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物伤其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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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狱军队离开两个月后的夜晚，拂樱正呈半睡半醒的濛濛倦态，隐约觉察到擂鼓声咚咚哄哄，马蹄敲月，鸟兽齐愔，击起重雪重云，在一层又一层的青砖外兵声骄昂，蜃气浮腾于海。
他看见自己戎衣走马，手持三尺铜箠，身后烟岚萦绕，雄浑无比，辔绳一勒，抬臂做了个引军前行的手势，铁甲银盔却冰消瓦解，一只只尖嘴髭尾正簇列伏首于脚边，耸动着茂茂的绿光。
猛地惊坐而起，他冲着萧然的四壁自语抛声，“有兵气。”
“什么兵气？那是碎岛驶了几条船过来，东面敲一下，西面打一耙，在海上吵嚷个不休。”
红狐九尾不知何时化出了原形，石榴红的绒毛被一匹月光烘得鲜亮而活跃，歪头在窗台下蜷缩作毛团，偎红敛翠样的没心没肺。
拂樱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口齿里灌了泥汤似的既苦且涩，又有几分莫可名状的不幸之幸，因不实果亦非真，该死的人百岁不衰，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果然他还是来了。”
红狐道，“谁来了？不是戢武王吗？”
拂樱不答，反问她，“那你为何还会在这里？”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红狐吐吐舌头，“不过是来了群人在城外隔空喊话，今天砍了几棵树，明日又宰了几只鸭子，乌合之众，横竖打不进来。”
她越是轻描淡写，拂樱的心里越好似一只斩筏沉了湖底。
枫岫振衣于仞前操笔，转换提按间落点星垂，竭其势，抵其力，把爱恨怨憎都一一临摹，真实的具象正鲜艳欲流，满目斑驳。
整座四魌群岛都将在这个俊逸英秀的男人笔下，列缺霹雳，分崩离析，滑向看不见尽头的河汉云霄。
他神色惨变，声音里也添了道峻厉的起伏，“此等兴亡之际，你身为佛狱臣子理应马革裹尸为还，怎能临阵畏缩？”
红狐抬起它可爱的小脑袋，三角形的茸耳好像开了一半的马蹄莲，“我已经命令拖刀者两人去守城，何况城内还有三千散兵，加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拂樱听罢不禁一怔，“你说拖刀者二人，那么另一个呢？”
红狐舔着爪子一侧的毛，“死了。”
拂樱心中怦然，“死的是谁？”
红狐斜目一笑，“深流君。”
目光一霎那变幻纷飞，拂樱又问，“听你言下之意，此次武学比试，你赢了深流君，四邪谛皆已奉你为首？”
“深流君向来刚愎自负，谁也瞧不上，”红狐两腮的胡子嘻嘻旭旭地舒展着，“我有心有意，且又添了你的诬梦丸相助，他如何会不入彀？”
拂樱轻轻地“嗯”了一声，“你也明白是多亏了我的诬梦丸，我不要求你回报什么，你放我出去既可。”
红狐嗖得从地上蹿了起，瞳孔凝绘成一道剔亮的竖缝，精锐尽泻，“莫不是你坐牢坐的脑子生了锈？诬梦丸的好处你也有份。你与我一直是平等互利的关系，若非我替你跋山涉水地找来那几棵奇怪的草，你下肢的血脉如何能畅通？只怕现在还是废人，可是连如厕都困难！”
话落，她警觉到自己的失言，木炭似的爪子讪搭搭地落了牢门，见拂樱眼中有火焰猎猎地跃动，却垂下了眼皮道，“你暂时放我出去，待碎岛退兵后我便回来，绝不会让你在凝渊面前难做。”
“这话说出口你自己相信吗？莫非当我是狐妖所以轻视不成？虽然我知道你一直挖空了心思也要离开，可原来你如此的沉不住气。”红狐于门口的一隅之地左右打着圈儿，娇小伶俐的狐影因勃怒而浮着一层煞气，“你借我的手除掉了深流君，以为我真的不会察觉么？我看你生得好看，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罢了。可是你现在，竟然还当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佛狱三公么？”
她自顾自的辗转反侧，听拂樱的声音犹似乘骏马，越是进退阔步，越是沉着裕如，“告诉我你要什么。”
红狐聍立原地，同他四目相对，“你如今还有什么？”
“昔日先王命我去苦境找一件宝物，此物在我手中。”
“是什么？”
“罗喉戒玺。”
红狐微有不解，“既是宝物，为何不交给先王，却仍然被你保管？”
“此事难以一言蔽之，你若是感兴趣，我愿意用它来交换我的/自由。”
红狐已然心领神会，此物必定是个烫手的山芋，沉着脸道，“我要它有什么用？”
拂樱将罗喉戒玺的大致来历通前彻后地交待了，抹去了枫岫以及咒世主之死等秘不可宣的章节，万流归宗道，“有没有用只关乎你的命格。”
“你又为什么觉得我会感兴趣？”
“因为你和我一样，都不是安于庸常的人。”
“你见我依照你的想法杀了深流君，所以就坚信我会一直如你所愿吗？我若说我只是贪图一晌存身之地呢？”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以为一味的逃避就可以免去一切的灾祸，你把战争想得太简单，也太高估自己。”
静了半晌，红狐侧头忖思，“那你之前为何不将它交给凝渊？”
拂樱警惕地眯着两眼，听她一语道破，“因为他是脱缰的马，同样，之所以你放心把它给我，也是觉得我比较好控制罢了。”
她气拂樱一直将她算计，气自己面对他终究心软，气到了极致，反倒是体会出林花谢春红的无奈，展颜一笑，“我以为凯旋侯对佛狱是如何的拳拳赤子，原来你也有一己之度。”
他的私心又何止如此，这一生所有得而失之的甜蜜，失而复得的凄苦，无一不是拜它所赐，回廊寂寂，飞雪落花，枫泪樱靥不相逢，他藏着这份微乎其微的私心，无声独行。
拂樱只短短沉默了一刻，格外补充道，“我提醒过你要留退路，有了此物你不仅游刃有余，若是命定之人，全天下便要侍奉你为主，自然，你的命格若不足以成事，这件事的后果，我也会同你一起承受。”
这桩买卖是二比一的赔率，她若不是命定之人，凝渊回来后黑白定局，太息公和玷芳姬那边一桌子的菜都甘旨肥浓，正咄咄地叩着手指等她开席。
红狐见拂樱眼中光华尽敛，暗纹上一层忧懑时隐时现，明明暗怀鬼胎利用自己来脱身，却还是将利与弊平摊布公。
她清楚他坏，可这坏里又存了几分笨拙的，光明正大的假仁假义，坏得又嗔又痴，坏得拔刀四顾却一意孤上山巅，裹着一颗冰心含笑而眠，无悔也无怨。
好像也不是太坏了。
她看了一眼角落里那颗孤零零的无执相首级，脱皮白骨泉下尘埃，饶是再有牵挂再有怨恨也是花不重开万事皆空，忽地动了兔死狐悲之感。
原来她对他才是物伤其类。
她不过是一只摸爬滚打了满身泥泞，才勉强扛着一甲子的修为在人间战战兢兢的狐妖，外面的世界却已是一块沉沉下落的玉璧，弱羽惊弦而势未安，她又能决定什么呢？
“你真的这么想出去？”似逢重鼎高悬，红狐生了一丝心慌意乱，“以你现在的功体，保护自己尚且困难，要怎么逞英雄？你不忘旧志，难道其他人还会继续听你发号施令么？”
“你不了解用兵之事，句芒红城三面环山险固，易守难攻，丸泥封关也可得暂时的庇护。唯一的突破口只有平时无人问津的婆罗堑，只要婆罗堑踞守严密，整个战事便会陷入僵局。从你的描述中我知道，碎岛保留了部分火力，定是慈光也同样受到波及，两方钳制之下，碎岛坚持不了多久。更何况，碎岛王后是佛狱王女，这件事就一定还有转机。”
浓秀的眉上是万重新恨，拂樱强压着心底的潮声澎湃，把局势尽可能清晰地过了一遍，是勉慰创痍，亦是不可夺之气，却深知枫岫已将栈道陈仓盘根错节，岸边莲灯长明，礼毕典成之际，送自己上那黄泉忘川的摆渡船。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物伤其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