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真相难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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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慑仙塔出来后，一个骇人的疑窦植根无衣师尹脑海，枫岫此举铤而走险，虽令自己痛失一子却也在不知不觉间现了牌面，他竟是知道雅狄王失踪后的下落。
那个四魌武神重见人寰的这一种可能，令他失了魂也似，直到月缀云端，才被这洗雪华桐的一尺冰晖涤去索索的焦秽，枫岫不过是日薄西山的权诈，雅狄王早已灯枯油竭薄巾关，即便苟存于世也是篷底一灯残的孤魂一缕，又能折腾出多大的花样呢？
旋即计上旋踵，推山填壑，他提脚出了竹林三里处，脚畔砌砌的构骨丛悄然成阵，一座小院参差连曲陌，幽虫映傍草，在千万丈的暮光下脱颖而出，幻真都作了画。
这样黄云挼碎的尘外之地，正有数名青年手执长剑，会阵成北斗七星，袂袂白衫鲜净整齐，流萤盘旋闇逐于尘，行动间兔起鹘落，自有一派的光英朗练。
无衣师尹走到场中立身环伺，清风徜袖，眼角眉梢是不同常日的肃杀，“俊士林的死士们听令！”
五月的灵啸峰上积雨初晴，浮岚倚了暖翠，棘岛玄觉把着严密的领口扯出了一道透缝，是初夏气温攀升的焦灼，是彻夜赶路却一无所获的忧邑，心中悸悸，恍然间四顾：一只鸦雀振飞于林，追随着这支两万数量的精锐队伍投入了廊腰缦回的山路里，狭斜小径后路僻人稀，它掀了翅翻了身，影子都看不见，游魂一般的虚幻。
他策马前驱，并肩戢武王道，“先王存于世的消息来源未经查证，王孤军进山是在涉险，何况走了一夜也没寻着蛛丝马迹，我瞧这山中蹊跷非常，还是退回营地再从长计议。”
戢武王亦是口燥唇干，银色的头盔受了咒似的箍紧了太阳穴，手里的长戟挟怒出手，阔出一陌的荒芜，“继续找！”
胯/下的白马忽地奋迅长鸣，两条前腿起蹄一米，四周一片飞蓬卷，一反常态的狂燥生出了一丝警醒意味。
戢武王厉色辔绳，“畜生，不听话么！”
话甫落，雷霆般的轰鸣，一响压过一响的洞心骇耳，无数的长/枪刀剑飞到了半空，火光进迸，炸碎的尸块纷纷而落，整座山林都牵一发而动全身地朝四面八方帛裂开来。
棘岛玄觉当先反应，伸出手臂拽过了白马的缰绳于腰前固定，双腿夹紧马腹，松生峰北，将两个人同时稳了住，眸中光芒湍流，“前方布有火药埋伏，这个消息必是无衣师尹引君入瓮，甚至有可能是调虎离山的连环之计，请王立即做出决定！”
戢武王于心不甘，痛疾更甚，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这些个正身修心的帝王规范他从小熟识于胸，可是父子骨肉之义岂是可是轻易割舍的？
棘岛玄觉见他目光松散，五指攥力，一道猩红攀上了缰绳，高声赫赫，“为王者以国为本，以万民为先，难道王忘记了吗？”
为王者须无私情且吝于己，白雪与明月都是一视同仁的爱憎，无情在这个位置也谓之有情了。
好似听见千红万紫坠地，戢武王心中动悸，回头望了一眼渐渐叶落冰离的长队，杆折旌销，一切的迹象都意喻着不祥，却定定说着，“请太宫当先率军回营地，我不能允许自己放弃这个机会。”
碎岛王室当真是一脉相承的意气自负，棘岛玄觉惶急之余痛定思痛，“王是要重蹈昔日先王的错误么！”
只见戢武王高举银戟，白马腾地一跃而起，影子高盖，把生死蔽于晴空，所牵所系的唯有酆都鬼门前的一座灵啸峰。
一座象牙色高塔穿云立仞，本是慈光再寻常不过的宏丽风景，可两列的峉峉怪石夹道，围了一阙方枘圆凿的森冷，戢武王勒马徐行，半分不得懈怠。
太阳渐渐西移，折了半页的墨色绢纸，塔侧的一抹煞白淡入，戢武王喝声，“何人躲在那里!”
声音快，比不得剑更快！
七道剑锋从四面围拥而至，开门见山之势，直逼周身要处。刺扎挑砍都如矿出金，如铅出银，洗炼又不失劲健，微风摇于碧海，海下百川鲸吸，一道道剑锋外翻内转起伏连绵，多势若棋累，种种变幻令他目接无暇。
没想到无衣师尹竟偷偷藏了这么些凶悍的兵器，手中银戟疾掠而出，戢武王一声清啸，投入这一重又一重的杀机中。
这七个人身法轻盈踏飞雪流云，七星阵中的每一个阵眼都互相倚恃，进退离合始终保持平衡且招式之间丝丝入扣。剑气密如天网，裹织着一层又一层的杀意，戢武王臂间的衣衫被划破，血滴似珠络。
林中风萧然，戢武王鹄立原地，目光掠过塔前的一道岳峙渊渟般的执刀身姿，如一个身陷大漠的末路者，得遇一口送到唇边的琼浆玉露，心中狂喜，却感到胸口和后心同时一痛，一口血喷出。
不甘心地抬目，数片竹叶逐风而荡，所望终虚，哪儿还有什么人影，戢武王恨恨道，“无衣师尹好歹毒！”
数十招后，他面现委顿，脊背被沉甸甸的石块压着似的强自挺直，众人又是新的一轮急攻，却见他一脸沉肃地扑了过来，同时银戟逼至面前，反虚入浑，不掩同归于尽的决心。
为首之人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只见银戟在地上轻轻地一点，竟是晃了一个虚招，燕子越朱门，平地飞掠，戢武王一只手搭上马鞍，翻身马背，“回去告诉他，新仇旧恨，海角天涯！”
长杨辇路，一夜花满树，手里摇摇晃晃的酒有些凉了，寒烟翠被左神姬以“军政要务缠身”为由拦在了主将帐外，杯盏中人影踟蹰，心念婆娑。
沙地上的星点褐红切入眼角，野蔓似的破心而入，她蹙踖着问道，“王可曾有召见禳命女？”
左神姬摇摇头，神色铿然。
流月沿着天穹夜徊出一道银白色的水痕，寒烟翠摒退了侍女，默视着铜镜里徐徐铺开的一排宫廷屏画，抿了抿唇，一汪笑靥幽然浅生，珍而重之，似喜似颦。
屏风上的两个妙龄女子在一棵桃树下相枕藉而卧，暖霞茸茸，怯怯的细风引动着叶漾盈摇，桃花千顷遍接着溪水，映出了冰样肌肤骨态清妍，画意淡宕而灵秀，像是一绢绸布笼住了整个帐幕，也缠上了她的眼。
“夜色如水，王女心情不错。”
熟悉的低沉嗓音如一把悍斧，将这份崎岖的柔情剁成了泥。
寒烟翠发出了一声轻呼，被戳破了心事似的又慌又忙地抬手捂住了嘴，看着拂樱走出了阴影，“当了王后，就开始放松警惕了么？”
“军营守卫森严，你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指门口那几个么？”
来不及掩饰的血腥勾起了寒烟翠并不愉快的记忆，令她不自觉地靠近了烛火，“碎岛兵起四魌，你不在佛狱守城，来这里做什么？”
提及正事，拂樱神色凝重，“枫岫协同戢武王同时进攻慈光和佛狱，想必已同慈光毁冠裂裳，纵横联合是为上策，我们要以他为筹码取信于无衣师尹。”
寒烟翠一愣，脱口而出，“枫岫不在碎岛，已经被.......”
原来他果然来过这里，拂樱不掩眉宇间急迫，“被什么？”
“很快就被慈光的人带回去。”
向她询问了近日的战况，拂樱的心事羊肠九曲似地结缭蜿蜒，枫岫同戢武王之间的联系，不会只是为了罗喉戒玺便妄举兴兵两个国家，一定存在着更加难以诉诸于世的动机，道，“戢武王可曾向你提及过什么？”
寒烟翠转过了脸，声音有些硬，“没有，他为人很谨慎。”
灯下的她薄背瘦骨，身形厓厓似秋叶曳荡，他的语气明显地淳和温润了许多，“他对你好么？”
“他行军打仗都带着我，对我当然很好。”寒烟翠的眼底闪过短暂的迟疑，却笑得讥诮，“其实我好不好如今还重要吗？从我走上碎岛船的那一刻起，难道不是无论我做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吗？凯旋侯在家国利益之外何时也把别人的幸福权衡过一分？”
这三个字把拂樱的心紧扼，他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国之女，一国之臣，都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幸福。”
寒烟翠盯着铜镜良久，久到那两名少女的容颜已近迟暮，久到目光被丽披离，“我已是一国之后，我的丈夫对我温柔体贴，以后我的尸骨也将长埋碎岛，已经无法再继续听令于佛狱的调遣。”
世事多舛，人心难测，千算万算，敌不过天只一算，这一副棋盘沟壑纵横，卒子设局以求自保是下策，折身自献后的重新筹谋才有可能保全最后的生机。
她的心思一览无余地写在脸上，拂樱不再问下去，心里万念淘沙似的过了又过，转了话锋道，“你一直想知道的事情，以后我一定会告诉你，现在不是你是非不分的时候。”
寒烟翠眼睛一亮，“你真的会告诉我父王的死因？”
“嗯。”
“我要你现在就说。”
“现在我说了，你会恨我。”
“你说或不说，我一样都会恨你。”
拂樱略一沉吟，道，“昔日先王派我寻找的罗喉戒玺，并非所有的拥有者都有掌握其能力的资质，需是命格九两九方得拥神助。枫岫占卜于寒光一舍，得知四魌群岛上有一王者命格上上之乘，误导我以为是先王，却令他中了枫岫布下的暗计。先王抱怀憾恨离去，是我大意失职之罪。直到戢武王起兵之后，我才联系了这一切推测出了真正的事实，当时枫岫知道佛狱在寻找此物，想借碎岛之手阻止，没想到却落到我的手里，之后他百般想拿回都失败，戢武王此次操兵的目的一定就是罗喉戒玺了。”
寒烟翠的脑中一片混乱，触到他眼神幽凉，更是心惊，“枫岫是这场局后面的舵手，然而最大的获利者，却是你如今的夫君，碎岛之主。无论是先王之死，还是起兵四魌，根本都是他二人联手的设计。”
“不可能，你说这些一定只是为了让我听你的话。”
“与慈光决裂的风险他如何承担得起？因为他知道戢武王是他的靠山，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寒烟翠呆立当场，莫非自己怂恿枫岫离开的一时变数，破坏了他和戢武王之间的联盟，才令戢武王引出慈光的人来捉拿他？
“他急着要离开四魌却又如何解释？”
“他要走？”拂樱的目光跳了跳，“他可有说过要去什么地方？”
寒烟翠没有提及那段出逃的枝节，蜻蜓点水地扯了个谎，“我只听到他对戢武王道别。”
拂樱的心踩了空似的一沉到底，枫岫是坚信佛狱折堕在即才会不等拿到罗喉戒玺就离开，无论戢武王起兵的原因如何，都是栝绝于弦，如水赴壑，是泰山悬于顶也要一击即穿的殊死决心。
“听你所言，无衣师尹于昨日袭击军营，戢武王回来后也不曾出过营帐，这一切一定已生异状，你必须立即展开行动。”
“你是要我去对付我的丈夫？！”
“平常这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眼下时机成熟，却是最不应该浪费的办法，”拂樱闭了下眼，“我早就说过你一定会恨我。”
“你说得没错，我果然开始恨你了，而且不光是因为这段联姻。”
寒烟翠的眸光倏然亮的可怕，紧抿的唇鲜红欲滴，整张面部显出一种凌厉跋扈的艳，“你根本一早就清楚枫岫是始作俑者，为什么不趁他在佛狱的时候杀了他？我也曾经怀疑过并且向你询问，可是你无动于衷，依然选择了袒护于他。”
拂樱镇定自若，“先王晏驾，佛狱的任何动荡都会给另外几个国家制造趁虚而入的机会，我不能轻易冒险，自然也不能让你打草惊蛇。”
“我在佛狱见到他就很好奇，当初你得到了罗喉戒玺，明明时机再好不过，杀了他便一绝后患，为什么会放了他？凯旋侯绝不会让猎物从齿缝里逃走，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数道青光从袖中齐律而出，挟着愤怒，怨恨，悲懑，如凌鱼奋尾投空，将死前一搏的狠绝，“你口口声声的凡事以佛狱为重，他的存活却正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徇私的证据，你根本不配享用佛狱三公的名声！”
拉扯牵引的拘挛补衲，勾成了一张风丝不透的袍子，横斜凌乱的针脚缘走于上，引出的一切真实都不堪，只一眼，足以令她心魂俱褫。
拂樱的身法如漾如荡，却受限于四野壅狭，左臂硬绷绷地吃了一箭，没有一点滴的动容，也没有打算解释的意思，简短道，“纵虎归山确实是因我的一念之差造成的过失，这一点我承认不讳。”
“你一直说矢志不移，可是你还是变了。你为他背弃了父王提拔栽培的恩念，他可会珍视你的慷慨有高义？你这么一厢情愿地打算感动他，不如自剖肝胆血肉双手奉上，看看他可会饶你苟延残喘！”
手中的寒光漱漱而流，她的声音惨白。
气氛陡然间沉穆，烛光晦暗不成景。
半臂的猩红把翠翎洗成了凤尾，拂樱无嗔也无喜，枫岫没有饶过他，他又何曾饶过枫岫？
这是一段彼此会心一笑的默契，讳而不言是最大的敬意，也是一帖逆水挽舟的渴望，注定终需覆船自溺，更是一场就要翩翩自逝的心事，清阴散落了，碎碎片片埋进了土壤生出交错层叠的枝桠，肤理如生，盘根宜固，终于怎么也不能一笔勾销。
“咔嚓”的一声清锐如燕语，两节袖箭两断残声，很是可怜地掉在了地上。
他的目光凝成了烛泪，堆得越高，越是碰不得的烫手，“我将此事坦言，是因为这一段国仇家恨，身为佛狱臣子有义务铭记，也是因为你的婚事是经我一手策划，你的将来我便有责任。可是我和枫岫之间，我独独不喜欢任何人置喙。”
“你誓死愿做化碧苌弘，就先自断一臂为先王赎罪！”
寒烟翠的心口凉飕飕地漏着风，牙根儿都打着颤，真想挖出拂樱的心来给咒世主陪葬，又觉得太假太硬，这封殣千万年的欺骗背叛封苔履迹，该怎么消解？
拂樱已经夺过了她手中的短刃，朝左臂速斩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眼看血溅当场，营帐周围忽地一片明亮如昼，高低灯火沸沸腾腾地乱作一团，自远而近的人声惊起了满天的鸦雀。
他挑窗观察，烟尘纷郁中，不同服饰的人马引颈相斗，人人双矩如锋芒，瞋目露火光，厮杀声暴涛般地盖了过来。
“是慈光趁夜偷袭。”
拂樱周身戒惧地站离门口一尺处，大马金刀地挡在她的身前。
“乱时宜静不宜动，王女还是先稍安勿躁。”
清清楚楚地记得，二十年前他奉命教她习武，像一只獠牙初生而不自知的豹，步步紧随着咒世主，举手投足间天真又认真，“为了佛狱的功业前程，臣受命不殆，王女也不可不严于律己。”
往事轰鸣，烟火扬于碧霄的明晰，留了辛辣的灰烬扑了满面，寒烟翠的内心五味陈杂，失魂落魄地坐回椅中，眼角结出莹莹晶晶，抬起袖子轻擦了一下。
“你哭了？”
“没有。”
“过去已死，你依然可以有很好的未来，这段婚事我早已开始反思，你的未来或许不应该在这里。”
寒烟翠身形一僵，霎那间，心灰意冷，“兵士一会就过来了，你走吧，该怎么做，我想一想。”
屏息静默了一瞬，拂樱低声说道，“事成之后，你便去盘松岭外的海边等我，我会接你回佛狱。”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真相难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