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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道塞路穷 ...

  •   穷此一星夜的苶然折腾,天际泛出了微微的鱼肚青,无衣师尹筋疲力尽地回到流光晚榭,管家连忙备上热水浴桶,整个人陷没在茫茫的升腾雾气中。
      澡豆净巾里金银花露的香气细腻温润,愈加令人虚室生白,后脑贴着木枕,将这一天纷纷籍籍的傒幸谜团,细细在脑中梳篦整理,为什么枫岫要说自己拿了罗喉戒玺也没有用,主语是自己还是罗喉戒玺,迷迷煳煳中,一个大胆的猜测抽丝剥茧后铮铮地露出了棱角,枫岫对戒玺落到戢武王手里无动于衷的表现,是真的出于对戢武王不会背弃交易的信任,还是此物经此一战已经消耗丧失了先前的力量,他再无须被后顾所累?
      思路霍然窥破清澈,他猛地睁开眼睛,这个猜想尚在发酵,确系事实,便是慈光脱身困局一飞冲天的一条翅膀,尚有存伪,亦能提供在弭界主面前救自己转危境为安澜的机会,快快擦净了身子便唤来侍女整衣俶装,顶着两只一夜没睡的乌青眼眶,打马冲进了霜秋的艳蔚晨霞里。

      念毕早课的高僧们已经离开,长廓雾绕整个早上的佛堂萦緼着一种蔬果腐烂的沉郁,弭界主放下余温拂袖的木鱼,立身那瑞烟结阵的立地金鸭香炉前,不顾槊热烫手,亲自拾起香铲送进铜门里,吩咐旁侍道,“把无衣的苏合香拿来。”
      掌事太监道,“主上不喜欢这个味道?”
      弭界主神色淡漠,“物过盛则当杀。”
      掌事太监又道,“主上忘记了,之前您生师尹的气,都叫奴婢拿去扔了。”
      顿了一顿,赔笑解释道,“主上若是不喜欢这个味道,还有新上的青木香,跟苏合香的味道有些像,虽然送给了戢武王一些,剩下的也够用了。”
      弭界主心中有片刻的失落之感,但是仅此而已,新入的滑粉如脂如玉,比不上苏合香的清雅熨贴,却也另有一番雍容芬馥,重新坐稳了蒲团,菩萨低眉下的这一方圆内天地静谧,无相虚怀,众生平等,所有的不舍也都舍得,无可替代的也终会被遗忘。
      接过太监奉上的苦茗,枯瘦苍老的手指莫名一阵抽搐,茶杯骤然滑了出来,眼看着便要落花破阵不知何处,稳当当地落进了与瓷杯颜色如一的一只手中,碾玉凝英般的五指,映入他的眼底。

      “界主精神憔悴,都是无衣之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无衣师尹双膝跪倒在他的身边,抽出怀里小巾为他拭着袍角上的湿濡水渍,被晨露朝霜点染的发梢垂落抱角龙毯,氤氲了一层潺潺的柔光,露出脖颈一大片的透白,数道寸许长的血疤从深衣襟口里钻出,颇显得几分凄厉来。
      弭界主道,“无衣,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包着白布的手使不上力,便又换了另一只,绸巾贴着绣纹青花压一下放一下,无不透着温柔而沉着,无衣师尹轻声道,“臣没变,只是老了,臣入仕已近二十五年,连徒弟都出了好些个了,又不是那琼华台的长生仙人,怎么能不老呢?”
      “你真的是老了,几日不来宫里,寡人见你的头发,又白了好些根。”
      话落他慢慢弯下腰,伸手无衣师尹耳后,盘在指尖的一缕霰白发丝,缠绕藤条的蛇一般,蜿蜒打了个圈后,漷漷索索地一松既落。

      触到弭界主指间湿润的温度,无衣师尹浑身一个激灵,单薄而笔直的腰背深深地扎了下去,“这都是无衣的罪,臣不敢有委屈。凯旋侯以自己性命为诱饵引臣入局,与枫岫联手布下阵法,因臣的疏忽失误,着了他俩的算计,臣已将枫岫立地严办,据他亲口/交待,罗喉戒玺的力量在这个阵法中消失大半,如今已经不足为惧,趁着戢武王涉险慈光,防御能力受限,正是我们绝地反攻,变劣势为优势的时机。”
      不待弭界主回应,他眉头都不带动地一言到底,“臣自知辜负国恩,不敢请求界主饶恕,唯求界主再给无衣一次机会,让臣继续戴罪办事,臣为了慈光,无所眷顾考虑。”
      白色绸布被手掌压出了道道縠纹,轻皱如一池春水,都是曲折心肠。
      弭界主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存着几分考量的锐利光芒一闪而过,“带那枫岫去大殿,你来问话。”

      转机往往孕育于危机逆境,这夹缝求生的一条路,自己必须藏刀袖中隆然伏行,无衣师尹不敢有片刻耽搁,即刻派人去牢里连同枫岫和沈太医一起带来,恰开一室光色流荡的熹微里,只见枫岫被左右侍卫坚铸着两臂架上了殿,伶伶仃仃的影子直拖得一地鲜红狞凶。
      重光宝殿登时成了刑房暗牢,弭界主脸色白垩般阴沉,无衣师尹自觉面上无光,斥向沈太医道,“早上没去看吗,怎么还是这副样子,把他弄醒!”
      紧随其后步至大殿的沈太医得见不远处的天家肃姿,正一身冷汗芒刺,战战兢兢道,“看完了,不过.....下官还没来得及跟师尹汇报就......”
      见他一脸的支吾牵强,无衣师尹满腹狐疑,可这形势迫人,当前最要紧的是让弭界主相信自己不是空口无据,枫岫已是输弹上镗的铜铳,钢炮火炮只要不是哑炮,自己就能有办法令他命中不偏。
      他清了清嗓子,道,“枫岫,你说罗喉戒玺才能成就废灭之阵,究竟它起了多大的作用?”
      枫岫不说话,颤巍巍的双膝直打弯,身子骨已是一截形影尸立摇摇欲灭的残烛哭蜡,整个人的重量都吊在两个侍卫肩上,说不出的孱弱可怜。
      弭界主微一攒眉,“看着怪难受的,不要让他再站着了。”

      灯下的枫岫安静地坐着,透过散落脸侧的几绺发丝,看得见他脸颊弧度的阴影清冷削尖,一片青胡茬蛮横肆意地爬满了整个下巴,却捉摸不到半点妥协配合的蛛丝马迹。
      无衣师尹把话重复了一遍,提高了声音道,“你自忖多才智,自然也懂得识时务的道理,界主已经赐座于你,这是界主大发天恩才赏你的机会,难道你,还没有尝够昨晚的快活吗?”
      果然连哄带吓一击奏效,枫岫抬起了头,锉刀似地裂开了嘴角一个极不自然的弧度,“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君心是坦途。黄河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瞧他突地站起身来,立住脚后踱开步子走了几下,快抬慢落的四方步好似配合着并不存在的响鼓擦板的击打,虚浮无章的却也踩出了轻重平仄。他轻挽袖袂,揽衣徘徊,褴褛陋衫如柳叶柔条似的一荡一荡,没神没采的却有那么一丝萦辔回策的蕴藉潇洒,截然不是方才枯板僵滞的难以挽回之相了。
      斜飞的眼尾,殊为快意却又漠然无情,全无血色的一张脸因这扭曲绔态的一个似笑非笑,透着极度忘我的疯癫狂姿。

      始料不及他的反应,无衣师尹顿时失了方寸镇定,怒向沈太医问道,“他是怎么了,他在说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太医吓得一跌坐地,“早上诊治的时候,他...他就这副样子了,一开口就是唱曲,说得也都是听不懂的话,想必是受了什么外界的事情刺激......”
      “你身为医官,为何没有及时做出对策?”
      “用过药了,可这疯症是慢病,急不得的,要特别花上时间来调养,长则数十年,再短也不能立竿见影...”
      “款曲趋朝,重见宫庭盈泪眼,盼朱衣只在殿中间。恨远芳容,惊承严谴,暗恃慈颜。”
      又听沙哑微弱的嗓音含煳着开口,搓绵扯絮的一小段音曲尘落雕梁,像是灯火辉煌里的一个孤清的影子,时过境迁后依然沈溺故往的痴痴坚守,有那么一丝不合时宜的苍凉。
      只觉得天底下最讽刺最荒唐的玩笑不过如此,无衣师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被狼牙鞭抽打得血肉撕裂,这人尚能神采奕奕有条不紊地对自己进行精神击讨,怎么这才短短几个时辰,他就成了被伐骨洗髓灌顶洗脑的疯傻之徒,亏得自己还说他意志力坚定顽强,认定他能万事不哀逍遥终始!

      心知当着弭界主的面儿也问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信息,他也不再搭理沈太医,只一把拗住枫岫的领口,硬生生地往旁边磨蹭了几步,抬起另一只手,定定指着悬顶匾额上金光辉煌的“圣慈光明”四个字,实大声洪地说道,“你眼睛瞎了,不知道自己在哪,我来告诉你,这是慈光之塔的寿仙宫,不是天都也不是你的寒瑟山房,容不得你装疯卖傻傲慢放肆!”
      似是受了绝大的惊吓,枫岫终于抿抿嘴,收敛了音色,茫然无措地看了过来,眼尾斜垂,随着光影盈盈流动的灰白眼珠,诡异莫名之余,竟是生出一种梨花带雨的委屈神色,“枫岫,你怎么这么说话,难道我唱得就那么糟糕吗?”
      浓雾不明的一句话,无衣师尹却眼皮突突直跳,一声连自己都不可置信的质疑冲出口,“你可说得清楚,你是谁,我又是谁?”
      “我是拂樱啊,枫岫好友,别来无恙。”
      似曾相识的一个神态,严丝合缝地贴在脸上的那一个瞬间,无衣师尹耳畔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都被冷却冻结。

      蓦然回想起来,当时刑场上的白衣小生所唱的片段便是出自同一本的戏文,若是这人真的疯傻痴癫,为何会将这些生冷僻狭的词句记得有板有眼,好似依丽曲腑在毒性薄情的病痛上,溶解在他的身体里,嵌进了他的每根血管。
      若是这人真的疯傻痴癫,连他自己的身份都懵懂颟顸,可又为何偏偏画皮了一个连自己念出来都切齿痛恨的名字?
      无衣师尹定下心神,不管他又是在详装表演隐藏什么,还是真的走火入魔闲非不辩,此等张弓卒射之机攸关自己的性命前程,怎能断送在他的满口疯话里?
      索性就事便行,他抬起另一只手合上了枫岫的手背,端正了颜色道,“不错,我是枫岫,你是拂樱,那你可还记得,你之前来寻助于我,我指点你的那个废灭之阵,你有没有依照我的交待,带了罗喉戒玺一同去披褐山?”
      岂知枫岫除了披褐山其他都当是充耳青烟,自顾自地说着,“我已经从披褐山回来了,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
      无衣师尹急问,“你答应我的是什么事?”
      枫岫道,“我答应你回来后找你,我已如约而至,你想不想我?”
      随即凑近无衣师尹耳朵旁,嘴唇贴上去,旁若无人地咬住他的耳垂。
      滚烫柔软的唇舌下,呼之欲出的深情眷念,淋漓尽致的爱恋缠绵,是打算以他的四肢百骸做桑壤,收割出一份同样温度的回应。

      无衣师尹只觉得心口一痛,死了的人通过另一种方式无限延续着记忆,偏偏他这个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竟成了他二人阴阳相会的燕子桥!
      枫岫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伸手他的脸颊,撩拨着面纱的一角,“枫岫,你生了痤疮还是长了痦子,脸上做什么要挂着布,你不闷吗,不觉得难受吗?”
      无衣师尹一抬臂反手抓住,道,“不要避重就轻,之前发生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们说好要一起去南疆,我又没有失忆,怎么会不记得。”
      “我何时说过要去南疆?”
      “春天花海,秋日霜红,你再也不用只能远远观望着记忆里的美好,曾经黯淡的一切,我会为你打磨镀亮,我们会有光明幸福的未来。”
      绽定嘴角的一个笑,从未有过的明媚鲜活,任由记忆油膏反复涂抹,遮蔽了所有一度试图忘记的伤害,浮凸突显的一帧帧画面,是渴慕却再也不可及的温暖,化开了这黑白人间的每一片飞雪,去款款立命,要廓然安在。
      “是你我的宿命,注定会再有开始,枫岫,你过来,快跟我走。”
      充满致命诱惑的一句话,手腕被拉了过去,手指的暖,掌纹的记忆,切切相合在自己冰凉的掌心上,痛快铿锵的誓言恣意抽长,走过两人半生的沧桑,得以重新纠缠。
      无衣师尹恍然惊觉,他根本没有傻,他将自己流放在了那片寸草不生的幻境,在用过去的快乐代替未来的期待的放逐里,梦终于完全吞噬了现实,他获得了会有光明和幸福的假象,他因此满足,忘倦生死,不念朝夕。
      他也没有疯,他在替他呼吸,替他微笑,替他温柔允他,替他情话兑现。
      枫岫的心狠绝情似有矫作在昨夜被他隐隐察觉,所有的荒腔走板早已合着缘生注定的节拍进行着,不会为任何人改写结果,是因为下定决心放弃自救,他送他死道,他却恨自己独活。

      被诸般情绪洪涛倒海也似的吞没,究竟是熟悉的气息附魔了陌生的皮肉,还是陌生的灵魂夺舍了熟悉的骨相,错乱了视觉也放纵了心魔,终于不得自控,无衣师尹不假思索地挣开来,“不会再有开始了,人间今已无你,不要再来找我!”
      枫岫愣住了,“这是什么话,人间若是无我,那我为何出现在这里,我走了很久的路才回来,就为了回来见你!”
      “是我杀的你,我能杀得你一次,便可以杀你千次万次,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直到我们再不相见!”
      无衣师尹目光冰凉坚硬,将枫岫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悉数奉还,昨夜的对峙喧争,都成了此刻的出袖金刀,求之不得的枷锁心牢,却也如同牵魂锁魄的无常铁链一般地绊住了自己,因果循环相扣不解,他们互相折磨,充斥在彼此不幸的每一页。
      “你对我做的事,我都原原本本还给你,你我从此情仇两清。恶鬼现阳,世序舛谬,该是离开的时候了,酆都城黄泉路,无论去哪里都与我没有关系,拂樱,昨日种种昨日皆错,我已不再顾念,你也不可回头!”
      枫岫难以置信,又要再拉他的手,“你已经不恨我了,你只是在说气话,乖,跟我走。”
      伸到半空的手忽然一滞,一脸天地崩陷的惊恐欲绝,“我怎么看不到你了,枫岫,你在哪儿,我想见你,我要见你!”

      只见无衣师尹蓦地伸出手,扼住他的脖颈,异常的凶狠冷戾,“你不会再见到我了,你跟我也没有未来,有的只是天涯零落,只能死生自忘!”
      枫岫啊的一声凄惨痛叫,“你是在背叛,你背叛了我们的过去,背叛了我们的约定!你不能和我两清,没有我的世界,你还剩下什么,你一无所有!”
      他越是竭力挣扎,无衣师尹心中越是狠极,狠毒至极,不甘心,不成全,先前咬定的种种决然痛悔都化为灰烬,不求海阔天空,但求不死不休。
      为什么那拂樱灰飞烟灭了也要挡自己的路,为什么人鬼殊途却不能停止痴缠?
      为什么他俩人的情绵戏局你死我活,却是自己落得一身狼藉萧条?

      高举空中的两只手乱拳挥舞,毫无章法的招式起不到任何作用,枫岫大口喘着气,声音断如轻絮,“...我不能死...我舍不得...留你一个人......”
      硬若铁钩钢爪的五指用力打开,深深陷入他的肌肤,毫无踟蹰动容。
      是不是只要不放手,那些被骄傲气盛的个性剑芒相互灼烧的辰光,都能恢复到原本该有的样子,那些纵许别人喧嚣得天昏地暗的岁月,就能替换成彼此的容色?
      “四执迷丛药,六味增苦辛。求不得放不下,是为至苦,无衣,你放手吧。”
      苍老冷淡的声音,宛似一盆冰水当空浇下,无衣师尹脑中顿时一点澄明,猛地松开五指,枫岫眼皮一耷拉,已经晕倒在地。
      一滴泪缓缓沁出,沿着眼尾晶莹地一闪,无声无息地渗入鬓间。

      左右侍卫带了枫岫下去,掌事宫女无令不得擅入,一时鸟飞兽散尽皆退去,穿过窗纱的阳光投入了又大又亮的光斑,避身阴影里的无衣师尹身形茕茕自顾,如一抹无处可去的孤魂,被这世上所有的光明隔离断绝。
      “枫岫急发疯症,正说明罗喉戒玺已经没有用处,不值得他去牵挂,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上,更能帮助我们脱身现在的困局。没有了他的辅佐,罗喉戒玺对于戢武王而言也不过是普通的一枚金戒指,同样失去了价值,慈光和碎岛之间的实力又回到了最初。戢武王如今人在慈光如龙陷阵,主动权在我们手里,臣有上中下三策可保万无一失。上策,臣会从秀士林中再甄选良将,夜围戢武王目前所居的遗仙居...”
      缓步走出阴影,他提炼胸中计划侃侃道来,态度诚恳认真如鉴之空如衡之平,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浪萍风梗飘摇掠过,他端秀有文流丽刚健,他还是慈光那一人以下万人以上的无衣师尹。
      弭界主一扬手打断,“你既然败在了罗喉戒玺催动的阵法上,如何能够保证,戢武王不会再有别的什么阵法,你还能确定,那枫岫有其他的事情没有告诉你吗?你害死了你自己的人还不够,都要把如意算盘,打到寡人的身边来了吗?”
      便是早有提防,却还是高估了自己在这个残局里的位置,弭界主一语诛心,无衣师尹怔了一怔,自嘲地一笑,“界主的一字一句,都在用刀凌迟着臣的心啊。”
      “秀士林已经死了一个撒手慈悲,寡人一直也没有说什么。寡人对你,根本是好的太过了,任由你一次次地僭越着祖制礼法。”弭界主道,“寡人给你的机会实在太多了,到此为止了,无衣。”

      暖房里讨论国事时的促膝同谋,秋雨后漫游池阁的握臂密语,薄巾关上并肩戮力的壮志豪气,半生消磨后的这一切早已辩不出形,毫无余地地弃入遗忘的河流,千淘万漉后留下湿冷冷的四个字,到此为止。
      从没有一翻而就的世事,当时都天真坚信,未来的努力和成功会改写所有曾经的失败。
      而如今他一输到底,什么都是错,都是罪,都任由抹杀。
      无衣师尹神色灰败,所剩无几的恩宠如同刀子割着他的脸,要也难,不要更难。
      他执拗地昂起了头,沉静的眸光熠熠而动,流露出执迷不返的热烈,“有生之年内得见界主光统四魌,得闻慈光的盛世清音传颂四魌的土地,界主昔日对臣说过的话,臣永记于心,做任何事都无追后悔。夙负无用,惟尽死力耳,若说臣必会死不瞑目,那么一定是因为没有拼上全力。”
      “可是寡人后悔了,也许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慈光,是有些不自量力了,也可能,这就是妄想改变四魌格局的代价,我们的决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在损害可以控制的时候停手,以保全偏安之业,难道你不该觉得庆幸吗?”
      一国之主理应披衽迎刃恢弘志气,岂能自菲自薄经不起一点雨打风吹,若是守成之君,偏又受到野心欲望所驱动,凡庸而贪婪,自己居然对他抱有期待,在知晓希望所剩无几的情况下,小心翼翼揣摩试探,等待那起雾的夜空里,会有大片月光洒落一地。

      他沉默良久才又艰难开口,“放弃了这次的机会,待碎岛佛狱韬晦日深,慈光的功业恐再难成就,臣怕是要抱恨山阿了。”
      “你如此契而不舍,倒令寡人颇为怀疑,你是真的在为慈光着想,还是因为不服输,你对那枫岫的执着,难道要拉上慈光来陪葬,你才甘心?你想拼上全力,想证明自己和那个凯旋侯一样有价值,那你为什么还不去做,通向那四依塔的道路,是鲜花铺就的吗?”
      被戳到了痛处,三丈雪砌成的一张脸,闻言更显煞白,对拂樱出于多种得失不公的愤怒怨恨,终于有机会胜上一筹,却没有半点慰抚释然,无字碑上无一词,是他求仁得仁,四依塔里有颜色,都是为他人衣。
      言尽于此,前路已铸,烈火烹油的挣扎,鲜花着锦的媚颜,都是苍白,都已无益。
      “凯旋侯做的事情,有七个人已经代替臣完成了,这些年的清平安定,不是被空渺梵音念就赞颂出来的,这一路的孤魂冤痛,更不可能被这些珍香荼蘼安抚得了。无论是秀士林还是俊士林,都是臣为界主,为慈光的绸缪,他们视死如归,臣也要对他们一视同仁,秀士林的人命贵,俊士林的人,也不能就这么死了!”
      “那七个人是他们的命!任务失败,有何光荣可以为殊典,你身为恩师理当羞惭,居然跑来要挟起寡人来了,挟尸要价,乌烟瘴气,你的清雅气韵何在,还是寡人看错了你!”
      握着珠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弭界主抬起眼皮,无衣师尹此刻方才看清他的眼神,冰冷清僻到了极点,好像这二十年里自己的所有努力付出,只是流光转瞬的一颗流星,坠落于野低如草芥,甚至唤不起他的一声轻轻一叹。
      血终究白流了,所有泥沙俱下的仗也都白打了,君子失言,圣主戏言,他只觉得这一切荒谬无比可笑至极,把心一横,孤注一掷地说道,“大道既泯,长歌无托,臣要这盗世虚名还有何用?这一身富贵香屑早已迷了臣的双眼,误了臣的神智,通向四依塔的路,毫无光明可言,是臣踩着徒弟们的血走过来的,本就是自己看错了自己!他们无归无依,只剩臣一个人在那塔里,难道不是自欺于己的嘲弄,不都成了对臣自私无情的指摘吗?”
      管他二十载风光无限,君臣恩义,立江山几年,一切都如那唱词里说得,三杯酒尽笙歌散。
      深沉肃穆的议事殿,一时只有未曾流尽的残零夜漏还在滴答作响。

      “你想大道得续,那个小徒言允,送他去秀士林吧,就说是寡人的旨意。”
      没滋没味儿的一句话好似悬顶巨石砸了下来,无衣师尹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到,全副身心都陷没泥土。
      被设计的对峙里一切结果都是可知的,过程的曲折艰辛,是因为利益不够充足,开出的价码也还不够令人满意。
      “不用谢恩了,这是你身为老师给他最后的提携。以后他能走多远,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冷冷的翡翠珠子走过弭界主的指缝,食指和大拇指瞬息间的交错,机械式撞击的合声,起头零散尾音微弱,不成腔,也不那么荡气回肠。
      雷霆一击,原来这才是他求的盛世清音,乐极的辍曲,水满的舟滞,自欢自醉的时间足够久,便也信以为真。
      “若说执着,令臣求而不舍的也只有一件事而已,二十五年了,臣做着与界主同样的梦,臣也想留给界主一个最值得被记住的自己,一个回忆起来只有微笑的自己,可是界主的梦里,早就已经没有臣了。微我无衣,温凉谁同,界主不能再继续陪着臣了。”
      微微一顿,他伸手腰间的香斗,解开套结平放身前,色泽如新的长柄木盏,香冷烟断,体温全无,才是人生真正的样子。
      “得逢界主知遇,罄露尘涓,裨助山海,此生幸事,只求界主,他日小徒若蒙青眼,不要再像对待臣一样对待臣的徒弟,无衣永坠炼狱也毫无怨尤。”
      说罢身子匍匐向前,前额毫不含煳砰的一声触到地面,字字句句直掏肺腑发乎魂血。
      弭界主眸光轻动,指间力道突然失控,珠子一颗颗飞坠,四散滚动到看不见的角落,总也穿不完整原来的长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道塞路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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