头一次在人潮汹涌里捕捉到他的目光,天真烂漫地冲着他笑。
      他就像凯旋侯府里的那棵树,死过一次了,枝叶劈劈啪啪地被雷电劈成了灰,在身子做成的养料里,又活过来了,活在这一刻的繁花相迎,落英缤纷。
      树底下,不必回首,不见深深浅浅的脚印,他们初初相遇。

      然后他一吻落下,吻在枫岫的眼角,吻他松弛的皮肤,抚不平的褶皱,吻他簌簌轻颤的睫毛和冰凉的泪。
      枫岫回应地捧住了他的头,忽地移过了脸,张口吻下去,口里含混道,“你做事情,可不比从前爽快了。“
      院子里天寒地冻,但唇齿间的热气似能将两个人融化。
      他们的脸上都湿答答的,是泪水或是口水,亦是雪夜的霜露雾浓,那湿意却能分明感切的。
      也在枫岫心口炸开了一份殷足的感触,这竟不是梦,是他所求终必有成。

      他沉吟道,“二十七年前,我赢了四魌战争,输了你,二十七年后,我败给了四魌的命数,却赢得了见到你的路。这一生,我还不至于输的太惨。”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拂樱道,“在这个只剩下你和我的地尽头,你看清楚你自己的天命了吗,你参透什么才是天意了吗?”
      枫岫没有直接回答,道,“在我提起石火剑的一刻,我就做好接受失败的准备,我不敌天命,却不想辜负你对我曾以性命相付相投的信任和成全,而现在,人月两圆,我也乐安知命。”
      顿了一顿,“你呢,你真能放下四魌和佛狱,让一切结束吗?”
      拂樱轻笑道,“八年前,我对你和开月的争逐,对四魌的所有都彻底放手,可我相信,我总会在路的尽头见到你的。这不是终点,是一个开始,不会有凋落的,不会因惧怕而躲避,我们早该步入的开始。”
      枫岫一叹道,“原来这才是天意。”

      他倏然想起了寒烟翠的话:他和他是幸运的,在经历了杀亡,背叛,怨恨,失悔,种种人世折挫纷争以后,依旧有彼此的身影,唯一停留在眼底。
      他心里就热血一涌,并不出于肺腑间壅盛的肺气,是豪阔的,是亮烈的,如见帆舞星河,青帝报春,只关乎他那片苦苦追索的情怀。
      所谓天意,不至把每件事都安排正确,完壁全美,但绝巘的山谷有遇清荣峻茂之趣,东边的风雨之浊,会有西边的阳光万里,去遥遥呼应,总会辟出一条路,嵌在最缺失的时空地点。

      说罢拂樱轻轻挽住枫岫,拉着他的手就要向前走去。
      枫岫问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拂樱淡淡道,“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看这里就挺好的,你不要乱走乱动的。”枫岫道,“你不说清楚,过一会儿讨我嫌了可不要向我求饶。”

      他嘴里虚声牢骚的,却并没有挣脱的意思,被拂樱拉往园子里那千万朵把枝压低了甚乎掩断了路的踪辙,那美得曲折的秾丽深处去。
      拂樱斋里的每块砖瓦,每条小路他都无比熟悉,今日却好似初来乍到,这条路怎么也走不完。
      可他却不疲累,像他一生里最璀璨的年华,拥有靥足的力气和情感。
      他好像分不太清白日和黑夜,快乐和痛苦,他的感官只为眼前这个人存在。
      他只想去爱,去爱他能看到山长水远的人。

      两人就那么并肩缓行,一点温馨从拂樱的掌心沁出,慢慢地浸进了他的心口,枫岫不觉地又把他的手捏得更紧了。
      拂樱看了他一眼,回以展颜一笑。这是极朴素的一个笑,不受任何美妙的情怀以及氛围激发,不值得铭心刻骨以回味的一个笑。
      在枫岫的记忆里,有更多更好看的,但他觉得,这才是他拼尽一生去追求的。
      因为平常,他不用特别留意才看懂,他也不必为索取而费心讨好。
      因为平常,永不止息,只往朝朝暮暮里去寻。
      在这笑容里,他看到了未来的每一天,看到了天长地久。

      他抓住拂樱的手,往他手腕上轻轻抚去——把日夜拢在怀里而被他捂得暖热的珊瑚珠,也像因梦想过太多太多次而流畅至极,戴上他的手腕。
      他用低微但认真的声音说道,“不要再还给我了。”
      他微微仰起头,不知雪花还是樱花飘落在他的脸上,天边一轮满月,从浮漾湿湿的星云里微露出,照着一地白茫茫的。
      拂樱握住了他的手,走向那一片白茫茫。
      于雪之始氛花之初馨,一切都正好,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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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小芙从曲江楼里提了食盒回来时,枫岫给她留着道门,只把门闩下了。她站在廊下掸掉了满身的雪片,猜度着他去买酒也早该回来了,喊了几声名字却不闻回应,亦听不到他惯常的那沙哑哑几近干瘪的咳嗽。
      整座拂樱斋似乎只有回廊下的火盆,烧出了通红红的光亮,其余俱沉入静夜,暗无人声。
      而回廊外,一排脚印的新迹一步步地往园子里迤逦。鞋印沉凝的形状,似乎在暗示着那行者每一步的落脚都是极扎实的。
      她往庭院疏林里觅去,疏喇喇的寒风,把地上的一件棉袍吹得圆鼓鼓的,是枫岫白日里御寒的棉衣,却被随便地扔在雪里。
      荒疏的花蹊前,脚印戛然终止,四下只有两瓶喝了尽净的酒瓶,瓷口摔出如麻丝的裂纹,冒着一点幽咝咝的热气,好似同他那无影消敛的主人,一同游离在这个冰天雪地之外了。

      四顾了下,到处都是雪,那雪白的白色不能为任何事物遁形。
      她茫然地站了会儿,又回屋子里等了一个时辰,才闷闷地把菜热过吃了。可她心里纳闷,他一个肺痨病的糟老头子,在这大雪夜里,又不穿外衣冻缩缩地能去哪里?那掉落的棉衣,消失的脚印又要怎么解释?
      今夜的情况来的太突然,小芙却不愿往坏处多深究,相信他明天就会回来。
      直到第二天第三天过去,还是等不到枫岫的行状。
      雪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他却好像随着四处飞扬的雪花不知飘向怎样杳渺的远方了。

      这场雪不算大,却持续很久,足足下了半个月的光景。小芙不耐寒冷只日日缩在寒光一舍,等到天日晴明些才出来活动。
      她记挂着枫岫,又来拂樱斋查访,空荡荡的院子里,她却静静地惊诧了,那里发生着令她震惊的一幕。
      ——是樱花树和枫树都开花了。

      樱花凝粉娇嫩,枫叶荼蘼如火,花骨朵儿的粉里掺着赤红,晕霞也似侵染着寡白的雪色。
      为那雪色衬着,美得惊心却亦和谐,光彩的强烈对照更让人有一种眩晕又奇幻的感觉——正应了枫岫的眷念:各有各的美,谁也压不倒谁,更是相互成全,携就一番梦境般的光景。
      小芙心下微微一震:雪中阳春景,这世上会有这等奇迹的事情,难道当真是那石火剑的神力发挥了作用?
      她心头念头一起,对花树生出几分斗奇神秘的好感,甚至是,不敢不正视推诚的敬畏,只当他们都是通了灵性的神物,毋须好好的照顾,才不枉枫岫这番情深意重。
      加上她这人本就有些痴心,为了寒烟翠把青春精力都抛掷在佛狱,如今又感念枫岫的人情,坚信他有一天会回来,不舍这宅子被外人糟践,总是不忘来此替他打理。

      这花和叶开得突兀又光怪,受了雪水丰足的浇灌,不需额外的养护,就已呈现顽强的生命力。
      小芙不免又看的惊诧,脑中却想起当日枫岫说的话:枫樱相倚,终身相依,花信同期,同开荼蘼,百年后,连根茎都会结约一处,再也没什么殊途无寄之说。这是有我的说法,不求最好的时候,只得一个光明的永久。
      她颠来倒去的反复道,“光明的永久,永久的光明......”
      果然这些枫树樱花开过了深冬,又一派烂漫地美进了春天,而枫岫还是没有消息。
      园子里最后一个角落的雪也稀剌剌地化尽了,剥蜕出世界本初面貌的白色,转瞬被生生不息的苍翠之绿取代。仿佛有什么永远地离开,又永远地盛开。
      小芙看着,心底却有一块无法被绿色填满,空茫茫的有些难受。
      那是一个她终于要面对的事实:枫岫不会回来了。

      烟火红尘里的盛衰不是他的收梢,他要的,是如同这园子里一次次的花落花开,生与死共用一种解释,枯朽和辉煌,都是无穷无尽的。
      当日那“枫樱同生”的说法,枫岫精心构想的园景,她只当作是他毕生情怀的寄寓,是他太久太久受病痛摧折,又害悬隔云端的相思苦情,才为自己宛如制造一个梦想,一个总会结出真实希望之果的幻美的梦境。
      可她记得枫岫说这话时的神态,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告而别,你不要找我,也不要为我悲伤,我身后是一片空旷,身前,我总会一步一走走到路的尽头去见他。”
      梦想比空想好一点,因为总有实现的盼头,并且愿意为实现去建设。
      小芙突然很有条理地在脑中想着,那个牵魂铃,那些枫树,和枫树下的石火剑......
      这时她才体会清他话间的深意,他早就有准备了!他早就打算离开了!

      这个打算,恰如二十六年前他从佛狱的离开,抛开黄金名利,抛开争逐喧嚣,他对所执之事满腔荆棘的争强。
      抛开这一生深溺他,却未曾真洞察见而一度与之相抗的尘网牢笼。整个世界的腐朽空洞他都不在乎了,只为回去他至爱之人的身边。
      石火剑上的神力已显出灵异迹象,他一定见到拂樱了。
      这一次,他再没有抱着怅痛与憾恨。

      小芙抬起头,往那抱香高高的樱花和枫树顶端望去。
      这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时节,好到每一个生命把他们的颜色尽情泼洒却不会收到抗拒和诋毁。
      那花枝和红叶,纷纷披披地搓到了一处,向着南疆最温暖的阳光,向着蔚蓝色的有着大海般自由空阔的天空,长长地伸着,相依相倚地缠着,仿佛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那个夜晚,枫岫去了哪里,始终没有令她信服的证据。
      可她愿意相信,他是去见拂樱了,他或许会走很远很远的路,可他会见到他,会拥有那份幸福圆满——他们的相聚不是最好的时候,却是最光明的永久。

      南疆的时间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流逝过了。一晃儿,又是三年如箭。
      这三年间,小芙偶尔会去海边打听四魌的消息,得知静乾太子兴兵讨伐慈光后,佛狱新主开月,为支持兄长报戢武王殉身之仇,亦是相继向慈光宣战。
      咸咸的海风,掺着时新海鲜的腥味,也掺着铁血的硝烟气,浓郁至极近乎混浊,让久已惯于安宁生活的她,心头生出一丝迷乱。
      渔民们扯起这些政经军旅闲话时的孟浪和轻慢,不能冰凉那战火烧灼在城池土地上的瘢痕,也不能削弱暴骨疆场的,斧刀下如草芥的一条条人命,席卷涌入的悲凉和屈辱感。

      小芙听着听着,忽然不想再听下去了。
      虽然她没有枫岫对历史命数的透明的解读,不能以绝对的理智去消化生死罪恶,却本能地感到厌烦和拘倦。
      这种本能,发乎她对在南疆的生活,对虽有损耗尚所剩有足的,崭新生活的热望。
      她不想像枫岫那样,把幸福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永久,只想握住一个宛如家常茶饭,宛如脚底踩不空的土地一样的,切切实实的现世。

      异乡天涯,物态人殊,她闷极无聊时,看着拂樱斋的花树,也会想起在凯旋侯府的年华,那几株寒烟翠心心念念的黑樱,不知是否依然有人犹为照顾一如当日她曾视作至宝。
      而寒烟翠对她掏心掏肺的话,也随着那花香,萦绕在她心头,仿似永远不曾散去:她要她去江南,看世上最美的风景。

      这一日,一名男子来到了拂樱斋。
      他站在樱花树下,怔怔地失神,连礼数也没有及时招呼。他似乎惊异于这庭中奇树的春景,以至忘记了来到这里出乎什么目的。
      他就这么看着,都没发现有人走近,直到阴影盖住了他的视线,才轻声道,“这般难得的奇景,虽不多见,却印象深刻。”
      “拂樱斋里的景致,枫樱相倚,花信同期,在这一带邻近颇有些名声。”小芙问道,“先生是慕名而来的?”
      来者不回答,重复了一遍说道,“枫樱相倚,花信同期,美感都是设计者的巧思,要怎样眷眷不舍的有情人,才能做出这般轰轰烈烈的有心之事?”
      可他这反问却好像并不瞻意她的答复,半晌,他低低一叹,“生有情人,死有情鬼,终有情钟未可忘。”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淡淡的沙哑,但那淡淡的语调下的深处却似藏着莫大的感触和伤怀。

      他衣饰华丽,气宇清贵,较之昔日那萧然尘表的慈光楔子,也是毫不逊色的。
      只一点奇怪,他头戴一顶竹笠,笠檐底垂下一幅白纱,把一张脸遮得漏不出一丁点风了。
      虽无法看清那人的面目眉眼,小芙却在他的背影里读到一种说不出的苍老来。
      她轻声道,“这位老先生,是拂樱斋的故人?”
      老人也就直言,“我不仅是拂樱斋的故人,还是枫岫主人的故人。”
      小芙黯然道,“先生若是来找枫岫主人,他离开了,可能不会回来了...”
      “我是来确定一件事,现在看已经没有必要了,他总是做的超乎我的想象。”老人口吻不动,在他意料之中似的,“在我过来以前,不是没有抱着希望,其实我清楚,希望是我自己想的,这一趟一定是徒劳的,可是人啊,总是有那么个不能提却也不能忘的念想,就像这拂樱斋的主人一样,你说对吗?”

      她垂了垂眼道,“您认识枫岫主人,莫非您的故乡也是在四魌,甚至是慈光之塔?”
      “故乡?回得去的才叫做故乡,回不去的,只是不陌生的他乡。”
      老人有些自嘲地冷哼了一声,“不如说,我是四魌的废人罢了。”
      小芙听他词锋犀利,接不上话茬儿,又听他反问道,“姑娘是从佛狱来的?”
      小芙又是一愕,见他直直盯着她,隔着白纱也似能摸着她心里的千思万量的。
      老人笑道,“是一个猜测,或者期待,我总是想,什么时候才能在中原再次遇见佛狱的人。”

      小芙为同乡之谊对他有些亲近了,“幸好只是在南疆,要不然,依现在这个局势,我们就很难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说话了。”
      她并没说透,但四魌战争的苦楚,四魌的子民哪一个不是戚戚然不胜惶惧的?
      “四魌这一次,闹得风风光光天翻地覆,原来已经传到中原了。”老人了然地耸了把眉,却不为意外,“无论枫岫的离开,亦或是四魌的战争,世事凑巧,却又有着宿命般的必然。”
      小芙看着从那白纱里透出的一道精芒,有些古怪地想,不知这个人来到南疆和拂樱斋,是否也是必然的呢?

      屋主今皆非,老人不欲多留,打了个揖就要离开。
      小芙很客气地送他往门口走去,这一走,却是和他一前一后地接踵着出去。然后她反身把门落了道重锁,好像她本来就打算这么做的。
      老人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沉甸甸的,拎着一个青绢色的,似将为远行仔细拾掇的包袱。
      老人奇道,“姑娘这幅行头,莫非也是要出远门?”
      “今日我来拂樱斋,是最后一次收拾屋子,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
      小芙微一沉思,“曾经有个人告诉我,江南山明水秀,有很美很美的风光,我想趁着自己的腿脚还算利落,去远一些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说着她的步子越发轻巧了,真从那番话里受到了鼓励也似,每走一步,都走过一段流泉清圜,朝吟夜怨。

      “可是巧了,我虽不如姑娘青壮有勇,也要远行,只是不同路。”
      许是因赶路,老人的中气不甚足,却依然不改从容地说道,“很多年了,我疲于事业和经营,没有踏上中原,今年,我倦怠了这种日子,把外事都托付给了后人,来南疆会一会故交,成就终老生计。故交大多零落,我却做了个决定,要去一个地方,如姑娘所言,趁着腿脚还算利落,走一走,看一看。”
      小芙只把他也当成个天涯旅客,道,“中原地大天穹,无论去哪里,都是很好的。”
      老人道,“我这个年纪,看尽了世上最辉煌的风光,也没有兴趣结交新的朋友,心底的颜色是旧的,刻下的影子也都是昏昏黄黄的。我只想,去暌阔许久的地方,清点一些旧事,见一见那既无生缘,亦无死缘,又不知把她摆放在心里哪个位置的人。”

      小芙全然不懂,可他谈及旧人的语调在这蛾儿雪柳的春风里又是那么动人。
      她不由道,“把一个影子收到了心里,总是意味着不同,再怎么旧的,也是世上最漂亮的影子,一定是您很在意的人了。”
      老人摇摇头,“是我的一个学生,昔日我教过她短短的一课,如今她玉汝于成,也不知会不会认我这个老师了。”
      小芙这才恍然,“原来是您的学生,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在说我的爱人?”
      老人哂然一笑,忽而很喟息地说着,“名利富贵可以筹谋,情爱却是世上最聪明的智者,也未必能通尽人事算计来的,有几个人,能拥有像拂樱斋的主人那般,找到挚爱同时又报以回应的幸运?”
      他的整个人,神态或是声音,裹缠在那层厚厚的纱里,若即若离捉摸不透。
      小芙却有种直觉,是拂樱斋的花树,是那一幕非常态的美景,触动了他心底决定性的机关,也想做一些和从前不太一样的事情。

      两道风气大不相同的分路岔口在他们眼前流芳溢彩地打开。
      一条山径点满青绿绿的翠苔,是通往江南最平坦的旱路,另一条却是水路,直至海外,迷濛的烟水里,隐有一条船在随波摆动,随时可搭船出海。
      小芙停足下来,辞别道,“有一日我再回拂樱斋,若见到枫岫先生,会像他转告您来拜访他的。”
      老人道,“不牢姑娘费心,他这人有自己的神通,我相信他什么都明白。天下事分分合合,接下来我要走的路,他必定也欣然乐见。”

      然后他一顿,“天命既定,万象的变化是无定的,结果发生以前,都是可以争取的,这个就叫势。再完美的造局,一旦有新的边界被突破,就会造出新的势,所以破局者,往往不在局中。我这个废人,是个局外人,无牵无挂更没有忌惮,那些个命数,也就不能成为桎梏我的圈套”
      他洒然一笑道,“我一辈子都在造局,只这一次,遇到了让我感兴趣的庄家,而她,也会遇到赢她的玩家。”
      他伸指扶了扶头上的竹笠,笑容的剪影藏在翳翳的暗处,可他的一举一动,挺姿行步,皆是明朗的,落落自信的,就是他那浑身的沉沉浑浑的暮气也掩之不住的。
      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小芙怔怔地站着,目视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沙野上茫茫的海天相接之处。
      她琢磨着他那一番玄虚高深的话。
      那似乎和枫岫有关,似乎和佛狱有关,和四魌的这场战争有关,又似乎没什么关系,和世上的一切都没关系。
      她记得枫岫说,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或许这老先生也是如此,要去走一条让他没有遗憾的道路。
      有的人知命知身而顺,有的人尝试去改变和颠覆,也有的人抛弃命运,找到了新天新地。

      小芙往她要去的方向慢慢走着。
      她没有雇车乘,也没有马匹去负重,但她不曾怯缩,总有一天她会走到江南。
      她已不复年少时的气力,走个把时辰就要停下,往路旁的石头上歇一歇,可一路上从眼睛里流过的风景,也不是从前有机会见到甚至敢去遐想的。
      她也不像青春时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要把绝对的精力,用在想见的人想做的事。
      她不能回头,要走下去,走去她的新天新地。

      新天新地,或许是远方的风景,有英俊的少年,有很多很多的红花绿树。
      或许只是故园的一场雪。
      ——那一天,花魂销土,白雪埋骨,情怀成恶,恩怨尽空,人间摧枯拉朽地剥去红绿,他也会踏上最初的路来找他,会扑进最荒朽的风沙里来见他。这个庭院,这棵树,守着的不是一点点奄奄性灵的夙念宿力,是为了那一夜的情怀,悠悠晃荡了半世终得有寄,是长长久久的他和他的归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白首相逢(结尾下+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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