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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南疆遗老 ...

  •   一双云头履翘翘的,嫣嫣的落在杏木梁的架子上晃着。
      齐头方口是这个季节里招人喜爱的样式,夭娇娇地挺着一朵萱草黄的如意云纹,鞋面上洒金的斜纹花边弯勾勾地拗出,走线做工很是精细,是一双小女孩的锦鞋。
      来回踢荡的时候,那抹云便一漾一漾,纤俏地,迭丽地,不知来处也没有归途地,浮动在这片把红紫金谷都浪掷的红尘之上。
      底下是镇子上最富庶繁华的酒楼,正对着的便是正厅里的匾牌,匾名“曲江春华”。
      放纵狂态的笔势,力过强而不见收锋,更显出一种凸浮光粉的喜庆,映得曲江楼里的生意也一派绚烂。
      贴金红纱的栀子灯,上下两层相照,沿着厅院廊庑一进一进地迤行,垂垂地流了一路雀跃的华彩,似是要把一整个春三月里的花明柳媚,风月无边,都尽揽到这间屋子里。
      极阔绰极风光的场面,有谁会注意到暗处有耳,藏着一位“梁上君子”呢?

      更何况,一出堂皇的戏正在开场,被一双脚高悬于顶的人们毫无察觉,集聚注意力在花厅中央,那里坐北朝南地放置着一张案台。
      案子是细腿双枨,通体透雕的听琴案,台面并不大,却足够摆放了一只羊脂白的茶杯和一把竹骨折扇。
      案子后面端坐着一位老者,年纪好有六旬,一身半旧柔软的青布衣衫,头发花白微有风霜,齐齐整整地梳了个发髻,发髻上插了个木簪,简素清冷偏又仪容不乱。
      这个人,这张桌子,这几样物事,像是瑞鹤飞唳的金漆托盘上凭空突兀地勾描了一匹唐三彩的马,相较四遭而不甚和谐。
      偏偏就是这种不调和,搅得众人心中兴趣更大。

      时近黄昏,曲江楼里灯烛荧煌,人声喧嚷。
      那老者却一眼都不瞧堂下黑压压的座客,自顾抬起手臂,拈起案子上的竹骨折扇,刷的一声打开。
      看似普通的一个动作,带出些奇瑰的韵致,一只布满苦苦的纹路老人的手,刹那间枯木花芳,道不尽的风流放逸,堪比京城里正当多情韶华的王孙公子。
      众人眼睛一亮,一是赞他风度气派,二是映入眼帘的扇面上,淋漓纷披地挺现了一树盛秋中的枫叶。
      与寻常画师的笔法大是不同,不以朱砂泼红的好颜色夺目,只为铅华销尽的清绝之趣而动人,竟是一纸别开天地,乌玄虚寂,散发着淡淡青草香气的墨色秋枫。
      他手腕轻轻一扬,那扇面一晃,枫叶翩然起舞,簌簌落落,八面出锋,银河倾天堑地泼洒而来,似能听到碎琼乱玉的叮咚之声。
      堂下登时有人高喝了一声“好!”
      在座诸人对“墨枫惊舞”的名号最是熟悉不过,这位是曲江楼里风头最盛的说书先生,名字叫做“木裳”,以一把不拘一格的墨枫竹扇,一只洋洋洒洒的三寸斓斑舌,名动南疆。

      江湖迥深,不乏藏龙卧虎身负绝技之辈,小伎俩聊复一笑,却算不得大手笔。
      最引人注目,咂啖滋味的,却是木先生肚子里的肝胆录,麒麟榜。
      听说他性好游历,自年幼便闯荡江湖,遍览中原各境山水,足迹涉及南洋海外,见识不凡,博闻深洽。
      一肚子新鲜诡怪的故事,说上一年半载也没个重样的,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恩仇快意,情爱缠绵,都由一颗词华锦心烘染得宵丽,再经那一张辩机绣口娓娓一吐,给千疮百孔的人间披上了一层快活鲜亮的皮。
      再不调和的也都一声尽物象了,泼喇喇地点了那金漆托盘上的工笔彩绘,闻者抓心挠肝,血气上涌,如同服用了一剂最生猛强劲的丹药,恨不能吃到蕣华朝露长命百岁。

      比如他前几天讲了一个“计都出,山河净”的英雄故事。
      说的是一世以前的北境,暴君失道,流毒于民,天下烽烟顿起,一个姓武的豪雄起于布衣,奋剑而取天下,以一把锋芒桀骜的计都刀,披靡无敌,驱数百万甲兵,决战千里于草莽,横戈北国如破竹,推翻了邪君残暴酷戾的统治,从而廓清帝宇海内克定,登建了黄袍的皇极,开创了一代盛世的“长乐王朝”。
      那些吞岳昂霄的意气,壮怀激烈的情怀,把屠狗功名做到了极富极贵的王图霸业,谁听了不是心快活耳舒爽?
      他还拿出来一幅丝帛,那画上,一个男人,一柄长刀铿然拄地,刚挺身姿,豪侠气概,遍体风尘地站在白骨纵横的古战场上。
      只一个站姿背影,气势便卷起神兵錾血天风海雨,谁没有沉醉在这样的勇慨风华里?

      那一日散场时,众人无不是意犹未尽,好奇那武将军登基做了皇帝后,长乐王朝可有奸臣贪官,那邪君的余孽蛮兵又会不会卷土重来?
      更有甚者,发生些不正经的异想,“瞧那武将军盛年雄材,天下间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还不争破了脑袋往龙塌上钻,温柔乡里占尽三千粉黛,颠倒衣裳,分花拂柳的滋味儿,天上神仙也要快活死了,听说当年的隋朝皇帝,夜度十女,金/枪不倒,可见沙场是大丈夫,那红绡帐里的本事,更是男儿血气,英雄本色!”
      粗糙猥亵的秽语,枝枝叶叶的开散出来,开成了一连串的跺脚声,拍巴掌声,使酒笑闹声响荡了满场花厅。
      极尽人类对八卦娱乐的渴求,比空气水源还要来得迫切,莺嗔燕咤的荒/淫隐事,风云变幻的宫阁秘闻,最是引人兴味。
      木裳却狡黠一笑,卖了个关子道,“北来烽火照长江,血战将军夜未央。长乐深宫明日月,银筝檀板度新腔。”
      厅堂众人听得这句诗,更是乱哄哄的沸腾起来,深宫两字足以代表一切,玉肌丰眉,芙蓉帐暖,在金戈铁马的紧张气氛中,掺入了一点荡人心魄的脂粉香。

      果然,今日厅堂上木裳评演的这则故事,是武皇帝和一位霖美人之间,情仇难解不死不休,死了也要被一丝情念千回万转地牵缠,历经“三劫三情”的一段孽缘。
      唤她为美人,只因她生得倾国倾城色貌,善歌舞,通音律,才华横溢。
      众人目中流露痴迷向往之色,深觉只有这等殊胜罕异的绝代佳人,才配得上武皇帝的昂霄气概。

      这一本的起因是这样:新君登基,有选秀女之制,霖美人被家人送进长乐宫,因容色非常引武皇一见倾心,春宵苦短,朝朝暮暮,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六宫粉黛也独为一身消得泼茶香,甚至送上凤冕蟒袍的后位,博美人一笑。可她出身微贱,朝堂上下坚决反对她对凤冠的染指,骂她是媚祸朝纲的妖孽,这话虽迂腐,倒也有三分真,那霖美人竟似在武皇帝心里种了情蛊,任凭朝臣反唇而睨,武皇帝始终内心笃如磐石。过了一年,霖美人幸承嗣徽,诞下了长乐王朝第一位世子,武皇帝待她,好比唐明皇遇上了杨贵妃,不单把全天下的珍珠宝贝都找来给了她,霖美人想学习强身技击的武术,他更是手把手地教她练武。
      谁知恩爱不久常,霖美人得了武皇帝的武技,竟是夜半行刺龙榻,原来为报昔日武皇草莽江湖时错杀父兄之仇,霖美人方以秀女身份蛰伏在长乐宫中,她来到武皇帝身边分明早有预谋。可武皇帝非但没有把她罪斩立决,还赏金赐地给她家人聊慰补偿,并且愿意放她出宫。
      此时长乐国里乱象初现,邪君势力挟弓持矢地卷土重来,向着长乐国发起攻击,武皇帝一朝脱下了龙袍,重新换上了黄金战甲,亲身统帅猛锐三军,为长乐王朝遏防。
      却见被铁蹄枪兵搅起红色的烟尘里,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疆场,竟不是别人,正是被武皇帝赶出宫的霖美人。
      她身着戎装归来,风姿爽秀,与武皇帝刀剑相合,联手对敌。

      有人忍不住道,“这霖美人也真古怪,正是报仇的大好机会,她没有和邪君联手,反倒回过头来帮助武皇帝,那她当初又何必行弑君行刺之事?”
      木裳只道,“她不同虎狼为谋,是她为人傲骨清霜,只想凭自己的本事成事,方才正大光明。而她相助武皇帝,是念着长乐宫里的夫妻情意,回报服侍武皇帝的这些年,他对她种种宠爱殊绝了。”
      众人不禁赞道,“她如此是非明辨,恩怨分明,也是个古今难见的奇女子了。那武皇帝姿貌魁秀,注定善得女郎欢心,她愿意回来,不是对武皇帝没有情的。要是能和他恩爱白头,也算成就了一代佳话。”
      木裳面上却忽地茫然了一下,神色有几分古怪,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了下去,“武皇帝对她回来十分欢喜,一如往常般地疼她,爱她,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玛瑙翡翠,锦衣玉食,甚至把毕生武学,兵法政论都倾囊指点相授。昔日在长乐宫时,霖美人本就和他相谈投机,两人一路上谈兵论剑,煮酒话文,竟胜似知己一般。经历了疆场上的生死苦厄,比从前更深刻更情笃,武皇帝还说,‘霖儿,咱们往后只好好的。’他竟把前段时间的冒犯龃龉似也统统抛诸脑后了,千百倍地对她温存体贴。可他越对她好,霖美人越是痛苦,越是深陷情爱仇恨的两难境地。武皇帝又何尝不知她矛盾纠结的心思,也没有提让她重新回宫之事,只是把每天都当作两人在一起最后一天那般的珍惜用心着。北境塞外苍冷的大雪,空旷又寂静,他们携手并肩,哪管外面洪水滔天,天塌地陷。这一刻,他们只有彼此,只有这场大雪,就这么一直寂天寞地地慢慢苍老,一个对视,就白了头。”

      他手腕又是一振,扇面清脆地擂着风,猛一阵飕飕簌簌,仿佛就是那场北国的风雪一片呼着一片地扑了进来,袭到了在场诸人的官觉上,也袭得人心头升起了无尽无望的清寒。
      众人深知必不会这般简单,接下来怕是更有起伏惊心的变故,比刚才更加的耸耳细听。

      “又过了一年,武皇帝终于不负众望歼灭邪君,为了彻底靖平其余孽乱党,给长乐王朝留一个安净稳定的根基,他牺牲了一身数十年练就的功力,把那邪君的力量尽皆封禁在一尊黄金方鼎里,不料竟因此伤害了健康,也折损了阳寿。他本是练武健硕之人,身子骨远比寻常人要硬朗多的,却忽如一根烧了一整晚的蜡烛,脸色惨白摇摇将灭的,前半辈子没得过的病魔歪症,伤寒劳损,也全都扑杀来了。昔日纵横疆场的战神,刀光厮杀不曾折堕他的血肉,如今竟委困病榻床褥,半生戎马不解鞍,名将不能马革裹尸还,反倒捧着药碗子,呕血哀啼地度日,如何不令人灰心丧气?”
      “此刻长乐王朝江山稳固,四海康宁,他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只除了一件事,就是那蛛丝一样盘萦着霖美人的心尖,也割入他心口的事。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叫来了霖美人,要在她的手里结束自己的性命,成全她苦苦报仇雠心,亦是全他坐断一方的一世英雄气。他知自己大限渐近,这个决定看似仓促草率,竟是个一劳永逸的双全法了。那霖美人是万万不依的,只说‘等你身子好了,我自会找你相杀,你病着一日,我只盼你长命百岁。你不是我们要好好的吗,那你便好好的活着,活着等我来杀你’。她自许傲气好胜,不愿挟以他的弱势达成目的,更是有言,‘你休想接我的手来为自己解脱’。这话听着负气,何尝不藏着无奈又深情的怜惜呢?可他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将一只匕首塞到了她手里,他早就准备好了,由不得她不依的。刀锋又冷又快,不及霖美人挣扎,他攥着她的手,用尽了仅剩的三分力,不可阻挡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一瞬间,武皇帝颓然倒下,血溅的霖美人锦袍上都是一片濡湿鲜红。他一生斩敌杀人无数,临了却死在了自己的刀锋下。”

      说到这儿,他不说话了,手里的扇子也不摇掇了,只怅怅地站着。
      只见他扇子啪地一声合拢,那比纸面上一折折褶痕还要波澜迭起的豪杰一生,似也敛平在那墨白乱叶的惊枫一舞中了。

      “他最后看着霖美人道,‘只有这样,为我还是为你,咱们才都两同心的好了。’他留下一封遗诏钦定世子承继大统,把长乐王朝托付给霖美人,便撒手尘寰一命呜呼了。霖美人看着手里的长乐玉玺,听着文武百官朝拜高呼,方才惊觉,原来他早就料到这一天,才不在乎卧榻之侧的毒蛇,掏心掏肺地教给她那么多东西。她进宫是预谋,可她走到今日这一步,却都是他的设计。她是报了仇,富贵傍身,却没有一日的痛快开心,又是怨恨那武皇帝自私离去,又是怀缅昔日长乐宫里,塞北马上,那些浅吟轻笑距无间隔的日子。正是情双好时,百岁犹嫌少,却就这么分开了,她独自虽无恙,余生又有何风光?有道是“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他口口声声说两同心地好,可留给她的竟没一样好了。千般都是命,她来到长乐宫里与武皇帝相识相爱,起于报仇,终于报仇,是两人之间绕不过的劫数,只有一死才能解脱了。”
      “又过了二十载,她一个人把与武皇帝的儿子抚养成人,新皇聪慧能干,将长乐王朝治理的海晏河清。她深感总算对得起武皇帝拼着性命的交付,再没有需要她额外挂牵的了。她辞别了新皇,离开了长乐国隐居塞北,那片寂静空旷的大雪原,度过了多少他二人幸福快意的时光,雪还是一样的干净洁白,旧事却没人再提了,只剩她一个人,兀自犹恨轻离别。可叹,她前半生为仇恨牺牲了至爱,后半生又为至爱,葬送了一生,青春夭蕣华,佳人难再得。”
      诸人听得又是一阵唏嘘,叹那武皇帝也真是心狠。
      却皆知他做得不为错,除了“心狠”二字再不足咎。

      有人叹道,“可怜那霖美人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孤老一生,这也太苦了些。有情人不成其好,怕是前世折了断头香了,注定只得这几日夫妻。”
      木裳却摇摇头,“不尽然也,须知尘寰中消长数应当,阴司街里有转折,断头香也未必不能续上,常言说,日中则昃,月盈则亏,我却要说,月夜最深最黑的时候,也是迎来曙光的前兆。”
      又有人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下文?那武皇帝还会重生不成?”
      木裳眼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或许是老天爷看不过去了,有一日来了一位云游高人,看穿她心中憾痛,告诉她有一个法子,可以见到她千思万念的武皇帝。方法也简单,只是需要绝臻高深的道行,那人曾于终南山修炼多年,很是有一番通天彻地的本事,另则,需要一个物件,便是那一只积聚了邪君力量的武皇方鼎。霖美人原是不信的,可那高人确实做得了一番神通变化,凭峙着方鼎里封禁的邪君力量,他竟是带着霖美人,一起攀阶了那九重天阙上的琼华仙庭。原来他要找的,是琼华台上住着的一位琼华仙人,只因那仙人拥有一副可循前生,通今世的往生镜,只要往这镜子里轻轻一照,便能现出伫盼之人的在世萍踪。霖美人向琼华仙人报了武皇帝的名字,只见那往生镜倏然变幻,光耀耀灿烁烁,好一股的电闪星飞,闪出一个东西来。”
      众人哗然惊呼道,“难道真是武皇帝的转世?”
      木裳边笑着边摇扇子,颇是卖弄惊喜,“幸得仙人和往生镜相助,霖美人见到了武皇帝的投胎再世,是一只与他拥有一双同样红色眼瞳的梅花鹿。”

      “她大喜过望,立刻遵照仙人的指引找到了梅花鹿,人与兽虽身形殊隔,方寸灵明未尝不能互通,那梅花鹿一见到她,一团火烧云也似地扑了过来,直跳到她怀里,种种信任亲近如故人久别,那样不加掩饰的喜上眉梢,开心得神来天外。她看着梅花鹿,一双深邃华美的红色眼瞳,俨然就是武皇帝生前,深情似海地回望着她,心里百感交集悲喜无尽。悲的是,两人走过这坎坷的阴阳三生路,流年马齿,迷途半世,熬尽常人不能为的痴心,方成就百年眷属,可惜苍龙蜕鳞,沧海成陆,朝夕相对的再不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当初的那个人也回不来了,一切都和从前判如云泥。喜的是,劫数终尽,黄泉海枯,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情能将他们分开了。也算是以另一个奇特的方式,白骨再肉,枯树重花,成全了她和武皇帝的携手相将,终老温柔。到底还是喜多于悲了。”

      这一番波折说得起伏跌宕,开阖铿锵,上达天门乾开,下抵剑簇枪林,宛如一根绞湿了的白练,一波起转着一波,把诸人的胸口击打初一阵儿响鼓重锤,直听得目瞪口呆。
      高悬梁上的那双鞋也顿时一动不动了,很失神地耷拉着。
      静了片刻,有人高声道,“那武皇帝,果真成了梅花鹿?不枉当年他拼了性命,才辛苦压制邪君,那力量竟又作用到他身上了。”
      木裳点点头道,“武皇帝昔日死关病劫,皆拜邪君所赐,而霖美人与武皇帝的再世相遇,也并非偶然,是借了邪君的力量,种种宿命因缘,不可枢机。所谓三劫,怨仇难解,宿命蝉薄,阴阳离恨。所谓三情,恩爱不移,性命相托,生死不负。情浓离不开劫苦,从劫难里,越发生出来抗得住生死考验的真心情意。经历三劫三情之后,两个人才真正脱离了宿命的摆布。”

      战神抗争不过肉骨凡胎的怠惰,红颜被流年偷换了旧时妆红,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在宿命的汗漫翰墨里,好与坏都是看不透的无常变幻。
      唯有情之所寄一往而深,是无限天机穿透辗转轮回,业缘相合,流泻下了一抹薄光。
      唯有情之一字,是无常世界的本初,不曾受宿命摆布。

      诸人不曾想到,一个绮靡流艳的开头,竟引出了一连串的风流缘债,委曲骇愕又可喜可叹。
      窗外的长风忽然涌入,木裳合拢扇子,重重撂在了案子上,叭的一声清脆,有些金石坚湛的意味。
      仿佛那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从白骨与铁血的烽烟中吹来,从长乐宫殿角馥郁浓香的铜薰炉里吹来,风中混沌迷乱的气息,压迫得他想再说下去,也说不出来了。

      天边正冉冉升起一轮新月,直悬于曲江楼顶,明澈孤白,联想着故事里的珠玑咳唾,令人顿生“人生无穷,江月相似”之感。
      木裳抬头看了一眼,拾起杯子把茶水一饮而尽,再不说一句话。
      每日他来曲江楼,以曲艺小数操持生计,却自有一份读书人“抱香不落北风”的讲究,只在傍晚说一个时辰,不多一刻不少一分,待那灰穹的银环围上来,就象一把全圆整洁的扇子,把人间世所有纷纷扰扰的尘埃灰烬都拂去了。
      美人朝露,英雄碧血,都跟他没什么干系,抵不过手里这杯茶的冷暖自知。
      台下诸人也守着他的规矩散去,该吃饭的吃饭,该谈天的谈天,聒席笙歌,透帘灯火,上演着每一个这间酒楼里最热闹繁华的夜晚。

      木裳长身而起,从案台后面走出来,好像事先安排好了似的,走向了窗边一个空落无人的茶座。
      那是店家为他留意的人情,是对他招牌式的手艺绝活给曲江楼招揽生意的回馈,也是一份慷慨施舍,可怜他孑然孤身,一大把年纪还要抛头脸讨生活,无儿女绕膝享受供养天伦的福气。
      他衣衫敝旧,因长于道艺且从不拖欠茶钱,小二也都对他礼让有余。
      小二招呼他道,“老木头,今晚的活计完了?还是老三样?”
      木裳点了点头,一撩衣袍坐下,听出他语带调侃玩笑,却没有回以闲聊客套的意思。

      小二向他脸上看去——他面相清癯,虽身形略瘦,但腰板笔直,显得极有尊严,一言九鼎。
      尤其那一双黑是黑白是白的眼睛,戏台上的嬉笑怒乱言轻语时,灵动如一樽寒月,私下里又极是深沉,深沉到月亮背光面那一片灰银蚀冷的阴影里。
      一个过往由来都神秘莫名的怪老头子,更怪的是他幻影闪电也似捉摸不着的脾性。
      不免又引来些开玩笑的猜测,有人说他非是寻常的山村穷秀才,原是厉害着本事大着呢,是考过进士做过大官的,因为得罪当朝权势被贬黜罢官,方才流放到南疆最偏乡僻壤的小镇,落了这么一个凄凉的晚年。

      俄顷,小二端了个食盘过来,摆了三样东西,就是他戏虐的“老三样”了。
      一壶茶,一盘花生米,还有一碟子甜丝丝饴柔柔的软羹。
      软羹清滑如绸缎的口感很为南疆人嗜喜,是人人为避暑消夏常备的吃食,本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面前的一盘却略有几分耐看的殊异,每一块都是粉色的,还是饱满满的如同涂了一层光亮的釉,竟是经一百朵极新鲜极娇嫩的樱花花瓣,研磨成汁后额外掺入。
      这一道圭表招牌菜的“樱花调羹”,是曲江楼于春季特殊供应的甜食,因花事三月阑珊,做工材料珍稀,而人人慕名趋之。

      木老头也不能例外,偏偏他本不喜甜食,偏偏长安米贵非是他能从承受,却如春燕剪泥鹿慕溪水也似,带有完成某种使命的隐秘冲动,贪这长不过一响一言的欢悦。
      ——这一番压榨尽自己本钱的奢欲,又不知他要在曲江楼的绮罗灯火下,穷极多少个口干舌燥的傍晚?
      有人说,他之所以好这一口,因那是他青梅竹马的官家小姐,少年时属心之物,他本想衣锦富贵好回乡迎娶,小姐早已他嫁贾人妇,他看上去木呆呆的,却极是个爱念前盟的情种。
      又有人说,木老头早就婚嫁娶妻了,可怜他婆娘命薄,没享几天福,留下孤零零的木老头,目睹一个干巴巴的旧物,一慰相思苦衷。
      在这些荒腔走板的口吻中,那一身落拓风霜的旧布衫子,颜色愈显得洗不干净似的压抑混沌。
      似不堪重负了比他评说的故事还多恩怨与波折的过去。

      正是早春清风和畅的夜晚,一个青衫木髻的老头,默默地吃着东西,吃得很慢很仔细,每一口都要咀嚼好几下,再等好久才动下一箸。
      他认真庄严的态度,令人只觉意极悠雅,现世安稳。
      但不久,堂内的食客们忽起骚动,竟是有只老鼠溜进店里上蹿下跳,店家挥舞着扫帚满场跑,和老鼠一个追一个躲,玩起猫捉老鼠的把戏来。
      木裳侧耳听得真切,漫不经心道,“地上黄鼠偷食,梁上蟭螟盗听,都是一个体系。”

      他静坐如钟,却感到一片融融的目光烫在脖子上。
      很快,那种不适的感觉消隐,一阵凉风突来,吹得杯里的茶水涟漪如皱。
      他注视面前的杯盏,水面隐隐浮现了一个女孩子的容颜,桃心脸蛋细眉杏眼,很是灵秀好看的模样。
      再抬起眼时,一个人正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

      还是十五六岁,没有挽发结于头顶的年纪,对称垂挂的两两青螺鬟,窕窕地绾在额旁,绿华初绽的两瓣萼叶也似,每根发丝,珠滴翠钿,都散发着这个年纪独有的清新意态。
      是他从没见过的一张脸,却给人一种熟悉之感,想是青春韶华的少女多有相似,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女孩儿率先开口道,“老爷子一大把年纪,牙口倒挺尖利,能吃也能说的,可你怎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喝茶,你不闷吗?不无聊吗?”
      木裳不接话茬,只道,“木某与姑娘素不相识,不知姑娘,有何要事?”
      “你不识得我,可是我识得你,你每天都来这个楼上说书,我每天都来听,我已经听了好几个故事了。”
      女孩儿一挑眉,简明直接道,“你今日,说得那武皇帝和霖美人的故事,我很是喜欢,可我还没听尽兴,你再多讲一些好不好?”

      说着她伸手袖子里,摸出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老爷子,若是你把那故事讲得好,讲得我开心,这一整个银子都是你的。”
      木裳眼明心亮,那银元宝足有沉甸甸的二十两,他还没说什么,店小二已是手脚抹了香油,磕巴不带绊地一个箭步滑来,笑嘻嘻地招呼着,“姑娘要来点儿什么?”
      女孩眼珠子骨碌一转,冲着木裳,一扬下巴,“他点了什么,一模一样的,每一盘都给我来一份儿。”
      木裳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她身形一动,风致楚楚地拉开了一把椅子,面对他坐下,托了腮帮子嬉笑着看着他。

      木裳没有和陌生人畅谈共饮的心情,冷冷道,“小姑娘求知好学,木某给你指一条明路,出了曲江楼向右拐,过了三个巷口那条街上的‘街南书屋’,里面上至古今传奇,神仙志异,下至鬼怪奇谈,各类书籍包罗宏富,你在这里浪费的时间,已经读完三本书了。”
      女孩儿不屑道,“书里的东西,要么都是一个套子出来的,要么冷冰冰的硌牙,哪里有你说的有意思,我早就看腻啦。在家里的时候,娘亲给我请了最好的师傅,可我瞧他没什么大本事,天天的捧着四书五经喃喃呐呐地念咒,我好容易跑出来,怎么也不想再看那一条条蝌蚪一样,黑乎乎密麻麻的玩意儿了。”
      木裳道,“姑娘不妨过几天再来,木某从头再讲一遍武皇帝和霖美人的故事,不管你茶食旁听,或是另有一隅逍遥舒服的‘桃花源’,木某都悉心欢迎。”
      “我不要,你讲千百遍,我也都听过了。”
      女孩儿似是打定了主意,道,“我只想听那个武皇方鼎的事儿,你说霖美人借着那尊锭才找到了武皇帝的转世,后来呢,那个东西去哪里了?”
      木裳不知她用意,悍然拒绝道,“想是继续收在长乐宫里,或是被霖美人拿走了,或是被武皇帝信任的人拿走了,木某只是一个讨生活的江湖人,个中细节并不清楚。”

      正说着,店小二把菜端上来,接过了女孩儿豪爽大方的打赏钱,嘲弄地扫了木裳一眼,暗笑老木头真是一根雕不出花的烂木头,随便编扯几句有没的便是一大锭银子轻松到手,那是他跑腿曲江楼几十晚把嘴皮子磨秃噜皮也摸不到的,又不知道他又臭又硬的在拗些什么。
      “你怎么会不清楚呢?”
      美食当前,女孩儿却顾不得了,目光灼灼,直盯着他道,“你连武皇帝转世成了梅花鹿的事儿都如沙里分星粒粒可辨,我猜,你就是那个很有本事的绝世高人,就是你帮助霖美人找到武皇帝的。你必是他生前的天子近臣,那个金鼎一定是被你拿走了,有人说你以前做过大官,莫不是就在长乐王朝,所以你才知道那么多事情。”
      她自顾自天南挨不着海北地推测着,含着笑也似的天真率性,木裳却皱着眉直摇头,“不过是木某多活了一些年岁,多走了一些路,把所见所听的都积累在心里,我若真是做过长乐王朝的大官,十个比曲江楼更富丽的酒楼都是囊中小物,何必劳烦着姑娘破费这点买胭脂水粉的钱,来听木某清口白牙的妄言?那尊黄金方鼎今在何处,我知道的原也有限,它既是被武皇帝封存了邪君的强大力量,攸关天下苍生黎民的性命,一旦被潜包祸心者利用,那股力量必引起寰宇荼毒万里朱殷的动荡。这几十年来的中原,乃至海外四魌,并没有任何拥有殊异能为之人出世,据木某愚见,这方鼎极大概率已经丢失,更甚至,被彻底销毁,不存于世。”

      他说得煞有介事,女孩儿很是失望,唇瓣紧抿着微微下撇,堪比一颗脱了水发蔫儿的萝卜。
      半晌,她握住手里的银勺子,狠狠扎进了软羹里,没有准备大快朵颐,反是横一拉斜一扯地胡乱划扒着,转眼间,就把一盘子喷香齐整的糕块,都搅弄个汁水红白混糅的稀巴烂。
      木裳冷眼片刻,脸色倏然板了起来,很不高兴似的,“要么好好吃,要么不吃,白白地糟蹋粮食暴殄物资,像什么样子!”
      女孩儿一怔,平素多见他评点古今时施施然的风慨自若,不惯于这般老学究似的严肃,还挟了三分无缘故的怒意。
      他说自己不像样子,可他又好端端地生什么气呢?

      她想也不想道,“那又怎样,东西是我买的,银子是我赏的,莫说这一盘子值不得几个钱的乡野粗食,就是把一整间曲江楼都砸了,我也糟蹋得起!”
      说罢,她更肆意地加大动作力度,不解气似的粗鲁蛮横,兼之几分表演给他,激怒他的刻意挑衅。
      这时,她手腕一痛,竟是被木裳抓住,趁此间隙连带着盘子也噼掌夺了过。
      重重摔开他的手,她没好气道,“你凭什么抢我的东西?”

      “只因为你想听的答案,不合你的心意,便把怒气发泄到不相干的人事上,如此不讲道理。”
      木裳厉声道,“难道天底下的事情,只有顺着你的心思,凡是你不快活,就要别人也不快活,偏有这么霸道幼稚,你的父母长辈,兄长姑嫂,没有教过你为人处世的道理吗?”
      一边说,他眼神冷冽凌厉胜过冰石,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嫌恶与痛恨,这样的眼神下,宝玉似糠纰,美妍也是草芥。
      可她从小到大,又何曾遭过这等不留情面的斥骂!
      更何况,这和她的父母兄长,又有什么相干了!

      女孩儿脸色登时变了,“你想说我便说,为何要扯到我家人身上?”
      木裳道,“子不教,父之过,多少邪心野性之人,只因昏愚家长的无教无方,你这副泼皮无赖的模样,若是被你家中高堂见到了,只会倍感羞惭,不再认你做儿女了!”
      他词锋尖刻是三个状师也比不过的,女孩恼羞成怒,“你管我是为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就是霸道,就是蛮横,没父母管教!”
      话落她站起身,不再理他,一甩衣袍地跑开了。

      一连小半余月都没有在曲江楼再见到那一抹清新俏亭的身影。
      这日木裳表演结束,如常一般闲闲地回到家里——他早过五十知天命,也习惯了安享天命,不羡朝入省暮登台,只把日子自浸一个小小庭院,如潺潺流动的河水,流过散落如锉的碎石,流过湿冷缠蔓的水草,粼粼浮漾着,达不到彼岸的遐光。
      一打眼,院子里的树木花开如一夜呼啸的春汛轰隆隆涨满,木裳站着看住了,花叶乱舞,艳骨飘红,一簇簇连连续续地飞进了他的眼睛里,一阵恍惚地似是被引诱进宋词梦幻的仙境里了。
      朦朦胧胧中,后花园那一棵怀抱最硕壮的樱花树下,立着一道人影,衣袂翩翩,宛如精灵。
      木裳第一念头是他老迈衰朽看花了眼,一个寒窘到连炉灶里的柴火都要现烧现坎方便节约的糟老头子,走坊窜巷讨食吃的野猫也都嫌弃地有多远避多远,总不会有什么狸怪狐妖幻魅于他吧?
      继而想到,近来几个月的南疆匪患频繁,家里又收着些价值珍贵的金石古玩,莫不是大晴天出门被雹子砸了满头冷不防地撞了灾祸?

      那人低声喃喃,仿佛自语,“这就是中原的樱花吗,果真好不一样...”
      话说一半,那人突然转过身来,“咦,居然是你。”
      木裳定睛细看,微微的月光下,那人大大的眼睛,桃核似的尖尖下颌,很是好看的面庞。
      ——竟是那日曲江楼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儿。
      若非有过口舌交恶,他可真要相信,她的脾性是一如脸相的乖巧可爱。

      女孩儿眨了眨眼睛,胜似故交有旧,很纯熟地招呼道,“老爷子,咱们有好多日子不见了,原来你住在这里吗?”
      木裳却没有半分亲四方宾客的热情,突地面色一沉,天光暗淡下,更显出硬邦邦的铁青,“登堂入室,随心所欲,在别人家里乱闯乱撞,小小年纪一点规矩也没有,撒野的也太过分了!”
      一纸逐客令冷漠粗鲁,另有一种最私隐的秘密被闯入冒犯的无所适从。
      “你不会,还在生气上次的事情吧,我还没跟你计较呢,真是个倔老头,不止一副牛牯角的脾气,还是一只被拔了毛的牛,凶巴巴的!”
      她嘟着嘴道,“说我没规矩,我还说你不懂礼法呢,别人家的宅子,为何你会窃室而居,这般堂而皇之!”

      木裳正要语斥她多管闲事,脑海却敲冰裂雪地崩出一个念头,沉声道,“你如何找到这个宅子?有什么人跟你说过?”
      女孩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木裳沉吟道,“你的身份,是不是来自四魌群岛?”
      “你怎么知道,你是如何猜出来?”
      女孩儿讶然道,“明明我从头到脚都换上了南疆的装扮,在外面走着,他们也都把我当作中原的女孩子看的。”
      她一扬那一对轻匀长淡的螺黛叶眉,似是颇为得意自己的巧心宜妆。
      木裳眯着眼睛,向她细细端详,眸光流转闪烁,似要将她的前生今世,都照进那两枚比夜色还要深沉的瞳子里去。
      他静如一尊石雕,静了一盏茶的时间,好似生怕稍一动作就会无休止地沥出许多早已消融的情绪。

      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是九月底生人,名字唤做开月,你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叫做静乾,名意并皆取自‘乾坤肃静日月重开’,在你们降生那一年前后,佛狱和碎岛两国卒生兵燹之冲,表示着你们的母亲,在你们身上寄予了对太平江山,四魌康宁的展望。你的身份是佛狱的公主,封号为‘鹤音’,只因寒烟翠在孕育生产之际,佛狱突现一道虹光,化出白鹤异景,被示做‘虹送鹤子福佑佛狱’的祥瑞之兆,由此殊意纪念。”
      他一口气极是流畅地道明许多首尾缘故来,对佛狱国情典故的熟稔程度,不亚于这庭院里朝夕嗬护的一草一木。
      女孩儿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了解这么多,你以前去过佛狱?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木裳不答反问,“你能找到这个宅院,想是此间主人,姓甚名谁何等身份,你的母亲都同你提及过了?”
      他神色一转而变温和,俨然接受了她不速出现的事实。

      开月道,“那是自然,这是佛狱凯旋侯在南疆的居所,他贵为我朝先任三公,勇悍强傲,披靡无敌,可是佛狱的大英雄。”
      对这位四魌群岛上的传说,她眼底的璀璨星芒融化也似的漾开,种种尊崇敬慕溢于言表。
      她的双目忽直视着他的眼,“娘亲说早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他就辞官归隐乡园,逍遥远游海外去了,你知道凯旋侯,还落脚乡野,又用着他的宅子,莫不是你就是凯旋侯本人?”
      说到此处,被自己这番一古脑儿的推想惊到了似的,她凝目上下打量过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猜疑。
      这个男人,是那样的瘦,瘦得脱了形的枯瘠,简直是一块烈烈暴阳下曝晒了十年的腊肉,又有哪一点像那个威凛凛的,浴血杀敌于疆场的一代名将了?

      木裳不看她,已知她的心思,“怎么,我如今这副模样,很是折辱了你心里的大英雄?”
      略略一顿,他冷冷一哂,“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从我离开佛狱的那一日起,就没有把自己再当作凯旋侯,卸下了战甲戎衣的名将,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自然会成为一个泯然众生的老头。你觉得不可思议,我也从没想到,有一天我要向昔日故交后代,主动证明自己的身份。”
      开月不服气,“你要如何证明?”
      木裳眸中光芒一闪,“你的手腕内测,是不是有一块金色的异形胎记?”

      开月心中一惊,猛地卷起衣袖,靠近脉搏的位置上,隐透着一块不足指节长的形纹,半圆半方,暗金色泽,是她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印记,唯亲近眷属悉知。
      听说她出生时,凯旋侯始终从侍殿外,甚至还亲自抱过她的,指出她身上明显征象也不奇怪。
      他果真是凯旋侯!

      她煞是好奇,道,“娘亲说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是什么时候来了南疆,为什么不回佛狱?”
      木裳淡淡道,“看来过去的事情,寒烟翠并没有同你解释太多,也好,上一代画上了句点,新的一代,就该是干干净净的一张白纸。你的路,自有寒烟翠安排妥当,我的一切,你不用多问,至于你出于什么理由离开佛狱,我也不关心。你找到这里,是存了客居借住的意思,我会收拾一间院落给你,你暂先安置,过些日子你必须回去,外面的世界风雨仓皇,远不是你这薄薄的羽翼,能遨游施展的时候。”

      言罢不容拒绝,木裳转身即行。
      开月心细:听他的口吻,离开佛狱定居南疆,有颇多微妙处的理由,似乎不方便同自己宣诸于口的。
      但他为什么说南疆不是她能来的地方?这里又有什么特殊奇怪的了?
      她心中一时疑惑无限。

      只一会儿,木裳便腾出了东南侧的厢房,还贴心地送上了一套轻软崭新的被褥,好像生怕招待得寒薄了,冷慢了,让她在这里受了委屈似的。
      摸着豆绿色的织锦被面,她鼻端嗅到一阵淡淡的芸草香,清楚那是储存书本衣物防护虫蠹用的,手里的被褥深锁柜中箱底已不知多少年。
      如同这个宅院,在她贸贸然地敲动那一扇涩重的门环,推开锈腐了铜紫的大门以前,很多很多年,是不是都碧苔深锁,深锁在那滔滔奔逝的岁月长河底?

      夜很黑,院子里灯火俱熄,只有木裳那一房,窗纸朦朦地透出橘红色的烛光,一跳一跳的,春三月柔软湿暖的风,怎么也捧不住似的。
      ——那似乎并不是在照亮什么,而是为这个遗世孤清的一隅,立身,固守,伫望,为自顾自走开的,纵在千里之外,也有前缘可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南疆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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