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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樱冢同袍 ...

  •   句芒红城的侯府内,枫岫颔首道,“这可真是意外的惊喜。”
      他正一脚迈进门,打眼前院望去,一个人掀开厢房的青绣门帘,面对着他当先迎了上来。
      那人一身烟紫色的薄罗襦裙,普通女子的装扮,见到他后慌忙屈身拜下,很是受过些矩折规旋的调/教礼数,“恭迎大人回府。”
      她面色憔悴,但眉目清楚,明显就是小芙。
      枫岫微微一愣,小芙却没有半分惊讶之色,“我是奉女帝之命来伺候大人的。”
      “女帝吩咐,大人回来佛狱,府里正缺人手,很是需要一个人打理日常起居。”
      枫岫果断地拒绝了,“府里人手备足,我也不需要人特别照顾,你回去吧。”

      离开侯府小半个月,连一杯新热喷香的茶水还没有喝上几口,正逢寒烟翠如此恩惠御赏,实在不好说是惊喜还是惊吓,他脚步不落地径直推门进了书房,也不理会她。
      小芙忙不迭地跟上,着急道,“大人叫我做什么,我绝不忤逆,求求大人不要赶我走,要不然女帝......”
      “原来是寒烟翠赶你出来。”
      她解释得支吾含煳,枫岫却已经明白了三分,道,“是幻空之间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仙了。”
      小芙眼皮垂着,被驱逐出宫实在是颜面扫尽的一件暗事,准备迎接噼头盖脸的羞辱嘲讽,悻悻然地不吭声。
      果然枫岫拧着眉头道,“你先是伤损圣体,触犯宫规,不知悔改竟向碎岛出卖情报,重当军刑定罪。无论是昧心事还是亏心话,天地神明都一桩桩给你记着,一切福祸罪衍,都是你自受自取,没有任何人害你至此。”

      小芙眸光不知所措地闪了闪,“奴婢自知罪大恶极不可饶恕,来侯府前就做好了准备,无论大人骂我还是打我,我也绝对不会还口的。”
      “今日黜贬下放,是寒烟翠有心留你活口,她的面子,我驳不得,为何要骂你?”
      枫岫嘴唇微微一牵,别有意味的一笑,“恰恰相反,我还要感激你。若非你及时向碎岛报信,佛狱又怎么等到戢武王主动入觳,丝毫不浪费我在南坞粮仓费心安排的埋伏,你说,我要怎么感谢你?”
      当日自作聪明地瞒过寒烟翠的耳目,残局中决攻守于变形突破一击,根本早就落定他人的棋盘,是愚蠢不自知,还是自己这一枚三步不出车的废棋,东西南北都不可去?
      “大人才智喷玉,奴婢自作聪明,都是我活该。”
      小芙又是羞愧又是恐惧,噗通一声跪倒,断然道,“我知道错了,这段日子我睡不好咽不下,大人要是不留我,我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枫岫自斟了一杯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打量起小芙的脸色。
      距离那次掌醢署里查药被捕,已有大半年不见,听说她被贬罚至浣衣局受那冷水里泡得手红肢节疼的劳役,见她瘦得眼眶都微微凹陷下去,倒也吃了不少苦头。
      茶汤嫩且味甘,和在幻空之间里饮过的大似趋同,想是小芙乖觉,通过实际行动一表诚意,他不禁心软了几分,道,“这里不是幻空之间,我没耐心看人跪着说话。”
      小芙早就在寒烟翠身边练就了螃蟹啃高粱一蹴而上的眼力见儿,听出他唇齿间渐有松动之意,一时信心大增,连忙站起身来,道,“听说前段日子,大人在女帝那里为我讲过不少好话,求女帝饶我性命,大人刀子嘴豆腐心,虽是恼我气我,说的道理却都是为我好,小芙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我是真心想悔改,再也不昧良心了。”
      “我做事,有我不能违背的道义,不是为了谁一个人。”
      枫岫严肃地说道,“悔之则改,悔的是当初,改的是将来,前错已铸,发生的事情都不可挽回。所幸寒烟翠没有性命之忧,佛狱和碎岛的怨结也圆满冰释,若稍有差池,某一个环节失控,误戎机误天下误了性命,你是佛狱的罪人,也不会是碎岛的英雄,不要说我这分薄面值不得几个钱,就是授予你重任远路的恩主,那戢武王来也保不了你。”

      他说得锐利又直接,揆度以明理地向她剖篦利害,她一个地位低末的宫女肩上担得是多么重于泰山的干系。
      提到戢武王,却是另有一层意思,她一个注定不被衡量的牺牲品,幸以从这场人人都可能轻薄委泥的游戏里飞出生天,依仗的是谁,是一个不为卑者问冷暖的旧主,是那份她自倖以公平的利益关系,还是某一个人的菩提一念,她可得扫净了灵台,不要拜错了菩萨。
      小芙默然听着,开始是满心愧疚,她贪钱爱钞,才领了这份损阴德的任务保往后几十年的衣食无忧,到从没想过后果能不能承受,她又有没有那囊锥强出头来的琳琅命格。
      可听着听着,她却生出一份惶然来。
      “凯旋侯府给你一个栖身之处,你要感谢的人却不是我。”
      看她容色端正尊敬,枫岫抿了一口茶,也不想再说什么难听的话了,道,“照她从前激烈的性子,对她好的人,她是以献命的热忱反复在心尖上敲叩这个人的名字,惹怒了她的,是踩在地上的疏萍断梗也会倾一生之力去践踏,当初留你残息,已是难得,连你出卖战争情报,她也没对你赶尽杀绝...你真是好大的福气。”
      他说的是寒烟翠,颇有些今昨伶俜的感慨落拓,捧起茶碗又饮得一口,将那些猜透看透未坦明的,多说半句又恐被人多心了去的,也都化在了水里。
      小芙只听得满眼迷怔懵懂,不觉伸手抚上脸颊,低声似自言自语,“是因为,我这张脸吗?”

      自从小芙在凯旋侯府住下,府内人丁不旺事省不繁,没有什么需要昼营营而至晚的活计,比起幻空之间轻松许多,不足十天的时间,气色力气竟都养得精神了。
      原以为这些贵戚重臣都是珍禽奇兽的肉三天不重样地刁养着胃,谁知枫岫竟是个两重垫子都不盖朴素的,一顿早饭能分吃两次,早上白粥,中午包子,每天那送菜的小贩来府里,也只见素绿不捡红腥,久而久之,小芙几乎要相信他六根忏悔一心向佛了。
      寒烟翠赏赐的绫罗匹锦自然也成了贴墙煳窗的花布。
      这时候又显出他意外的大方,不及假期婚丧便分发给下人送做体己钱,小芙领了赏很是欢喜,脑海却地崩玉冰碎般地闪过“钱财散尽,树倒猴离”几个字,又被自己这没来由的荒谬想法吓了一跳。
      ——只知道,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以上的三公老爷,做得好不风光,好不痛快。
      心里有千万疑虑,也不好去问,只是看着枫岫每日坐在书房,昏黄灯火映出他单薄的有些僵硬的身影,明暗杂帛,影影绰绰,一缕幽魂也似徘徊在高悬屋梁的一幅金字匾额上。

      题字赫然颜色的“战无不胜”,附语朱笔御号,很明显是寒烟翠的落款。
      寒烟翠擅攻柳书,笔意优雅,架构挺秀,所到之处,如红莲天姿,翩翩灵动。
      战无不胜,那样粗暴生硬,好像任何微妙细腻的情感都会销蚀掉其中锋芒风骨的一个词,竟是多出几分欲语多时,言犹休止的温柔。
      枫岫仰着头,千回百转地想着,繁弦齐音,又心计无端地想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四个字,又犹是哪个春闺的梦里人呢?
      她可曾反反复复,肘酸腕重地写满多少页纸,又用坏多少只笔?

      一阵长风吹过,将桌案上的一张张薄薄的墨笺吹得横飘满屋,被丽披离地四散了,像是一场丰美却终究落了空淡的大雪。
      功名半室,孤家寡人。

      他总是这样一坐就是一整天,闲话也不多说一句,常常在家里就像没有人一样。
      有一天她进去收拾,枫岫正靠着椅子沉沉地睡着了,身上盖一件织锦软缎的外袍,水洗发旧褪了色,比他日常的朝服还都要旧。
      好在绣纹走线的精工坚密,尚存了几分明撰不廉的风情,恣放如春光最得意时的花信吐艳,是小芙从未见过的织造花样,难免令人徒生遐思,或许是哪个女儿家踏青长安陌的春衫香罗,丽服笑语,凝淡桃容?
      又或许,这位百战沙场戗碎铁衣的军爷心中,藏着一片比这件衣服更光璨璨的,更软软的,塌近胸腔的梦乡。
      ——从不轻易傍近,伸手咫尺难及,在一个无风也无晴的日子里,漫无涯涘地流放了,去锦绣千里的对岸,觅一个永不会褪色的影。

      见不得他用一件压箱底的旧衣服挡寒,她转身取了一床毯子,要将这件衣服替换下来,手指刚一碰上,一只苍白的手突地抓住她,“你在做什么?”
      她吓得登时一哆嗦,毯子也从掌间滑落,慌忙低声道,“怕大人着凉,我为大人加厚一床御寒。”
      枫岫一双星眸犹未睡醒似的微阖着,听她此语便松开了手,“没有必要,放边上便可。”
      照他的吩咐小芙搁下毯子,躬身告退往门口走去,尚未推门踏出,他的声音又在身后地冷恻恻地响起,“府里的东西,笔墨纸砚,花草竹石,皆不可随意轻动。”
      小芙心中奇怪,这要如何收拾房间,相隔数步地回头看去,枫岫静静捏着那件衣服,双目已如寒月般洞彻。
      ——也堪似那寒月,孤清清的,空荒荒的,隔绝了一切念想。
      节外生枝的一个梦,醒来已过半生。

      她满心疑问尚未来得及问出,转眼时渐十一月中旬。
      立冬的那一天,枫岫前往薄巾关祭祀,携带数名府上家丁随行,小芙协助管家准备了肉食玉帛诸多不类祭品,车马仆从,旁侍左右。
      自双鹤诞世后此地便明禁刀兵,一木一石寂静的如卧深眠,饶是景致疏淡,小芙难得出郊游赏,绕流浮浦的山涧行有幽趣,森密千里的松林,也是满目郁然气象。
      尤其是,她从未见过那么多的樱花树。

      此时一行人深入夜壑,林子里一派沈明扶疏的清影,密匝匝的细碎的花叶烘致了云雾状的树形,灰蓝的天空倒映着漂茫的轮廓,宛如置身于一整张倾斜悬浮的墨画中,倒峡气势,如临千人军帐。
      早有见识佛狱樱花的妖异,揽秀盛景当前,小芙也不禁看得呆了,向管家投出求助的目光。
      管家耐心解释,这是侯爷以凯旋侯之名,不吝捐种五百株樱花树,为佛狱苍生祈福。
      天地通则草木蕃,种植树木有助固水韧土,确实是利于生民社稷的一件大功德,小芙暗道枫岫思虑周到,仁心隐恻,却见他翻身下了马,慢步向林木深处走去。

      他走得不甚快,但不曾踟步徘徊,似乎目标早有定数,只知向之而趋。
      最近枫岫闲居府宅,却比前段日子更单薄了,那风一吹,微棱瘦劲的肩骨几乎从白纻麻的衫子里,一根一根地浮凸出来,仿若轻得不及一羽,就要堕入被风切削着的树丛,哀吟着飘向漂泊无定的远方。
      她不通文墨连笔也握不端正,脑中却没边没际地想起一句诗,是在幻空之间曾听寒烟翠读过的中原古辞,“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首诗很长又生字拗口,小芙只记住了几句,莫名的感觉是为他而作,那些坚贞、任情的真实袒露,甚至一种不堪蒙受世俗尘埃的落拓、悲凉,都与他相仿。
      纵然钝根如她不能理解他心中的悲。
      功名利禄,玉带乌纱,当一个人拥有了世人一辈子蝇营争斗也瞠目妄及的东西,还有什么不知足呢?他还想要什么呢?
      是什么令他形销骨立而愁怀难遣?
      又是什么令他离开了思念的故乡,继之以日夜,蜿蜒不停地前进?
      山风呼呼地吹着,树叶声海涛吼啸也似,自远而至,枫岫的背影却如逆风未收的一曳孤旆,惨淡暗白,至远去疏。
      ——洇入那云霓忽离忽合的暮色苍茫里去,泯绝在他九死而未悔的,情之所钟。

      足足行得三炷香的功夫,已达荒僻绝人踪的幽谷尽头。
      枫岫停住脚步,回头吩咐道,“到了,都下来准备吧。”
      小芙跳下马车,走近前去一看,不是芬葩连属的花坛,也没有曲水流觞的池塘,只见一座石砖泥土砌筑的圆坛形状物体,灰白色泽不扣花纹雕饰,其枯燥单调不愿看第二眼。
      也有些点翠寒芳,斑驳裸露在园坛顶部的黄土里,被风吹得一扯一晃的,无声地测量着这片寡薄的崩壁阒地。
      本以为这几日秋阳毒辣,她看花了眼,定睛一瞧,竟是吓了一跳。
      那不是一座青冢,又是什么?
      面积不甚庞大却也占地五尺直径长的一圈,嵌落在山谷的东南角,四面环山明堂开阔,正是一处地理风水绝佳的埋骨宝地。
      却不知冢中枯骨是何等尊贵身份,值得他一个堂堂三公亲胄,骞衣涉水不辞辛苦地亲身吊唁?

      小芙再也忍不住,“大人是给谁上坟?”
      枫岫简短道,“一位故人。”
      小芙又要细问,管家已经抢着瞪她一眼,“真是个木头疙瘩的脑袋,能让侯爷殊为看重但故逝的人,掰着手指头也数得来,自然是为侯爷奉献肉身寄魂的这位慈光楔子,和咱们爷以前是过硬的挚情至交,人家一命换一命,咱们岂能失了气度,侯爷又是极重情义的人,能自己掏银子为他建墓纪念,那可是天大的情分。”
      他不点明还好,这一提醒,小芙惊得愣了一瞬,“是谁?你说什么?”
      奉献肉身,托体寄魂,字字奇谲,句句惊心。
      还能是谁,不就是一度威胁她,为了抉破她的计划,不惜以己为饵乃至被捕下牢的伪身凯旋侯?
      不就是眼前这位她朝夕侍奉的公子,慈光楔子,枫岫本人?

      一抬头,咫步之遥的大方石碑上,“吾友枫岫主人墓”一行字直映入眼,堪似近在咫尺的一声惊雷,轰隆隆震得她脑瓜子发了麻的痛,连站都站不稳了。
      枫岫的声音如常镇定的低沉,却令人背嵴生寒,“我唯一的好友,枫岫主人,这是我为了纪念他而建立的衣冠冢。”
      小芙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硬撑着没有晕倒,眼前的人眉目清俊温雅,却越看越不认识了,越看越觉得惧怕,想不通他到底是枫岫还是凯旋侯?
      清楚记得,他是借凯旋侯的伪装潜伏在佛狱,那日幻空之间的花园里,他明明被她戳穿了真实身份!
      这世界上竟有为自己挖坟立冢,吊祭哭丧,在谢纸上朱圈己名的疯子!

      管家很快安排了八盘素荤茶点,左右均数呈放以为供祭,中间摆上一只兽形铜香炉燃着三柱香,细腻沉静的香气缭缭绕绕地散开。
      草地早就枯黄了,几缕烟雾惨凄凄软绵绵地萦着,人世凄凉的情绪就这么细无声息地潜进。
      一度金戈铁马的兵争要地,见证了四魌群岛最硝烟激烈风高浪急的几次鏖战,遭遇了三个国家最幻变流离跌宕起落的数十年,所有剑拔弩张的勇力都消散了,战旗破甑,战鬼飘蓬,只剩下雨打风吹去的一抹苍凉。
      ——和一座孤坟。
      似乎在告诉你,这世上什么功名权势,什么王侯霸业,都似幻似叹,转头落寞虚空。
      它们都是假的,只有手中的这一抔土,才是看得见摸得着。

      墓前高瘦的身影茕茕而立,挟裹着愈浸愈深的凉气,手里端着一只白玉酒盏,琼液及满杯口,却不饮下。
      萧瑟秋风翻卷着他的衣袖,也吹皱了杯中晶莹排动,他的手腕却稳若磐石,朝着墓碑的方向,遥遥一敬。
      蓦地他衣袖轻振,杯盏刹那翻了底,一杯酒洒将在地。
      一抹水痕鳞鳞洇入泥土,小芙尚未反应过来,他又斟满了杯子。
      第二杯...
      第三杯...
      三杯尽空不遗,枫岫从始至终却没有说得一句话。
      如这份沉默凝炼了最致诚无欺的挽词,或许举重若轻是因为不能不积累的足够沉重,才在回忆之河上轻轻撑住一只悲伤的渡船......

      机械重复的几个动作烧尽了所有精力也似,他握着杯的手都在抖,这是造不了假的,好容易才给自己斟了一杯。
      一抹酒香弥弥漫漫地升了起来,是佛狱新产的水稻酿造的“人间世”,今年的稻谷颗粒较往年更金黄饱满,酿出来的酒至醇至清,占得一味便令人醉意半酣。
      入口极火烈极辛辣的味道,就像是这冰河红燄的人间。
      枫岫轻衫如雪,脸色也犹胜冰雪的苍白,酒意薄醺也不侵肝肠,不染眉目,竟是已经习惯了这样不令人感到快乐的味道一般。
      半晌,他开口道,“你我同袍。”
      情恳意切,笃悱意坚。
      话音一落,他一仰脖,饮尽而绝,再不添一杯。

      他本就该把杯子撂下的,却握紧了运气一震,虽内力平平,一整个杯子也在手中碎裂开来。
      碎瓷隙片扎进了手掌,几滴血飞溅了墓碑上,一如凉薄世界里所有不由人的聚散。
      树枝发出铜韵般悠荡荡的颤响,小芙懵懵然地站着,似是分不清,他究竟是人还是鬼?
      只是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件绯红色的衫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身影从汀沙云树处走来。
      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他径自走向墓冢,怔怔地站立着,怔怔地望着碑,颇有几分东海里捞针的无从下脚。
      枫岫刚要开口,他倏地一掀袍角,左腿一扎跪倒在地,双手握着三柱香,眼观足臂抬平地恭敬拜下,个中诚意昭朗日月。
      整整三拜礼足意重,他扶着香插进炉灰,转过身来,冲着枫岫道,“你窝在家里足不出户,我以为你修心养性,原来是文火里的蒸糕,闷了口大的。你有这份心思,我虽没料到,也不怎么意外,这确实是你会做出的事情。”
      枫岫直视过去,“你看见石碑上刻的是我的名字,这三炷香,很得你的心意吧。”
      来人白甲披身,背缚一把亮银长/枪,那股插羽破月的凛冽兵气,给这片荒烟断浦的凄凉带来了一点孤勇横行的人间之味,正是迦陵。
      四魌群岛释怨和平,佛狱人民的生活重归安宁,迦陵近日来心情舒畅,开口也十分随意,“你受了我三拜跪礼,也不算吃亏了。”

      两个人罕见地脸不黑眼不红地闲话调侃了几句,迦陵也极有默契地不问墓间情由,在听说此事的一刹那便已恍然,凯旋侯回归佛狱是玉旨金口的事实,任何攸关故亡的线索痕迹都会再次掀起动荡,枫岫为思悼拂樱,不惜以自己名讳立冢,是实不得已的一招下策,看似荒谬疯狂,内心极是清醒。
      清醒地知道,佛狱是需要拂樱的,至少需要他还活着,尚能饭食,老骥至今伏枥的这个事实。
      枫岫借着凯旋侯之英名,献种樱花为佛狱祈福,为凯旋侯去位的佛狱朝堂安稳了人心,深知鲜花着锦的谎言比如摧枯藁的真相,更有价值,也更会带来最贴近真实的快乐。
      至于快乐之下的长恨歌断肠曲,却比墓碑上刀笔工秀的几句铭文,更不可描摹,却触手滚烫。

      祭拜仪式完毕,迦陵从怀里取出一份奏本,原来他此行不光客访凭吊,还带来了寒烟翠的一道明文御旨,枫岫前几日的请愿即得天子准奏,诏命凯旋侯告老卸任。
      接过圣旨和奏书,枫岫打开一瞧,寒烟翠御笔朱批的“准奏其事”几个字句点分明,他一双眼凝光流墨地流淌其上,很久都没有出声。
      迦陵知他心事,微一沉吟道,“在你上奏请辞的同一天,我亦向君圣提出禀谏,关于半年前你跟我的约定,佛狱削减军队。君圣在这段日子权衡考虑,圣明决断,命我司掌改革军务。我能保证的是,佛狱日后的发展会重视文化仁教,如你所言,固民膏血以安国本,我无法保证的是,改革军务不可能按照你的意愿发展,佛狱就此刀兵入库,抑止武力,昔日咒世主对外扩张的决策确实不再适用,但是佛狱重武的国魂,不能动摇。”
      他说得不急不缓,态度却强硬而透彻,枫岫压制佛狱的险意他不是不懂,更不会顺其僭居佛狱高位的时机而任其左右,佛狱对兵力武技的重视是他一个武将的劲操,更是砥居佛狱三公的执志。
      枫岫道,“守护侯为国宣劳之心,令人感动。”
      “我不是为了你才下此决定,自然也不会完全听信于你,你想压制佛狱,平衡四魌,是你坚持的天道正义,我也有我衣冠不可染的笃守。”
      迦陵神色肃然,“半年前你试图用凯旋侯来说服我,我不否认你对他的了解,但是你终究不是他,你也不可能代替他,做出对佛狱最正确的决定。”
      “守护侯是个披沥肝胆的敞亮人,我也不妨实话相告,平衡四魌,是我回到四魌这些年的锋镝所向,而帮助佛狱度过这一次的劫难,是寒烟翠的诚心求助,更是我舍不得放不下的私心。”
      枫岫目光炯炯,“私情和天道,这些年我深受矛盾缠缚之苦,唯独这一次,我皆想两全。”

      这话若三年前说来,只会自负又矫情的一讨迦陵嫌恶。
      正是他没有任何慈悲心地针对佛狱,害得佛狱痛折重臣,他亦自煞永失所爱,这一架颓然崩倒的天平上,私情和天道的砝码从来垂落一个方向地倾斜着,又曾几何时占据过两端分抗的计量地位?
      哪一件事更重要,难道他心里没点数?
      他来佛狱的这一年多忧心劳神,原本微点霜雪的两鬓,此刻看来,不可逆转伸地延进了发冠,迦陵以旁观者的身份冷眼审视,见证了他为佛狱的未来奔波筹谋,对寒烟翠的信诺山海不可平,做尽了他能做的一切。
      有情有义,高山流水,迦陵虽不至于视他为英雄快意的惺惺者,却也悄焉沉默着颜色动容。

      “于情,为拂樱,你拼死酬知己,孤蹈危局替他守住了佛狱,于道义,佛狱和碎岛两国自治互不干涉,鸾仙海的海面是龙王爷也搅不出一星半点水花了,这是四魌群岛五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海晏河清,乾坤肃静,从未有过的好形势。这个局面的开创,少不得你的旁策襄助。”
      迦陵沉吟片刻,“我还是不喜欢你,也不得不承认,你问心无愧。”
      他一改之前出于咒世主和凯旋侯的旧怨,对枫岫的芥蒂疏慢,枫岫不由一愣,“不知守护侯,何时也长了一副翰墨喉斓斑舌?”
      迦陵一笑,突地话锋一转,“凯旋侯泉下有知,会感谢你为他的付出,鸾仙海下泥销骨,也可含笑无憾。我此言,也是在提醒你,要适可而止,切勿有醉饱过盈之心,莫要让你这份殷殷情意的用心,还有你们之间,那些迟来的理解,体谅,全都变了味儿。”
      他以轻叹般的口吻说出了这一句。
      他也知枫岫和拂樱无终也无解的债缘,在他的认知里,爱一个人是其所欲而顺之爱之,并不是己所欲而加之强之,当一往情深落了切齿的埋怨和龃龉,岂非辜负了这场不易得来的漂亮和解?

      枫岫的脸色比方才更惨白了几分。
      压制佛狱的念头像一条盘紧身体的巨蟒一般攫住他的心脏,也捉襟见肘地暴露了他心底那些不为年华汗漫而蹉跎的隐秘和幽暗。
      不是不清楚拂樱会恨他,但这么些年,两人就是以这种可笑可悲又可叹的方式,诉说着舍不得,牵念着看不透,根本放弃了追寻,只是周而复始你追我赶地在彼此心底留下暗号一般特殊的,无法替代不可拼凑的,不灭折痕。
      爱和恨什么时候是反面了,他们的反面都是,不再习惯。
      ——他宁愿他还是恨他。

      枫岫有些吃力地开口,“如果薄巾关法令没有限制我身为凯旋侯的权力,如果我僭居三公利用职权谋自己的私心,坚持压制佛狱,守护侯要怎么做,是不是干脆杀了我,违抗女帝禁令,也要血溅薄巾关?”
      “我杀不了你,虽然我无比憎厌你,自从你来到佛狱,多少次当着女帝的面,就算有悖圣意,我都想一刀斩了你,可总是有机会,让你侥幸脱逃。”
      迦陵四顾这片阒寂的时间几乎静止的荒野,很是无奈,“枫岫,你真的有很好的运气。”
      “世间所有的运气,都是情况积累到一定程度的一次偏差。我有幸存活至今,是因为拂樱写给寒烟翠的遗命,是因为我对佛狱尚有用处。”
      枫岫不假思索道,“你明白,我不怕死,我早就说过,无仇不报,无恩不还,我从来不在乎佛狱怎么对我。”
      “你当然不怕死,你根本是一心寻死。”
      迦陵道,“有没有过一刻,你也曾希望,躺在那座樱冢里面的,真的是你自己?”
      枫岫眸光动了动,“这话实在奇了,修墓追思,谁死了便是谁的,哪儿来的什么真的假的。”

      “谁死了便是谁的,是谁的谁便死了。”
      迦陵把这话前后颠倒着重复了一遍,枫岫自是体会个中之意,眉心隐隐一跳。
      只见他脸上古怪地一笑,“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你是不是恨不得借我的手杀了你?若是今日我忍不住动手,这一座替名樱冢,就是你给你们两人设计的合葬冢吧,埋骨在爱人的故土,地久天长人共死,欢期抵过八千场...真是一桩泪摧心肝的美丽传说。你好打算,只可惜,那个人偏不顺你的心。你很有自知之明,你能有命活到今天,全是倚赖凯旋侯一个人的面子,他早有预见,你绝对会来佛狱,他所有的考量里,都想到了你。你求死,他偏要你活。”
      “你们这位英武睿智的凯旋侯,从来不做本钱收不回来的生意,他是长眠地下也不遗心力,也要把我算计的干净,把我盘剥的尽他可用。可他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想到我,是因为佛狱的月色如画,邀我来天涯共此时吗?”
      枫岫的眼眸这时终于涌出些极深极复杂的痛色,“他所有的考量,你不如说,是所有为佛狱的考量。在他巧思设计的蓝图里,我也不是我,他也不是他,都只是图上精密的一笔,我倒宁愿,他没有考量,他和我都心无旁骛地做一次自己,纵肆自己的全部心情喜好去爱去恨,哪怕是这张图荒废而丑陋,哪怕我真是死了......”

      一语没说完,似是耐不得自己过于沉浸这份落拓萧散的情绪,他重重地低喘一声,再也说不下去。
      “好一句心无旁骛地去爱,你又能做到几分?你天天满口大道理,现在居然毫无道理,居然如此痴昧。若非他拉你入局,亲留一道遗命,你欠佛狱的债,就此一笔勾销,女帝和我,会轻易就放过你吗,噬魂囚里的污水,你是好几辈子也喝不完了。”
      他话说的难听,眼神却沧桑而明透,“你求私情和天道的两全,他也在求佛狱和你的两全,这份关照和补偿,不算是相思有寄,不算是他回以深情吗?”
      至此他喟然一叹,“如当初他舍命替你解开诛魂蛊,他不想你死,他也不想恨你。如何自处...你好自为之。”

      他的声音因为室外的空旷,近乎有回音一般的清疏绵长,枫岫听在耳朵里,一时竟有几分恍惚。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想要的两全,是情爱和道义,还是他的天道正义,和拂樱的王侯霸业?
      又或者,没有这些,没有什么家国仇恨浩然正气,也没有豪荡的渴望慷慨的击壤,只是两双想触碰却怯缩的手,一双卑微的,一双压抑的,隔着那花间红烛映得情怀风月都如絮絮针上绵盘上心头的戏台,穿过那一幕又一幕把多少暧昧眼光都耽溺的夜阑灯灭,在发生的当时多少不甘委屈,苦泪激愤,隔了很长一段距离回头审视时,还能重重交握,有如盟誓。
      注定孽缘纠缠的两个人,能不能在一个软红瑰丽的,智慧笃信的,人人前途似海光明的年代,拥抱一场前世苦难和现世厮守的两全?

      想到此处,伸手衣衿摸到了那串珊瑚圆珠,他心里揣摩着,拂樱把这个饱藏着自己一腔温存眷念的信物交给一个不相干外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是不是也像他这般苦痛纷乱,或是从很早很早以前,拂樱就什么都料到,才用这个最令人难过的方式,禁锢了他,也保护了他。
      他眼里微微有些湿。
      又想起了那一年盘松岭的山崖上被围捕至退无可退时,拂樱那一双暴烈又渴求的眼睛,开始痛恨这份自私,后来才明白,那是他在难以平衡取舍时选择的最不言悔,情爱和国仇对撞惨烈,他也从没有放开过自己的手。
      ——曾是他笨拙又缜密的两全。
      如果他想要的爱是极端严苛的理想化,那么拂樱并不是以最令他欢喜幸福的方式,却是用最尽其所能确有把握的方式,爱过他的。

      迦陵英挺峭拔的白衣背影越行越远,天地四野重新归于空寂黯淡。
      碎岛和佛狱停战言和的盟约初定,两国实力必将长久制约,谁的指爪也都骑不到谁的头上,而慈光失无衣师尹如废一膀,自弥界主故身后更是陷于夺嫡内乱,无暇余力再兴嚣事,三国鼎足形势交构已成,四魌群岛至少能维持三十年的和平。
      他不欠寒烟翠,不欠四魌,也不欠这个天下什么了。
      但是这个天下欠他的呢?

      眼前墓碑上的名字仓皇又模糊了。
      在他和佛狱多年的错综情仇彻底了结的这一天,他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永远沉埋在了这片他曾深绝痛恨的土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樱冢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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