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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天意无解 ...

  •   率领不到三千人的残部,半是藏迹半是杀出血路,戢武王来到薄巾关时,突然发现,这里情形不太一样。
      昔日阃重兵所屯而警军机的兵冲要地,山脚下循日驻守的戍兵,巡山的喽卒都不见了,戢武王绕着薄巾关的石路曲狭好几圈,并未发现任何的兵卒行迹。
      天冷指僵,射鹰搏鹿的猎户,也都少了,恹恹的草荒荒的山,一片素色中层层膨胀开来的静寂。
      薄日渐次斜昏,薄光渲染着昏黄的云絮,混浊浊的,夹杂着雨云,铅沉沉的,一整天积聚的雨意这时更浓了,不多时便有淅淅沥沥的如丝小雨落下。
      这样的天色实在不适合赶路,好在溪水护山,方便休歇养生,找了一处三年前焚烧于战火的残破庙宇,安顿了棘岛玄觉和一众负伤饬将,又各自掏出干粮分派着吃了,才算填饱了肚子。
      一行人尚未添茶暖酒喘得口气,已有探马来报,迦陵率兵围追至薄巾关,却不知什么原因,盘扎在山脚迟迟不上山,似无任何进攻之意。
      反常既妖,戢武王的眉头纠结的更深,问着路遇砍柴割草的樵夫,这几日的山里有什么变化?
      樵夫回答,双鹤诞世,福润佛狱,佛狱女帝明文喻令,见免扰践雅狄王英魂,禁止血光兵戈,垂意苍生祈福。

      这倒是出乎戢武王的预料,也出乎了碎岛所有人的预料。
      之前的种种顾虑担忧都烟消云散,薄巾关竟界连接佛狱慈光两国,他们在稍作休息后穿过山谷便能长驱直入慈光,回到碎岛已不在话下。
      戢武王却神色淡淡,好像另有些千回百转的心思,辗转诘屈在山径上,冒着雨又来到了寒烟翠养胎六个月的水瀑山洞。
      雨色青冥,山洞里黑黑的,随身携带的火石沾了雨水的湿气,费了好半晌才打着。
      目之视也,空荒荒的四壁,耳之所听,一个人的呼吸是绝望凝在喉里的回音。
      那些桌椅软榻,壶瓶碗盏的日常生活什物已经搬离,戢武王拾起一小截冷灰渐烬的残烛,放在墙角点亮,转身快步走回洞口,借着幽微的火光,看向那削立千尺入天的列壁。
      或许是因为天色阴浊,没有断虹穿瀑来投壁的缘故,昔日灵动飘逸的白鹤彩绘消失不见,光秃秃的青棱层在他眼底铺覆了晦暗的帘幕。

      刀伤发作,手臂上渗出点点刺目的红,他撕了一小片衣角包了,靠着冰冷的石壁盘膝坐好,闭上眼,被瀑水声催眠似的,有些疲惫的想睡。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地踱来,一步步轻灵如狸猫,行至瀑帘外突然停步,似有些踟蹰。
      那人本就不打算藏匿气息,戢武王又是耳聪目明,只知道这脚步熟稔无比。
      她踩着雨水走来,怒张的雨花,仿佛一根根琵琶弦索被引动,昵昵情思,切切腻语,晶润着他哽在喉咙的缄默。
      他听着,那人也在听着他。
      隔着雨,隔着瀑水,隔着与此刻相似的那样的一个黄昏。

      短短片刻,一道人影翩翩然掠水飞近,撑着把竹骨伞,站在他面前。
      许是这一路在雨里待得太久,水滴顺着青色的伞骨哔哔而落,砸出一处处浅浅的水坑。
      新月白的绸伞,敛聚了人世间最平凡又傲慢的颜色,本来是不太衬她的气质,倒是在今天,笼着青雾朦胧的烟水汽,幽凉艳美,像是从那清寒月宫里,探出来的一枝梅花。
      愤怒,质疑,防备,怨忿,千言万语思绪翻滚都化作几个字,几个普通却在舌间噙了很久的字,“别来无恙。”
      “戢武王。”
      那人立身洞中,收拢起骨伞,红衣如血,黑发玉颜,正是那个任何一个轻嗔薄喜都令他念兹在兹的寒烟翠。

      戢武王又问,“孩子,也好吗?”
      寒烟翠道,“我身为佛狱女帝,我的骨肉自然是佛狱嫡系皇脉,佛狱岂有不奉为至宝珍视爱护之理?”
      戢武王笑了笑,“这就是你的打算,践阼佛狱成王,而非垂帘同听的皇后。”
      寒烟翠亦是笑了,话锋却如刀,“我是佛狱的王,以前是,以后也不会改变。”
      戢武王冷冷道,“对我的欺骗和虚伪,也跟三年前一样,没有变过?”
      “你对我的揶揄嘲弄,都是对我斗争手段的肯定。”
      寒烟翠极坦然地凝视着他,“三年夫妻,表面上相敬相宜,实际如卧榻之侧有老虎酣眠,戢武王神武英雄,我原以为我不敢的,坚持不下来的,做不到的事情,我都做到了。”
      “三年前你不能除之后快的事情,你的未竟之愿,终于可以实现了。”
      戢武王眼一眯,缩紧的眼睑中露出一抹凌厉,“你来薄巾关找到我,是要亲手杀我吗?”

      寒烟翠不说话,从怀里摸出一块干净的白布,走到瀑水边浸润得全湿了,在他身旁蹲下来。
      解开手臂上的包缠,她拈着湿布,绞出水流,冲洗了伤口,再顺着伤口裂开的方向,慢慢拭擦。
      如此反复几次,浊血尘泥都洗净了,她的动作很轻也很细,所以戢武王并不觉得痛楚。
      他淡淡一眼瞥过,“何必多此一举?”
      寒烟翠低着头,缓缓道,“今天,我是一个人上山来见你的。”
      “你不担心,我以你为质,六个月前你用苦肉计稳住我,现在还行得通吗?”
      戢武王端坐不动,脸色更冷,“又或者,你敢一个人来见我,是你本来就有足够的底气和自信,就像当年独自赴约披褐山一样。”
      寒烟翠的睫毛扑簌簌地扇了扇,想来已经明白他话中深意。
      戢武王倏地手臂一振,反掌握住她的手,道,“三年前你从我的三掌中侥幸生存,是因为你豁命一试,还是已经开始修炼兵甲武经,凯旋侯在鸾仙海一战前,从伏仙崖下取得阵法,同时也拿走了兵甲武经,是不是?”

      寒烟翠不动声色,更不否认,“确实,兵甲武经就是凯旋侯在赴死鸾仙海之前,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
      戢武王声音一沉,“这些年你武力见长,原先我怀疑你只是得咒世主遗卷,你无惧凝渊,我也为你以孕体迎战他而担心,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不能说,因为它是我立足佛狱,佛狱立足四魌,最后存在的希望。”
      寒烟翠道,“也是我,保护未来的佛狱,唯一能指望的筹码。”

      “什么筹码,对付我的筹码?”
      戢武王点漆双眸中光芒如精钢般犀利坚硬,“你生产初,就命枫岫奔至碎岛,带来兵甲武经同白鹤圣子一同诞下的消息,罔称‘兵甲武经的回归,是对白鹤圣子的庇佑,对佛狱女帝一片诚心的垂怜’,妄图假先帝之威来牵制我,这本经书一直在你的筹划里面,凯旋侯交代你的时候,早就盼着这一天吧!”
      那本消失了整整二十年前,通过转世才借女帝之腹同胎白鹤圣子,再现人间的旷代经法,在寒烟翠的手里,是怎样的一种虚伪和欺骗?
      窃国者诸侯,偷取别人的东西谋自己的国,这几年的佛狱,竟都是一窝窃贼强盗!

      越想越是生气,戢武王手臂下移,手掌用力按住她的经脉处。
      一股强劲而玄妙的内息,屈伸盈缩地流遍周身,似是在她的四肢百骸中探究着什么。
      寒烟翠呼吸一紧,手臂微微屈肘地回缩,却觉得那内力,以四面连角之势,丘山厉石般地旁压过来。
      六个月前的山洞里他不吝真元助她护胎,早有见识他内功修为,却是如临深潭,泊然渊深,不知其底。
      当日他能稳住她流散鼓荡的真气,今天是不是也能,不遗余力地震断她的经脉?

      戢武王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地在耳畔响起,“偷来的东西,不应该还回去吗?”
      看着她一涵秋水的一双妙目倏然睁得很大,他心底又是一阵心软不忍。
      她产后未出月内,真气极易被撼动不稳,若筋骨腠理稍有损伤,寒邪之气钻入虚体,重则身体濒临崩溃,轻则,也是罹后患而余生,落了后半辈子的残废笃疾。
      只觉掌下的手腕薄得轻轻便能捏碎,他的语气一时有些空荒荒的,“我曾经给过你承诺,爱你疼你护你,一生衣锦荣华都与你同享。虽然你伤我骗我,但若你残了病了,我会养你一辈子,若你折寿五十年,我也会为你修一座这世上最华丽亮敞的陵墓......”
      寒烟翠的手腕被他死死压住,因为轻痛而发出略有些发颤的低吟。

      戢武王有些犹豫,她手腕一屈,却好似抹了油的泥鳅也似脱出他的拿扣。
      “已经不是三年前,你翻一翻手动一动指,就能将我的生死,将佛狱的前程握于掌间,决定一切的时候了。”
      他大是惊讶,却见她眉目端凝,有一种笃定的神情,那是出于对他,也是对任何被支配的负面境况绝对的自信。
      “我和你,都已今非昔比。”
      仅仅一瞬,却是这三年俨然存在的事实总和。

      这时山洞外有声音透过水帘传来,“禀王上,夜幕将至,山中阴寒,部将在洞外恭听王上吩咐。”
      他长时间离开,碎岛众人不免有些牵挂,遣派了士兵行巡查勘,听得这瀑帘后有熟悉的喧杂哗音,又不敢冒冒失闯进,只有小心出言提醒。
      提醒来得突然,无形中透露的讯息也是性命攸关,这山头,没有伏兵。
      山洞内静谧了一刻,只有两个人微微急促的喘息。

      戢武王沉吟道,“你果然是一个人上山。”
      “薄巾关早有明令,禁止白刃扰践山灵,我是万万不会,在此地同你动手,那样就失去了,我做这一切的意义。”
      寒烟翠道,“何况两败俱伤,兵不血刃,从来不是我对这场战争的期待。”
      这话说得矛盾,却意外的很真诚,何况她在脱身自己的招式时的确不曾有反击之意。
      戢武王眉头紧锁,渐有疑惑之色,“你是故意将我引至薄巾关?”
      寒烟翠直视着他,神色有些释然,亦有些叹息,“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手臂上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一行血顺着手臂滴滴滚落,戢武王脸上却毫无痛色。
      好在清洗过的伤口,刀伤皮肉不及筋骨容易处理,寒烟翠重新走到他身边,扯下一片干净的衣角把伤口包扎了。
      原本温热的手沾过泉水,手指温凉调宜,一分一寸地贴着肌肤滑过,光滑奶腻有美玉的质感。
      这样的感觉很舒服很受用,难免唤起记忆里一些瘦尽灯花的温存,一些久已别离的依恋。
      半晌戢武王低声一叹,“这三年,就算是做戏,你对我其实也不错。”
      寒烟翠道,“就算是做戏,我也是最后一次服侍王上了。”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戢武王面上却并没有丝毫难以理解的神色,“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总算交待了一句真心话。卧榻一侧岂容他人安睡,何况是一只绑不住的,会咬人的老虎,这三年间,你没有一天不想我死,别的女人盼花好月圆夫婿长寿,你只恨不得青春年少就立志守寡。我每每来佛狱见你,红绡罗帐里鸳鸯阵,你有多忍受,我越对你好,你是不是越觉得委屈,越是替自己不值。若非亟需从我这里图那每年四千石的粮草,怕是你早就动手了吧。终于你,可以睡一份安稳觉了。”
      戢武王性情深沉,不是摆弄唇舌之人,今日能吐出这般滚珠似的嘲讽,都是可鉴天日的实话,寒烟翠衣袖微颤,“你听我讲一些往事。”

      “曾经有一个女孩,她出身显贵,自小尊荣,父亲握天下生杀大权,她又是父亲的心头肉掌中珠,照外人看来,她是天之骄女,招人艳羡,日后也会嫁一个自己钟意也疼爱自己的人,无忧无虑地度过此生吧?”
      “可是人世间又怎么会事事顺心?荣名秽人身,高位多灾患,拥有和失去是一对孪生兄弟,拥有越多必然伴随着失去的不可估测。可是那个时候的她,天真的以为自己会拥有全世界,还不懂得这些个道理。”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份无忧无虑的岁月在她尚未出阁便戛然而止。她的父亲被敌人害死,身边的人匆匆给她订了亲事。那是一门显赫人家,攀亲显贵而得以延续家势贵盛,是她身为女儿的责任,她连那个人的眉眼都见所未见就上了花轿,那份世间女儿最庸常的幸福,她享受不到了,又怎么能甘心?她也曾经想过逃走,她也付诸行动这么做了,可是运气不好,她只能慢慢地熬,苦苦地等。”
      “终于她回到了家里,眼前门市凋零破落衰败,原先继承家业的兄长也离开了,再没有人当家主政只怕立时倾覆,管事的族人要求她承担起振兴家族的责任。掌舵家门比嫁人联姻更是一道逃不开挣不脱的枷锁,她可以不答应,难道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不顾家人们的啼饥号寒而独自逍遥快活?她任性不假,但是她有良心,她做不到。那是一个政治形势异常尖锐而复杂的时年,她的族人,她父亲昔日的部将下属,每一个人,都被卷入这场人世冷酷的福祸之中,有的人求生,抛弃了一切去寻找更广阔的天地,更多的人却为了这个家牺牲了性命,牺牲了自由。她的家玉阶金瓦,四面壁立高墙,一旦做出选择,那以后的日子,她就再也没有跃出那围困她的九重深墙了。”

      回忆昔日,独感岑寂,寒烟翠的声音也更是低沉,“于是她又来到了她的夫婿身边,跪着乞求一份原谅,因为现实冰冷,她的夫家家财万贯,她需要这份温暖。这是政治姻亲能给予她的唯一实惠,尚好她有几分妍丽姿容,行事些迎意承欢,曲尽媚颜的声色手段也不是难事。她一个矜贵小姐,做的事情却胜似勾栏院的婊子......”
      她背身戢武王,黯然道,“世人的肆为诋毁,她的部下以为天高皇帝远,可是她什么都知道,她已经不在乎了。如果能换来金钱,为她的族人免于战乱和贫穷之苦,出卖色相奉送自尊又如何,她会把灵魂出卖给恶魔。她心安理得地向别人妥协,小心翼翼地侍奉她的夫君,为她的家族谋一份卑微的前程。可是鸣钟食鼎,长戟高门,守护一个家怎么只是享清福的一律平川?她的丈夫聪明而强大,早对她的家业有窥觎之意,她怎会不知,但是她只能不知。她要忍,要敬谨承受,忍得温良恭谦,要算计,要算计得稳又准,要比从前千百倍的机心权变,才能在这人世现实的权力角逐中,耗费最小的牺牲,保护她要保护的东西。”
      “她的家族是她唯一的坚持和底线,也是她最重要的使命。除了这个,她的生命里也不剩下什么了,可是她不委屈。这三年拯救家族,救济族人,她舍弃了很多很多,她不委屈。”

      一声声不委屈,也道尽了委屈,嚼碎了辛辣酸苦,从肺腑里挖出来的一般。
      能一言说透的都不是人生,人生是粉墨青朱交涂后的纸,金玉混着沙砾,欢喜璧于悲恸,又从混浊中挤压出某种起头末尾都有时的秩序。
      不大好看,甚至是肮脏的颜色,才是人生的底色。
      戢武王静静听着,第一次听她倾诉流年物华,人事萦牵,埋藏的沉重心事,甚至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见这絮絮聒聒,分明种种的许多字。
      王道社稷,国宾百姓,家族荣辱,那些“予造天役,遗大投艰于朕身”,承载艰难的天命重托,予他从不陌生,竟是生出一种心意相通的亲近感。

      角落里烛花摇影,晃着那些不知多少梦的往事。
      “她不辱使命,尽到一家之主的责任,看着彤塌的垂花门重新光艳照眼,衣食已足的族人面上恢复了笑容,她只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她闭了闭眼,光影交错间,侧面的颊颏有一种蜃景般不真实的脆弱与柔软。
      戢武王慢慢伸出手,想要试着去抚摸她脸颊肌肤的光洁,去感受,那份难于绵延的孤独,几乎贴近心脏的温度。
      “她,别无他求。”
      一句别无他求,戢武王的手指停在半空就再没动。

      末了他目光微动,“我低估了你的实力,轻慢了你复兴佛狱的心志,更小瞧了这三年你的步步为营,连环筹谋,毕竟,为了不怀上我的孩子,你连麝香,这种绝子绝孙的阴毒之药都甘之如饴,连枫岫,一个连续害死咒世主与凯旋侯的佛狱死敌,你都情有可矜,举杯相属。”
      略略一顿,“为了对付我,你有忍辱负重之心,咬牙做局之略,如今我兵败流亡,实同困兽,果然是值得了!”
      “白刃如雪,万象霎那,杀人不过头落地。可我杀了你,碎岛也不会放过我,佛狱重修雕琢的基业定要毁于我手......即使在我心里已经杀过你很多次,千千万万次......”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把这几年的惶惑压抑一时都迸发出来,要把这么多年深深埋藏的害怕疲惫,都化作浊气吐出来才好。

      戢武王似是看见,心里却有一种惶惶然的恍惚之感,立在那里默默思索着。
      寒烟翠诱他兵入红城,本质并非赶尽杀绝,只是逼他退恕让步,当枫岫自主同他对峙于城门大街上,摧敌于尊俎之间时,他就明白个大概。
      若他执意拒绝和谈,难道她当真会迫于压力,冒着明知他会千骑重来的风险,放任他回到碎岛?
      或生,或死,或者接受,或者拒绝,就没有第三种选择?

      念及此处,他又把目光投向那片暮色里憧憧幽影的石壁。
      这一壁饱富情趣令人叹为观止的彩绘,为“圣王佑城,虹送圣子”的神说提供了最直观的明证,为枫岫怀揣着兵甲武经来碎岛游说进行了铺垫,他不是没有因这份天意而犹豫过,动容过,而在枫岫窃取“罗喉戒玺”的动机水落石出之后,他曾经一度怀疑它的真伪性。
      若是假的,寒烟翠亲自操纵这一场僻语怪谚的天意,目的是什么呢?

      只听寒烟翠道,“兵甲武经是我的筹码,也只是自保佛狱偏安四魌一隅,迎击那些不可控变数的一个筹码。三年前,凝渊抛弃佛狱率兵图谋中原,枫岫联合碎岛慈光打击佛狱,就算是一腔枭心的凯旋侯,面对江山沦陷,抱负两个字,也成了残憾一生的奢侈。他留给我这本书,不过是希望,我这个软弱无能的王女,能离开他的羽翼,罄竭保全一个国家罢了。这么多年四魌群岛风雨飘摇,我只求一个平安喜乐。”
      “你虽是你父亲的女儿,其实你和他天差地别。”
      戢武王道,“你和任何一个佛狱掌舵者,都不一样。”
      似是没有想到他会这般看待自己,寒烟翠微微一愕,反问,“戢武王呢,戢武两字,代表什么?”
      戢武王沉默不语。
      寒烟翠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任由他沉默着,道,“这些年,我见过很多人死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恶人,一朝劫火,灰飞烟起,理应长命百岁福寿无疆的好人,我也亲手酹上一抔黄土。我本非好战殃民之主,不愿意看到更多的人离开了。”

      “若今日血染这片沉疴绵惙的薄巾关,不是再一次重演了历史的老剧吗?这荒唐的行进轨迹,什么时候才能心无旁骛地往前走呢?圣王佑城,虹送圣子,你看见的是我冠冕堂皇的欺骗,看不见的,是雅狄王英灵在上,保佑他的胤子,保佑四魌光明不绝的希望烛火,更是戢武王您啊!”
      她声音激楚,听得戢武王心中一震,一瞬间明白了好多。
      昔日雅狄王落草饮霜的不归路,通过这份不可念不可遇的天意,给了他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温暖,保存了他王战不败的脸面,就是她给他的第三个选择。
      一个“圣王神灵”庇佑的薄巾关,是寒烟翠向四魌展示她渴望和平的决心诚意,也是她给他的第三个选择。
      “三年前你说,不可能这么简单了事,那么现在,一切能结束了吗?”
      寒烟翠道,“让一切结束,好吗?”

      雨音如织,夜风生寒,她的眼神在烛光氤氲中竟有些神秘的悲悯之意。
      戢武王心头一阵的感慨落拓。
      他是有条件平安回到碎岛,也有足够的本钱整兵复进卷土重来。
      只要他一日不善罢甘休,终必,终必要循旧路而回返,回到薄巾关。
      让一切,在惋惜和遗憾之前结束,就是她给他的第三个选择。
      也是最好的结局。

      “戢武两字,始于弭兵,忠于威德。”
      戢武王漠然看着她,发出一声似悲似笑的叹息,“你赢了,我输了,我再不否认这个结果。”
      寒烟翠一笑。
      戢武王回以一笑,却笑得肌肉僵硬绷紧,看着莫名难受,“我只是没想到,那一年的披褐山上,你我未曾谈拢的矛盾,到了今日依然无解,而且只会持续以恒的无解。我愿意给你承诺,给这份婚姻一个修正的机会,许你一份你长久憧憬的,这世间女儿最庸常的幸福,我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王者之路,或是脚踩白骨,或是身成白骨,踏上这条不归路,纯粹的快乐,普通的幸福,都只会是最可笑的奢望。”
      寒烟翠安静地凝视着他,“这个道理,我反反复复惦量过,质疑过,但若是我曾有一刻的动摇和软弱,流血逃亡在薄巾关的人,就不是你了。”
      只觉得她说得是自己从未想过的,但又不全无道理,当这个道理竟是被自己推波助澜地变现印证了,戢武王忍不住低声一叹。
      “我不可能超越别人,但我会超越自己,因为我曾经答应一个人,我必须做到。”
      她声音不大,却自有一种坚定,戢武王抬头,正正对上她的眼。
      那眼神是一个已长成的女人坚定冷意的眼。
      脱去了薄巾关上不惜玉碎,炽热刚烈的倔强少女雏形,是在荒芜极寒的冰泉里绽放的恶念之花,带给人生死时刻的执迷,没有天长地久的可能。

      戢武王道,“你有没有过,曾经一刻,想要和我白首?”
      寒烟翠怔了一怔,垂眸道,“嫁给碎岛的这些年,我唯一的快乐,是碎岛扬兵慈光时,那行兵路上的几个月。”
      三年前大婚合卺之礼后不足一个月便逢碎岛宣战四魌,他终日疲于军务而鲜少于见面,她一个敌国王女初临异邦,连个关起闺门说体己话的人也没有,何来的快乐?
      除了...湘灵...
      戢武王只觉得心里扯心扯肺,冰溶雪崩地一痛:原来她心里从来没装过他!
      他根本是横生在她人生里弯曲突兀的一段枝节,失序混乱的一个错误,她并不需要被修正的婚姻,她只需要被修正的人生。

      “至亲至疏夫妻。”
      他终于理解了枫岫的这句话。
      这三年已成习惯的一期一会,缔造了两个人血脉相融的羁绊,至亲之情,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可是这样的爱慕呵护,也没能形成己欲及人的信任感,执子之手的命运与共。
      似乎天意早在二十五年前已经注定,这飓风巨浪的四魌群岛上,再牢固坚韧的纤绳也未必捆绑着生命之船行至同一个彼岸,他和她本就不是平常的一对男女一对夫妻,又说得上什么纯粹的快乐,普通的幸福?
      至疏之远,琴瑟备而不和,终至陌路。

      “盟约弭兵,终竟联姻,我应允你。”
      戢武王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寒烟翠微微一笑道,“归还兵甲武经,每年三千石粮食的清偿外债,佛狱决不食言。”
      “这些诚意,还是不够。”
      戢武王道,“我的骨肉,也是碎岛的嫡系皇脉,我绝无可能放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天意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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