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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虫悲秋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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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邸后,灯烛肃寂。
无执相静静地拘起一簇明黄,自那窅窅似幻的缝隙里端详起拂樱:烛光如绛纱泱泱而落,氤氲着青色的刺纹都疏浅了,薄泠泠地挂在脸上。许是疲惫,许是在筹划,他伫盼着能从拂樱的眼里择出些许端倪,更是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他是个武人,只见兵戎春秋往复,不见书生意气,虽懂拂樱在南疆隐忍蛰伏,却生怕他真的洪炉点雪,忘了佛狱的法度。
兽跂鸟跱,志在飞移,佛狱远非那诗书礼乐的金谷园,从没有温良恭谦的习气,二十年前拂樱沐血而出,难道二十年后还需要别人来提醒吗?
无执相忍不住靠近了些,语气也冲撞了,“今日新王言下之意,侯爷有何想法?”
拂樱两眼微微眯着,似笑非笑,“无执相,你也觉得我变了吗?”
脑中生出那日枫岫落崖的一幕,蹇塞感若河決千里,无执相闷声道,“纵虎归山,因情误事,侯爷不该如此心软!”
拂樱怫然变色,眸子斑驳支离地一伸一缩,叱吒道,“放肆!”
这一声既浊且重,当班的冲击者和狙击者夺门而进,喘着粗气面面相觑,见无执相伏在拂樱的脚边,低眉顺眼的满脑门子丧气,断然拂袖跪倒,替他讨命。
拂樱沉着声道,“这些年我不在佛狱,没有管教过你们。我若是不心软,现在该当如何?”
冲击者虽听出话中讥讽之意,却不明前因后果,茫然地抓抓耳朵,见拂樱阴晦的眸光直射过来,神情冷峻,兢慎着低头,“侯爷息怒,无执相所犯之罪,我等一同任患。”
狙击者心思活络,早已识时务地猜出了几分,斜睨向他,轻啐了一口,“罚什么罚,侯爷素来英果,赏罚也分明,岂是任性妄为之辈!”
“侯爷自有他的道理,”冲击者梗着脖子反驳道,“你我又岂能阻扰他的判断!”
无执相置若罔闻,眼尾扫过被掌气震断在地的檀木桌角,霏霏地炸开一团木屑,说不出的碍眼。
二人呛得面红耳赤,飞沫乱吐,拂樱自顾自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俄顷,气氛复归沉穆,无执相苦着一张脸,喑涩地咕哝了声,“小侯爷......”
拂樱不应,睫毛若隐若现地颤动了一下。
无执相努努嘴,欲言又止,眉间被烛火熏成了檀色。
拂樱揉揉酸疼的额际,往事盈盈。
二十三年前的魌海上狂风暴雨,无执相被自己拉上甲板,像只俯首案板的黑鸮,湿冷冷的脸上布满了凄惶。之后一路杀敌上阵,练兵秣马,跟在他身后习功夫咏兵书,张口闭口都是“小侯爷”的叫着。
原本他的世界里只有茹毛饮血的痛快,那两年也被某种陌生的疼惜所裹挟。
不足以馔玉,却殊不可遇。
细声细气的嗓子被兵刃磨得粗粝,如今自己竟还能听得着这一声。
他自沉思中抽离,缓缓睁开了眼,“知道错了?”
无执相咬牙点点头。
“下去领十鞭。”
拂樱摆手示意三人起身,淡声问向狙击者,“东西备好了吗?”
狙击者呈上一方黑铁的匣子,匣中端着一枚红豆大小的物事,扑烈的香气里蓄满峻硬的药劲,如同那紫翠丹房里新鲜出炉的萸香榴熟。
透过郁郁的朱红色,拂樱觉察出烛火张狂地舞弄着,是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或引魂返生肌,或渡百世百劫。蝶生江南,柑橘树蠹变为蛱蝶,鸟足之叶为蝴蝶,世间造化虽出圣入神,却都各有各的章法,容不得谁人随心所欲地游刃倾弄。
然而笃定早已利剑穿心,他捏起药丸,毫不犹豫地仰头吞下,走到内厢房的蒲团上掀袍坐定,同那两人吩咐道,“守着门。”
盏茶后,无执相祗受鞭刑归来,见拂樱平静地握着书卷,却隐约捕捉到他身上变化的蛛丝马迹。
“鞭刑领了吗?”
“领了。”
“心里可有怨?”
“属下不敢。”
“慎语自重,我不想日后再给你们收尸。”
无执相骤然忆起那枉死的白尘子已火出木尽灰飞烟灭,心中酸楚哀恸错综涌了上,却又感慕拂樱记着故情,哪怕只是身为下级的幻念,亦有几分画饼充饥的餍足。
瞥见角落里的匣子,他展开囱囱一闻,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错愕,“虫悲秋殇......”
“事在人为,若我当真肯尽全力,”拂樱的唇角勾似觚稜,聊以自/慰的生硬,“......不试一试怎么甘心呢?”
翻书声沙沙地掠过长夜,令人避无可避的心胆俱裂,无执相听了这话如受神差鬼使,伸出五指,轻轻地覆在了他的手上,一点一点地攥紧,“可是属下担心......”
拂樱放下书,抽回了手,眼底幽幽的墨色一晃,似是审视着一盘被炎日烘炙了一个月的腐肉,殠恶连连,虫蝇安家落巢大快朵颐,眼中皆是掩藏不住的厌恶。
“属下......”无执相慌张无措地立在原地,进不得退不得,情深意重都荡在舌尖,却再也开不了口。
“刚才的鞭子白挨了么?”拂樱垮下了脸,打断他的话,“还不下去!”
无执相乞乞缩缩地蹒跚到门口,绝望锁上了眼帘,好像当年那艘船上的他不是他,自己也不是自己。
拂樱不看他,也不带丝毫喜怒地说着,“小侯爷在去苦境的路上,已经葬在魌海里了。”
那三个字是少年时代的习字贴,每一页看似凌乱却深循着规矩,每一笔如锥画沙的恣肆都攒着十成十的刚劲,终于叠叠罗列成今日的拂樱。
先春卵色,百废待兴。
凝渊初登王位,清除异己兼之树立声威不皱眉头地一挥而就,羽翼纷纷罗罗已渐丰满。三公及麾下涵括的势力多半已被他收囊入怀,众人除了俯首称臣,屏息凝神,正似那阵前鼓鼙,一音振军心,再音思将帅,振铎,作旗,鼓进,鸣镯,一旦燥失冒进,功未成而士先卒,便要举家投奔地下惭见太息公了。
这个节骨眼下,传言凯旋侯三日未出府邸,动向颇为值得淹玩,连院中被他视若性命的妖树亦是打了蔫的垂枝塌桠,雾蒙蒙的弓成伞闭状,没有一丝生气。
新的三公会议上,凝渊看着猝然现身的拂樱,目若晨星眉似秋水,气色之清朗远胜以往,暗道他定是没少偷偷地往荷包里徇私枉法。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人逢喜事精神爽,凯旋侯也不例外。”
拂樱神色自若,“苦境未定,大业未铸,谈何之喜?”
凝渊刻意板直了腰,故作肃然,“我即将带着全军蹈赴苦境,这是喜不是?”
“行军不可一蹴而就,须分次出兵,谨以行师。”拂樱立身拱手揖向他,“臣请调出海,待臣攻下沿海一带,稳定了南疆,再继续北伐。”
倏忽间,凝渊的瞳仁乍缩,纤芒剑锋直刺拂樱咽喉,力道疾若坠星。
从旁观望的赤睛捏着玄色的珠子“辘辘”地转动,每转一颗,剑锋便更近一寸,剑也更快一分。
拂樱目视剑光蓦地横掠而斩,依旧老僧入定似地端坐如常,知他剑法素来诡谲而狠毒,斩杀玷芳姬时更显老而弥辣,暗叹他心思深沉且缜密,凌跃咒世主之上也只是须臾。
见拂樱不为所动,凝渊淡淡一笑,撤回了剑道,“功体被锁,凯旋侯依然不忘先王之志,实在令人感动。”
拂樱正色道,“苟利国家以生死,岂因祸福避趋之。”
“世人的不自量力,国家是统治阶级的工具,你们的兢兢业业成就了统治者的辉煌,偏偏一个个都愚不自知。”凝渊从鼻中发出不屑的哼声,“还需要我来告诉你这句话里有多少个错误吗?”
拂樱定定抬首,“王愿意说,臣便附耳倾听。”
凝渊的笑容里有着些许纤锐,“若真成了废物还怎么为国效力?凯旋侯还是待在后方自我检点吧。”
“臣留在佛狱也并无不可,”拂樱审时度势,做无奈松口状,“但是请王务必留下一半的兵力。”
“我们有了碎岛的支持,你怕什么?”
“今日共谋或许明日便相戾,虽为同伙,本质也是虎狼,防患于未然才可保长久。”
赤睛停下了手里的转珠,同时将目光投向拂樱,“我听闻慈光使臣离开前曾表达对佛狱的不满,后来又无故平复,凯旋侯似是知晓内情,愿闻其详。 ”
拂樱微微一怔,后背顿而僵住,慢声道,“想必是佛狱招待不周,与出兵之事无关,只是拂樱怕变数罢了。”
三公决策拂樱溃败,凝渊勒令全军整装待发,五日后前赴苦境,便是凯旋侯麾下的十六个战将也不能幸免。
空气忽地停止了流动,枫岫警醒的字字句句在耳畔响起,凌乱似六月的霰雪,茂盛纷飞,一瞬皆下,逆青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