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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物归原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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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当日玉机楼一别后,木裳果然没有在南疆再见过无衣师尹。
无肠山匪患偃息,又没有了玉机楼的耸乱,南疆又成了钟灵毓秀的山水丹青地,拂樱斋的生活亦是恢复了以前歌不惊鸥的平静。
开月像从前一样地挑衣服,打首饰,和木裳拌嘴,活泼泼无所思,放魂青壁山水,一如她最初踏上南疆的样子。
那个前朝大官的旧宅静不可露地人去玉楼空,“绮罗香”却在整条后街飘着的大红炮纸里换上了亮琤琤的新铺面,似乎玉机楼的产业,一夜间全数转役他人名下。
而新主事的掌柜,在继任的第一天,给拂樱斋送来了一份礼。
那是一只金工铜盒,敬书是开月的名字,除此不提一字。
盒子里放着一件鹅黄色的条裙,是郁金香草浸染的,腰间盘了莹纱褶子,褶子上织金密绣,旋动则光彩翕合,婀娜的仿似一场被四月烟雨煎洗过的月华。
——那是一条工艺奇绝,价可千金的月光裙。
开月看着那件裙子,清浅的眸子被照得五光十色,仿佛映出一个穿上后有多好看的自己。
她好美好鲜衣,若平日定是欢颜笑口地收下,但现在,她既猜出所寄者谁,就不能把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害,不被矜恤的自尊,隐在这片梦幻的华彩里而服美自悦。
她低垂下眼,又长又密的睫毛好似压枝低了的秾萼。
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多么热情多么殷勤的一句诗,成了他用最擅工的手段布置出迟到的示好和敷衍的怜悯。
这就是她向他索要快乐的回应吗?
直到那一天她才明白,他从没有允诺过什么独一无二,他只是在玩弄词藻地向她催眠,也在最无法辨识的时机里把她卷入一片对青春渴望的云雾里。
当热闹缤散,未能尽欢,她的一场青春之梦却惊醒了。
关乎骄傲,关乎自尊,更关乎的是她在四魌成长的十五年里建立的价值体系一倾轰塌了。
一切都变了,总是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她抬起眼,抽出墨刀,一刀直直劈向条裙。
下手不存半分踟蹰,这一刀的飙劲登时把裙子劈作四半,她拾起一块,一抖手,裙子在她掌心震裂开来,碎碎片片飘落在地。
这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私裁,不能挽回什么,但她以此反报,心中意下惧都快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接着,她吃惊地发现那碎翦里夹着一张油泥笺。
她捡起那张纸笺,展开就在烛光下看了起来。
烛光把纸透得朦朦的一圈黄晕,好像隔了三十年回看的月亮,一行字显出古旧的温润:离人不知身近远,风谢春红向故园。
那分明是无衣师尹的字迹,可那行诗,并不像是伤怀身世之作。
她并不是拆字的练家,可她第一个念头竟是:这故园是她有过一面的“枫岫”旧居,那离人,则是寒光一舍的故主,葬身他乡的天涯孤凉客,且同她见过不止一面的“枫岫”了。
这半年的交手她多见识无衣师尹的手段,诗里隐晦的谜题,定是他想借寒光一舍转告她的话。
可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开月第二次来到寒光一舍时,正遇夕阳晚照。
一轮红日斜斜地挂在宅子上空,玫红色的日晕拨弄着院子里荒草芜没的一切。
没有他人陪同,人音杳绝,她绕着正堂的石板阶走了一圈,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
走过了堂外铺满了枯黄老叶的野塘,就是花//径深幽处,见着一座两层小楼,墙色遍满黝黑的霉苔,被蛛网也似的蔫枝错错籍籍地掩着,与外界隔绝了死一般的沉寂,因此上次并未留意。
楼门更是上了两鐄铜锁,仿佛在掩饰着什么。
那是一座木座异形角楼,扁四角的檐枋,重檐尖尖地起翘。
楼檐下的旧扁提着四个字:寒瑟山房。
她抽出墨刀劈开了门上的铜闩,就进了楼。
楼里的布置精巧甚过前厅,洛阳的澄泥砚,宣城的莲蓬斗笔,桌案上的笔墨都是极具讲究的名品,配上那一张张书写得凤跱龙拏的书札墨宝,有一种盛名反喑以至懒事尘缨的隐士高人之趣。
想来是那“枫岫”无聊度日以托翰打发时光的地方,只不过楼内灰尘久驻,那些器具也都珠玉蒙尘。
二楼的窗却还有一扇开着,被风吹得咿呀直响。
开月几欲关窗,手指才触及窗沿,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往回一缩——那窗户上竟有血迹!
血点腐锈深黄,分明很多年了,不察尸首但伤痕宛然,和这个小楼一般俱为陈迹。
开月大惊,循着斑驳的轨迹查看,血点散落的展布也规则有序,顺着窗户一路洒倾桌案。
而桌案上,两只酒杯,一只杯倒角落,酒液早已挥发殆尽。
——这小楼里一定发生过两人以上的缠斗争持。
这间寒瑟山房,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她满眼都是犹疑,伸手就往书案上的一摞画纸摸去,翻出几张雅意濡毫的画作。
纸上多是着墨山水树石,只有一副是人物传像,白描淡线,却神采瑰异。
画上是个年轻男子:剑眉浓秀,高鼻深目,英飒丰姿。
接着她的目光却被画像下的四个字锁定:拂樱斋主。
她心头不由一震,那一身耀目的绯红衣衫,太过殊重而不得不记忆深刻——那分明是“枫岫”!
若拂樱斋主是笔者落款,这幅画为何不被木裳珍藏在拂樱斋?若此人实名拂樱,为何又和梦中见过的“枫岫”一个模样?
心念电转间,她又想起了无衣师尹的寄语:离人不知身近远,风谢春红向故园。
风谢春红,拂尽春樱,那岂不正是拂樱的意思?
原来离人指的是拂樱,是梦里的那个人!
谜底呼之欲出,开月却泥雕木塑似的整个人都天旋地转地静了下来。
手指不自觉地扫过桌面,“啪”地撞翻了那只唯一站定的酒盏,吓得她闻声后退了一大步。
比这罄响之音更恐怖的是另一个人声仓皇又沉重地响起,“你竟会找来这里。”
开月一抬头,就见木裳站在楼梯口,脸色在冷灰的暮色中有些显得苍白。
木裳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无衣师尹走了还不忘记献殷勤,我回去后,看见了他送给你的东西,无疑是他告诉你了什么。”
“你为什么会找到这里?”
她努力做出镇定,“寒瑟山房藏着太多秘密,你没忘,更怕我知道!”
“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过了,上一次我站在这间屋子里,是我来到南疆的第十个年头。我买下寒光一舍,建造寒瑟山房,是我喜欢这个地方,打算在这里安度终生,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然而后来,我却再也没有踏进这里一步。”
他微微而叹,“小楼存在一日,秘密早晚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止水不腐,废枢不蠹,我明白的。我只是在等待一个最无法转圜的时机。”
木裳负手而站,目光如流水,深沉而远地漫过她,漫过这间屋子里他一度亲懿寄好的一切。
开月张了张口,有很多话要问他,但又像早有预料而后怕似的梗在喉咙里。
“那个将军和楔子的故事,我讲的不是完篇,关于罗喉戒玺还有些往事,是我从来没有同四魌的任何人提及的过去。大多数时候,都被后面的记忆掩盖了,或许是我忘了,人们往往不想记住不可悔改的旧日之毁,留下的,永远都是一个人最好的。”
木裳沉吟了下,“将军把罗喉戒玺带回四魌,可他拥有此物,并非偶然。他蛰伏中原,追逐此物足足二十年,终于在这座他毕生挚友拥有的寒瑟山房里夺得了。没错,罗喉戒玺原本就是属于枫岫的。”
“楔子曾一度在北境的天都,以国师之尊位极台鼎,罗喉戒玺便是武君罗喉在死前托付给楔子的遗物。楔子离开天都,是存着归老菟裘的心思,南疆是他最早踏上中原的地方,他亦是在这里遇到的将军,那时他们很年轻很年轻,‘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正是他们的写照,也是楔子最初的情思。机缘注定,二十年后,他们再一次重逢了。少年子弟江湖老,两个人历经岁月摧折,都想老去的时候和友人把臂入林,他们说好了,南疆是他们永远的故乡,那也是一点天涯孤客的慰藉了。可将军回来南疆,并不是为了楔子,更不是什么重叙旧襟期,所谓的机缘,都是他有意制造的必然。为了抢夺此物,将军设局将他重伤,这个局粗陋了些,但有效用,最了解你的是敌人,更是伪装成知己的敌人。一朝反目相噬,二十年的挚情也如火销冰,人情翻覆,世态炎凉都不过于此,很讽刺吧,可就发生在这座楼阁,将军暗算楔子,偷袭成事。你看见的那些血迹,就是楔子留下来的。”
木裳的口吻倦倦的,把那些好久远好久远的寒锋剑影当成昨日烟水寻常事一般地说着。
“那个夜晚,将军敬了楔子三杯酒,那杯酒,名曰蓝尾酒,蓝尾者,婪尾也,谓最在后饮之意,而那一天,就成了他们最后一次举杯共酌。也是将军最后一次出现在寒瑟山房。”
话落,他附下身,捡起酒杯,把两只杯子陈放立定,齐整如一的好像从未挪动过半分。
开月专注地看着他,为了“最后一天”四个字。
离人不知身近远,风谢春红向故园——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回到故乡,将军死了,回不来了!
这段往事也未免太过残酷,太过沉重了!
“重过阊门,万事皆非,回来的自然只有我。”
木裳道,“你说,我又要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这里,倒不如将它锁起来,从此不面对的好。”
开月睁着一双黑盈盈的杏眼道,“原来你才是楔子,你才是枫岫!”
似乎对无数疑惑,为什么木裳会得罪戢武王被驱逐四魌,为什么无衣师尹对十五年前他抵横碎岛颇有微词,为什么无衣师尹和他相当熟悉又不止像是雠国宿敌,以及喋喋攘攘的,在梦里拂樱那些俱难名状的态度,她都倏然间清澈!
开月高声道,“鸾仙海一战死的是拂樱,你却在死牢里活下来,伪装成凯旋侯回到佛狱!”
她转念一想,“薄巾关的墓,也是你为他做的!”
梦里的人会说墓碑是他打造,是被思悼者的回潮,以隐喻之推地迷惑她,埋葬其中的才是拂樱,造墓的岂不正是枫岫了?
“薄巾关是一个合葬墓,我的名字不过掩人耳目,里面是我跟拂樱的衣冠冢。我替代凯旋侯的身份是迫于时局,佛狱也不能接受一个假的三公来参谘朝政,我的离开是大势所趋,而佛狱犹惧外侵,需要凯旋侯‘尚在人间’安稳民心,我不得不如此,便于熟知内情的人吊挽。这是其一。”
枫岫道,“其二,在我以凯旋侯的身份离开四魌的那一刻,往事流景,灰飞幻梦,无论是死去的凯旋侯,还是生不如死的枫岫。我和他早有誓约,鸾仙海一战后同归南疆,不理四魌的纷纷扰扰,这个墓,也是我和四魌,诀绝之意。”
他声音顿了顿,“南疆也从没有什么思念爱人以极,而遁世遗荣的凯旋侯,只有一个梗顽,死板的痴愚样人,笃守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沉陷了似水流年的普通男人。”
开月到此才知:枫岫才是娘亲说的,因骄狂自傲害惨了别人,一辈子不快活不开心。
这个秘密,是寒瑟山房里的背叛和杀戮,更是照着这场杀戳延伸向过往和未来的所有因与果。
夜风忽紧,她从惊愕中醒过来,却还不能平静理智地消化这一切。
看着枫岫藏在阴影里的眉眼,混混朦朦的仿似带了一个虚假的面具,缺乏印象得生硬着,让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错乱了。
她却更加不安了。
“我护着你,是我答应过拂樱,无论在何处,无论遇着什么,火窟枪林,尸山血海,我都会帮助佛狱。”
枫岫压低了嗓子道,“只是这个保护,要到此为止了。”
他清癯的脸上只见青青白白的戾色一闪,那是一股——杀气!
在他那一如常灰白的长袍和淡泊宁定的身上,她捕捉到了杀气。
接着他身形扑出,掌缘如铁,掌风如刀,衣袂飘飘地就向开月劈去。
开月毫无准备,猛地反手一挡,虽有兵甲武经研练的功力,不及枫岫出手凌厉,胸口受了一击,哇的吐了一口血。
原来这就是最无法转圜的时机吗?
她冷冷地望着枫岫,“当年凯旋侯从你手里夺得罗喉戒玺,于是现在你要杀我,报复佛狱?”
枫岫道,“我和寒烟翠早在通过我辅佐她摆脱碎岛的时候,已冰释前嫌,我和佛狱也亏欠两清,我对你,不缘私恨,只为公义。”
开月又是一怔:只为公义,她又犯着他什么公义?
他垂眸好像自语道,“如果是发生在这里,他不会看到,也就不会怪我吧。”
一时他的手放了下来,仿似心底戚戚然,却听铮的一声清音,墨刀已从开月的长袖里翻掌而出。
乌漆漆的短刀,在晦暗的光色里划过捉摸不着的光弧,横招一扫枫岫的咽喉。
枫岫抽身退步,开月却身形一悠,竟悠向那扇打开的窗户,翻身腾跃,从楼头跳了出去。
两次来访她已摸清了寒光一舍的路脉,并不四顾寻路,施展轻功,就向宅子门口跃去。
大门似乎就只有尺素之距,但开月直奔几步后忽觉奇怪,怎么凝目望去,那红色的垂花门仿佛汉之江泗之水也似,怎么跑都遥遥不抵?
她心头燃起一点烦躁,可一个念头在脑中一晃:这是术阵,寒光一舍里布有阵法!
她背后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万没想到会在这荒凉的园子里亲身感受到阵法,布阵者毫无疑问就是枫岫。
——枫岫是铁了心的要杀她!
纵然他不是凯旋侯,不会像以前一般履行凯旋侯的责任护她如父,开月的心头还是泛上了一点冰凉。
用枫岫的话说,人情翻覆,世态炎凉也不过如此。
一天的月亮宝镜似地打下来,霜霜白白的,映得整个院子就像是夜夜孤眠嫦娥老去的广寒殿。
可月光似乎照不清园子里的观貌,开月看不明术阵的所以然,却本能地清楚,这是困局,她要与枫岫殊死鏖战才能一脱迫束。
身后脚步橐橐,一步步从月亮门走了过来。
他行得越近,似乎越是沉重,遁避无计的沉重。
当他枯瘦的身形透出月光,他手里攥着的一件东西也被月光炸出了一抹银白。
开月惊觉地发现——那是在玉机楼里险些制服她身上戒玺异能,且杀她简单不费力的石火剑。
她紧张到了极点地说着,“你杀我,也是为了罗喉戒玺?”
枫岫点点头,“早在十五年前,我开启琼华台,我给你的说法是求访往生镜,寻觅拂樱和罗喉的魂去踪迹,实不尽然,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要销弭鸾仙海一战的余孽,合杀罗喉戒玺的力量,我做的一切,都是发源同一个目标。”
开月道,“你还帮过佛狱的,还给我批过‘鹤女佑国’四个字,岂不是背惠食言,岂不是误了佛狱的民生和安//邦!”
枫岫道,“当日我帮佛狱对抗碎岛,是为了天下公义,现在我也是为了四魌,我的立场从来清楚分明。”
开月冷笑他把杀人取心说得这般振振有词天经地义,“难怪娘亲骂你讨人嫌,你总是以满口腐儒之谈占尽了天下道理,难道这些道理都是你定的不可?可惜你的本事还不够硬,你并不会预知,若你能预料我的出生是身挟祸端,十五年前你就不会辅佐佛狱了,甚至不惜让我胎死她腹!”
她这话诛心难听,但想来倒非虚声恫吓。
枫岫默然一晌,意外地很诚实,“我不敢保证。”
开月气急道,“你杀了我,拂樱九泉下,是不会原谅你的!”
“你看,这就是我和他多年来所有矛盾的核心,这几个月我反复踟蹰,伤了你,九泉下我再无颜面见他,可放任你回到四魌就是纵虎归山,我不能允许我犯下这种错误。”
枫岫一叹,“当你告诉我拂樱出现在你的梦中,这件事一度影响着我的判断,多少夜晚我早早入睡,我想梦到他,亲自问他,他要我怎么做?可是十八年了,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我只有自己做下这个残忍的决定。”
他和拂樱通过她传递的那些云里雾里的对话,上隔青冥高天下渡渌水波澜,都是为了罗喉戒玺,为了杀她。
那些一连串的在她脑中久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忽豁然开朗起来。
然后她神情一静——他和欺骗他利用他的无衣师尹又有什么区别?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初涉江湖的懵懂少女,在来南疆以前,连罗喉戒玺的模样重量都一无所知,就怀璧其罪地成了人人诛杀而后快的罪人?
她不在乎这世界是不是真会被罗喉戒玺翻出一片腥风血雨,她也没有枫岫仁民爱物的胸怀,她只觉得不公平!
“无衣师尹为了铲除我而讨好我,你伪装成凯旋侯以骗取我的信任,你们都是一样难看的嘴脸!”
开月面上讥刺地一笑,“难怪无衣师尹说,像你们这样的人是不会给别人任何把尖牙咬向软肋的机会,这半年来,你表面上护着我,暗地里把我当成迟早要正畸的尖牙,如若不是今天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你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以凯旋侯的身份杀了我了!”
上一次来寒光一舍,他借着求见拂樱的苦心把她留住,是在为今日的设局预留时间,那句“我只会用他最不喜欢的方式去解决”,看似轻巧的自恃意气,内心深处分明起意千八百遍了。
在枫岫假装凯旋侯为牵挂她的生死而辗转时,他早就盘算着要杀了她的!
猛地一顿,她想起在梦里,拂樱对当年错失枫岫的自省自剖:情之一字,有人会拼到血肉俱焚,而人有私欲,也会发生讨巧的权衡,可一旦让却退步,意味着总有不平等的割舍,会再生龃龉。
拂樱不曾让步,他却仗着拂樱的不忍,一再得寸进尺,相比之下,枫岫简直虚伪至极!
枫岫道,“当日之言,我会用他最不喜欢的方式去解决,并不单是激使的虚话,我怯弱过,动摇过,我需要他回到鸾仙海一战前的那一晚,和我站在一起,毫无保留的相信我,配合我,成全我。”
“你还提鸾仙海一战,我真想把你的脸皮撕下来看看是不是厚的可以打手鼓了,就是你的诡诈算计,为了罗喉戒玺,为了摆平无衣师尹,害得我佛狱损失中流砥柱!”
开月道,“你牺牲拂樱,才能控制四魌的局面,你牺牲我,是和你对付他一样的手段,我跟他燕泥飞祸,异事同伤!都是被你以一个伟大的理由,堂皇的名义,谋你个人的私心。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上凯旋侯?你就不是个东西,马蜂的尾巴烂了毒疮都比你干净,六月雨水淹了生不出来的茄子都比你清白!”
她长于深宫在礼数教养中熏化,嘴皮子略比人厉害也有寒烟翠管教分寸,自从来了南疆,对市井街肆的风俗习性有了好一番的见识,多少也学了几句骂人的粗话,此时更是不过脑儿地尽情倾吐,甚至还恨学得还不够使的。
枫岫自是架不住她突然精唇泼口的,皱了皱眉头,“我个人的私心?不错,我是有一个私心,是我太贪心了,我不想负他也不想负天下,可是哪一头我都讨不到好。鸾仙海一战让我失去了他,这一路走来,我背的骂名,罄竹难书,用这件事诛我的心,你不是第一个,我也不是第一次坦诚,时间重来多少遍,我都只有一条路。那条路,不会光明幸福,但那是属于我与拂樱的路。我唯一庆幸的是,在发生了这么多变数以后,他依然待我如初,哪怕他入了你的梦境,也从未利用你来摆布我。”
他话一顿,也不想过多谈到拂樱,“我要对付的是戒玺邪能,这是我跟你的事,你还要感谢拂樱的出现,为了他,我尽量不伤你性命,我愿意保你,如若你不幸葬生石火剑剑下,他日寒烟翠伐我反报之殃,我也受之无悔。”
枫岫似深沉似悲凉地看了她一眼,手里的石火剑剑身不住地颤动。
那种颤动,是胡鹰逐塞鸟,是羚羊挂角踪迹全无,豹螭也不挫勇剽轻疾的杀性。
她身上的力量,纵无未形之忧,已成了不容之患。
开月静静听着,先是惶然,然后冷睨,然后觉得可笑,可笑枫岫的自负和固执,可笑那份看似光明后面的阴暗和虚假,更可笑他竟还是不了解她。
她一个自出生就以丕振兴国谨奉教条的佛狱公主,什么时候会甘为鱼俎了,无衣师尹尚要倚仗玉机楼之势忌她三分,他一个不捍任何兵势的老头子又哪来的自信以这种命令的口吻来说服她自降?
再后来她心头被激起了一份不甘屈服不甘的倔强和傲气——他们都不放过她,她倒要看看她能把这份人人惧如蜂虿恨如瘟虐的邪能施展到何等疯狂的地步!
既是唯世不容,不如无忌于世!
她心头急狂,先一步飞身掠起,刀尖挺向枫岫,闪电厉魂一般地给这个夜空斩开一道苍凉阴冷。
一点银白沿着流墨般的刀身簌簌流淌,霎那间凝光刀尖,光芒大盛,仿似在夜空爆出了一大片极绚烂极耀眼的烟花。
枫岫心神震动,感到那烟花的火星爆裂似有不可抑的煞气直迫他眉睫,压得他眼眸酸涩近乎睁不开。
那是戒玺邪能!
他已自警觉,握剑的手向外一挥,不待她近身时剑已出锋,向着开月的刀尖一扑而去。
他的剑势直贯她身遭,虽和无衣师尹同出慈光一脉,却多了沛然老健,一把木剑也使得犹如沧浪棹歌,朔漠横雕,好像这木剑天生就要稳稳握在他掌心为他斩尽世间妖邪的。
他一剑斩下,刀剑轻一交击,开月受制于石火剑上法力霸道,不欲再厄硬碰硬的困局,手间微微一转,刀式变劈为抹,借他木剑稳健之力寻隙而进,刀尖以数分之间距抵住了他的腰眼。
她为石火剑之限处于弱势,这才变招来使这手功夫,木裳却似猜出她的套路,竟是倒转剑锋,一剑就砸在墨刀的刀背上。
虎口撕裂一痛,她手臂一颤,险些又要短刀脱手,控制不住地退了三步。
可她这一退,竟好像退到了峙敌的最佳距离,下巴微扬,唇角咧开了一抹得意的笑意。
只见她抬起不拿刀的一只手,五指微张,抖手一掷,竟在黑沉沉的夜空中洒出了一道金黄光弧。
那光弧,纤细小如牛毫,舒卷快如吹霜,照着枫岫的面庞直钉过来。
枫岫面色一变,身子向后一仰卧,眼瞧着那金光贴着面额掠过,擦破了眉骨,顷刻,鲜血如注。
满目血红,他隐隐看得,那是暗器,是一枚以春日桃花明艳的姿容拟型的,极美极美的暗器。
他先是骇然,忽又笑了,只因那暗器他太熟悉了,那是昔日寒烟翠心匠亲营的最得手兵器——桃花金针!
枫岫淡淡道,“你拿了寒烟翠的暗器防身,这是很聪明的举动,只可惜,若你的技法不足以施展寒烟翠的绝式‘漫天桃雨洗人间’,你伤不得我。”
他平安避过,开月眼中微有失望,又被他说中了心事,脸上腾地一红。
只恨昔日自满自矜,以为自己出身尊贵兼以“兵甲武经”此类当世顶尖武学指导,这一身刀法已是脱胎同辈人的上乘臻极,行走江湖,必能雷轰电掣所向披靡,对娘亲的暗器技道多有几分视作下三流的轻蔑,学了几招皮毛就在江湖虾蟹身上放肆卖弄,当遇着真正的高手时则莫敢撄起锋,终算吃到了苦头怕是也晚了。
她看着那一抹在草丛中隐隐闪现的金色,心里暗暗起誓:若她有命活着回到佛狱,定要天下武学尽为她用,多复杂多艰难,她也愿力争旦暮。
但她很快又恢复面色,挑挑眉道,“能伤你的人当然不是我,戳人心的只有你最在乎的东西罢了。”
枫岫一怔,她的口气里有一份挑衅,“那天,我又见到拂樱了,我把你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了,你杀了我,不可能再通过我和他交流了,等他十五年的滋味不好受吧,可惜啊可惜,我就要你等下去,黄泉路遥,岁去愁年,十年二十年,你将不会有机会再见着他了。”
枫岫没有说话,眼神一瞬间变得深邃幽冷。
开月又继续说道,“你见不到他,也好,我到死也不会让你见得他的!”
枫岫眉头一簇,“你说什么?”
“他告诉我,他是有法子的,那真是个好办法,宛如凿井出铜蓄沼得鱼的好办法,不单能让他渡梦同你相见,还可还魂转阳,使你今生今世都和他形影相依。”
开月一挑眉,“我原是想着等无衣师尹的事情了结,在我回佛狱以前,告诉你的,谁知道你这么快就惹着我,你杀了我,这个秘密就被我带走了,你若识时务,就放了我,跪下来乖乖地磕几个头,我看在凯旋侯与你相好一场的情分上,句芒红城也算是你的婆家,顶多了扒了你的皮以示惩罚,我那么好的性子,没准儿就看心情把这个秘密赏给你了。”
她才不管梦里拂樱实则说了什么情深意重的话,她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得意于折辱他,刺痛他了,这一晚她为戒玺之事遭枫岫压制,方得机以相报,心头浃洽畅快。
可内心深处却醒豁,那个法子,那个拂樱舍不得的牺牲,就是她!
倘若拂樱暗示她告诉枫岫,称他心意推他一把,她就早成了一个屈死鬼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她一时百感交集,为拂樱念及佛狱旧情顾虑着她,这也不奇怪,他是凯旋侯,怎么会看着她死无动于衷,而佛狱失去继承人呢?何况,她拥有了戒玺邪能,她能把咒世主的未竟之愿踵事增华,将来她一定会让佛狱成为四魌群岛上最繁盛,疆域土地最辽阔千里的国家。
这不就是二十年前的凯旋侯最想要的吗?
她心里甚至恶毒地想:都怪枫岫的存在,杀了拂樱,还要杀她,她是生是死都要报复他!
枫岫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目光略垂,人似已全然失神,全忘了正行鏖战,对敌稍一分心就等同把空门袒露。
一则怀疑是开月诈他的攻心之术,另则也是犹豫了,折磨了,为他毕生的挚爱和情怀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却无奈无功而备受折磨。
若那法子是真,开月先前不透露,只因拂樱并没有明说,定是与戒玺邪能息息相关的,为了开月他也是不能促成自己的。
他心里轻轻一叹,拂樱在开月与他之间苦思周全,他又怎能怪他?
他心中正涉遐思,开月已看准破绽发动。
心知万难从他手里逃出生机,兵甲武经习得的内力都被石火剑折挫,又不能以桃花针权巧,唯余较之枫岫灵敏的身法可一逐方抢先压住先机。
她身形如箭射出,轻窄矫劲的短刀兜腕一转,卷出一道银光,已向枫岫卷来。
枫岫却只负手静立,并不移动,手中石火剑护住周身,却还不出招来。
开月第二招刀尖立圆,劈出一道极漂亮的剪腕花,刀刃冲上削他的肩胛。
枫岫再避让不得,旋身一转,闪过左手,右手剑刷的转刺为扫,冲着开月急扑而至的身子横击斩去。
只见开月猛地扎身走步扫堂,撤回刀来,竟是虚刺一招。
她身随刀动,一个肘锤就向枫岫肋下撞去,但她只打了半招,手掌一抖,又有三枚桃花针从袖中窜出,刺向枫岫心口。
电光石火地一溅,那抹光芒突灿的金色与枫岫的灰布衫撞上,枫岫急急捂胸而退。
同时,开月往后一纵,手臂暴长而出,挺刀向着枫岫近不及寸的腰腹又进——这才是她借拼却腰斩之险借桃花针掩目制造的时机!
她一扎就扎向了枫岫的脐上三寸。
刀锋将及未及的一瞬,“咄”的一声重响,石火剑剑势一振,剑锋硬挡硬地挡住了劲铩而来的墨刀。
这一招,她用了几成的功力,从石火剑上受到的冲撞就有千百倍的加成,撞的整条手臂几乎碎化齑粉。
身子好似撕开一道巨大的缺口,内力功体都成了洪水压境时的千里之坝,瞬息之间,泥沙俱下河床坍塌,唯余那一百零八位西域高僧的愿力汹涌地充斥身躯。
开月面色惨变,四肢关节都挺得僵硬硬的,动一动就会扯断体内的什么东西似的,由着石火剑剑气切入,锲进,爆破地冲垮了,身遭的一切好像都被瓦解了——这一身戒玺邪能怕是废了!
她发出异常凄厉的一声惨呼,倒下身来,如禁受不住秋风的落叶一般干瘪地萎落在地。
她阖着双目,朦胧地瞥见枫岫,俯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了一串红色的玉石。
圆润光洁,红色天然,她长于海岛一目知机,那是很精致很华贵的珊瑚。
——微现纤瑕的是,有三颗面上好似留有细屑样的被物体贯透的针痕。
开月恍然——是此物挡下了三只桃花针,反制了她设计的时机。
她想告诉枫岫,若无此物,她定杀他,用不着“漫天桃雨”她也能杀他!
枫岫的眼神依然一派淡漠冷静,仿佛在嘲笑她纵有这天风海雨的异能傍身也逃不脱他给她规定的命数。
可她却忆起拂樱的说法:一次输赢亦只是一个“眼中人”,路漫漫其修远,怎么算得收梢,不到路的尽头,一览索然而已。
她坚信拂樱所言一定有他的道理,心里大叫:有种你杀了我好了,今日你不杀我,他日我一定让你知道,你恐惧的担心的我都会加倍奉还!没有邪能,我也一定能征服四魌!你别想着赢了我就赢了一切,这世上,没有谁能赢一辈子!
可她张了张口,没有力气吐出半个字。
昏昏沉沉的只听枫岫的声音低沉的有些颤抖,“你用这件事来威胁我,就太可笑了,我本是个亲手送他去死的狠心人,也不会为了你的夸口就反悔。可我选择这一步,就做了决定了。一日见不到他,我一日不会离开拂樱斋,这辈子见不到,我也自散魂魄,和他一起沉潜树下,六道轮回之外,无论花魂还是树妖,总是一起的,与君同劫,永无终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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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淡淡的香气透过绡金撒花帐子轻呵着她的面颊。
开月在梦里遭遇了一连串桩桩迷离的奇遇,有枫岫,有拂樱,有寒烟翠,有好多好多,她熟悉的陌生的,甚至是从未认识的......
她见过一个少女的香消玉殒,那少女的清秀眉目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她见过一个夜晚的大海,大海上的雾弥弥漫漫,雾气沾倒哪儿都是湿的,她擦了一把眼睛,手指湿湿滑滑的有些带血的粘腻,那雾竟是红色的......
接着,她听到了铁马金戈的声音,一大片的马铃响,响得叮叮当当的,把山河都踏碎一般地嘹亮彻耳,断续不绝向着远方驰跋而去。
马铃声中,却有一道战甲披身的影子,在马蹄扬起的烟尘里铿然立着。
那样的磊落风姿,英雄气概,让她想到了一个人,是枫岫在曲江楼讲过的天都王朝故事的主角——武君罗喉。
那从传奇里走出来的人物就站在她面前。
他手指上套了一枚戒指,爬满了苍苔般黯淡的青铜,为日光一照,光彩一炫,竟黄森森的闪出了一抹金色。
那金色闪得开月眼角就是一痛!
“是罗喉戒玺!”
她忽脱口叫了一声,“是我的,谁给你的胆子抢我的东西!”
“除了吾,谁敢妄称所有?”
罗喉冷冷道,“不该存于世间的事物,到了该物还原主的时候了!”
开月虽陷梦境,心头犹是迷迷一乱:他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物还原主?
罗喉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一身金鳞戎衣翻卷展动着走进了滚滚硝烟里。
她直向他消失的地方扑去,却只见白草空皑,黑云涨天。
一刹那油然而生的情绪竟是如此失落——马铃声奄奄隐息,随着罗喉的离去远了渺了,仿似是挈引着她的方向而从未真正属于过她的东西。
至此她才从一场存在既是苍冷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鼻尖香气宛然,氛氲满身,一如记忆里依恋的味道。
这大半年来的经历,无肠山的匪劫,玉机楼的暗杀,寒瑟山房的伏击,包括她对无衣师尹短暂而刻骨的相识,一切的恐惧,惶惑,伤痛,都好似被这细细袅袅的温柔抚慰了,而身下香香软软的绵绸被单,是她疲乏已极后,赐人可倚托恬美的幸福具象。
她口角微微含着笑,也在甜柔的呼吸声里回归了平静。
开月睁开眼时,映入眸中的,是寒烟翠正坐在床边紧张地看着她。
她勉强地笑了笑,想问娘亲身体是否康健,想问自己是怎么回来幻空之间,还有好多好多困惑,想把这一年的遭遇磨难,死里逃生的庆幸,惊魂乍定的欢欣,都埋在那一双温暖的仿似被四月暖阳烘晒过的掌心中一倾剖诉。
她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道不尽,可千言万语只化为了四个字,“是我错了。”
寒烟翠为她忧心伤神以至苍白的脸微微一笑,“平安就好。”
至爱你的人就是这样,再多看似不近人情的龃龉怄气也都抵不过四个平常的字:平安就好。
侍女送来了汤药,服侍着她慢慢喝下,是太医院会诊敲定的药方,一天要分补养和理血剂药两副,自她回来后时有在睡梦中呓语盗汗,太医诊过脉,说是内附受损气血不致兼之神气有亏,除此以外并无致命大碍。
寒烟翠大觉心安许多,酝酿数月的种种责备严辞也咽下腹肚。
依着开月的顽劣性子,定是要在外面闹一个天地化消,死不了也要脱得三层皮,如今是意外的不虞之期,而在衣衫上查验出的异常痕迹,似有江湖搏杀的剑气,激烈但未伤筋骨,想来对方也不是衔恨要取她性命的仇家。
她好生细问道,“你在佛狱时,对刀法向来自视过人,也只有守护侯能压住你的气焰,难得有人在技艺上制服你,但又不与你斗狠,这里面的缘故,你都不主动对我交代些什么吗,哪怕是炫耀你这段时日的游历?”
开月却不说话,抻过被子闷着头脸,似在心里暗暗揣想着什么。
她偷偷地摸向了手腕上生带胎记的位置,低头一顾,那抹暗金色俨然消失,如风卷烟幻影无痕。
枫岫履行了他的承诺,留下她的命,亦没有废掉她的功夫,只用石火剑把戒玺邪能自她身上抹去了,一袂永绝的,云淡风轻的,就仿佛这是他隆重典雅的恩施。
梦里罗喉的声音干硬地砸了下来,“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物归原主,竟是这个意思!
寒烟翠见她呆呆的,猜她尚未从大战不死的惊险里缓过心神,轻叹道,“你不想同我分享,那就我讲你听着,是巡逻的佛狱士兵把你找得,你正陷入昏迷,躺在一艘小船上,那小船无有一人浮棹,飘飘摇摇的也不知从哪里要驶向哪里,所幸近几日西风正盛,它也就顺着海风飘到了佛狱的海域,时机和地点都是这般巧合,依我看,更像是有心人的编排了,此人必定曾来过四魌,甚或是对佛狱颇为熟悉......”
沉吟了下,她却不再说下去,似是她也不敢保证是否是她的一厢私臆,又似是这漫不经心的误会里藏着更多情何以堪的不忍。
开月一直没有打断她的话,这时突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道,“是个居无定所的散人,无聊的时候切磋了几下,他从没提佛狱,且他一个江湖人,游历四魌也不是稀罕事,若有对佛狱不利的算计,他又何必送我回来,娘亲也忒得多心了。”
她口气恹恹的,寒烟翠也就没再问下去,只眼瞧着她的双颊,把婉娩年华特有的桃心线条都削薄了,瘦得一双大大的杏核眼可怜巴巴地扑楞着。
想她一路遇到的江湖险恶也不仅一件,这十五年来还是头一次没有自己照顾和保护得野蛮生长,也不知她吃尽多少亏苦却仍旧逞能,强作“没事既是好事”式的自尊,寒烟翠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埋怨。
可无论她温言劝诱威严引导,想从开月嘴里撬出些真话,她都是油盐不进老僧入定,要么托辞困了或者头痛,使出十八般巧劲儿防人可防。
唯一安慰寒烟翠的,是开月对戢武王只字未提,亦没有像走之前扯着十五年前的事情缠问个不休,哪怕那于她无关损害。
忆起那些面红耳赤的争吵,她唇边微微一阵冷笑,这是她一手养大以佛狱的精神哺育的孩子,是她以融进血肉的温柔呵护的孩子,她和她的生命,是叶子上的脉流,空潭倾泻的雁影,不能容下多余的间隙,竟会为了个一面都不曾亲见的男人和她翻脸。
她思索良久,决定不告诉开月,这段时日碎岛也潜密地派士兵发出覆盖整个四魌的搜索寻找。
戢武王这个名字,在从前的十五里,是不惊冷暖的存在,而未来的数十年,也是不必剥开千万层的莲瓣去求索的如遗。
开月对错误的诚实,使得过往不计不咎,这三个字将不会被她允许再出现幻空之间。
一念至此,她心头莫名一轻,觉得开月外出游历也不全是坏事。
或许是她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不寻常,或许就是因为有过那些争杀磨难,她才会明白朝夕不倦的爱意不应当成习惯地视若不见,更不该对远方模糊的身影别有叶公好龙式的惦念。
她轻声道,“你去了外面,见些了世面,也该明白我的苦心,外面的世界嗜血残忍,外面的人也不是红城的百姓,把你当神仙供着敬着,你的生死,没有人在意。你回来了,就要给自己立规矩,不要再生在福中不自知,往后我说的话,你有五分听进去,就是最懂事的认错,也不枉我,这些日子都为你担惊受怕。”
略略一顿,“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的忤逆才和你置气,我是害怕,害怕你真去了碎岛,见了戢武王,永难回归,十五年前的账,我始终担心他会来向我索讨,我宁愿你一时恨我,也不能让你有半点闪失。”
如若是在以往,开月定要跳起来,把首尾端倪问出个豆腐渣里出银锭子,但她早就听过了,如今也只静静听着。
也不想从那些搓成堆儿都炒不出什么好品相的陈年蔓丝磨头里择出什么滋味儿。
寒烟翠掩在丽妆下的神色她看不懂,四魌腥风血雨的她想不懂,可眼前那个彩锦珠佩的身影,却是她能抓住最真实的一切了。
——她无疑是爱自己的,她不是个好妻子,但她是个好母亲。
又听寒烟翠一叹,“这些日子,很多人都说我把你宠坏了,可你是我留在身边唯一的嫡子,我吃了多少苦才保住你,我对你又有什么要求?他们只为我身为王的操行督策,却一点也不能体谅我是个母亲的软弱,我为了这个位置牺牲了多少,我的青春,我的自由,难道我就不能保留一分私心么......”
开月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嘴。
寒烟翠眯着眼,很久都未曾打量着她,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幼稚的骄娇之气不去 ,可有些东西却变了,是成长,亦是成长的失去,凭借母性的本能,去感知,去启发,去一探幽微,那温顺听话的姿态,就是一种明晰的暗号,她正朝着自己所希望的,为她铺舒的方向越变越好。
开月神色倦倦的又要睡下,寒烟翠上来掖了掖被子,放下了挑钩半卷的玉色罗帐,起身向屋外走去。
身后她的声音忽传来,“我会痛痛快快地活着,我会用我想要的,力所能及的,最让人仰望的方式痛快地活着,我不会再忤逆你,我答应你,只做你一个人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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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月离开后,枫岫锁紧了大门,与外界断了一切联系。
过了初冬就是深冬,他辞去了玉机楼的工作,平静地守着拂樱斋,守着院子里的樱花树。
树底下有一个站了很久的影子,他看不到,也无迹可循,但他相信,如每一场默契。
终日无所事事,如此又过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