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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两年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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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就在马车停稳的那一刹,不需要他人去喊,李弘茂已经睁开了眼,初时眼里还有一丝刚睡醒的茫然,待他闭了一息,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莫测。
也许是因两日未休息,而太过疲累,他方才竟然睡着了,在一个并未交心的人旁边,睡得那么沉。这实在不该。
他动了动,只觉得身上有些黏糊,刚刚出过很多汗似的……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就在这时,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知春露出半个头,正要喊他,却冷不防对上他的眼睛,被里面的阴郁森冷吓得一个激灵,磕磕巴巴地喊了声:“爷……”
李弘茂皱眉盯着她,眼里带着问询,知春跟他多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这次,她宁可不明白……只是骨子里的忠诚使得她做不出丝毫欺瞒,最后,她还是艰涩地点了下头。
您想的没错。
全被看到了。
知春有些难过,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主子骨子里是强势高傲的,他不能容忍任何事情脱出掌控,别人看到的表情,都是他想让别人看到的,心里再难受,也绝不会流露出丝毫,可是今天……这对主子来说,恐怕比杀了他还要令他难受。
得到肯定的答案,李弘茂眼里闪过一丝杀意。只是很快的,他忍住了,将所有表情都收拾好,淡淡地问:“殷先生呢?”
知春忙道:“殷先生已经下车了。”
殷铮就站在车前,正看着眼前的建筑。
这是一栋恢弘的建筑,雕梁画栋自不必提,只是高度委实有些超乎殷铮的想象,他来古代也快有两年了,然而这么高的建筑却从未见过。
“这明月楼是今年才完工的,是如今天下最高的楼,在其上可以俯瞰整个上元县,夜间一抬头便好似能摸到月亮一般,所以取名明月楼。”李弘茂走到他身边,没有错过他脸上的惊叹之色,微微笑着解说道。
而恰在这时,另一辆马车将将好停在他们旁边。李弘茂的笑容一顿,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没想到要“巧遇”的人,一来便真的巧遇上了。
他先是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殷铮,才走了上前,朝着车帘行了一礼:“弘茂见过三皇叔。”
“咦?”车帘掀开,一名不足而立的男子唇畔含笑走了下来,“子松怎么也来这儿了?听闻你前段时间吹了风,又犯了咳疾,不知好些了没有?”
“多谢皇叔关心,弘茂已经好多了,一直闲在家里实在闷得慌,听闻这明月楼的鉴赏会只剩一天了,便协同殷先生一同过来走走。”
“殷先生?”男子听他这么说,不由注意到一直静默地站在一旁的青年身上。青年穿着一身皂色长衫,全身上下只在腰间坠了一枚青碧的玉佩,头发整齐地束着,干净整齐,又利落大方。
见男子将注意放在了自己身上,殷铮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草民殷铮,见过齐王殿下。”
沉稳从容,镇定自若,李景遂不由赞赏地点点头。面前这人弱冠有余,气度非常,又得子松称为“先生”,名字也有些耳熟……
……殷铮?殷铮!
将这个略有耳熟的名字念了两遍,李景遂终于想起一人——之前老六在民间拜了个老师,闹着要离开白鹿书院,这件事在这不大的都城里也算闹得沸沸扬扬,这人由此名声大噪。
若是个聪明人,定会抓此良机,崭露峥嵘,在江宁站稳一席之地,可此人反而毫无作为,逐渐湮于无闻,直至今日再无人提起。
原还以为是老六看走了眼,选了个平庸之辈当先生,现在见了真人,才道未必。
想到这里,李景遂忍不住问道:“你便是从嘉侄儿的那位先生?从嘉眼光向来不低,你有何专攻之术啊?”
殷铮道:“草民学术浅薄,让齐王殿下见笑了。”
“学术浅薄?”李景遂不信,“哎,你别说笑啦,老六那脾气,怎么可能拜‘学术浅薄’的人做老师。”
殷铮笑了下,正要解释,不想李弘茂在他之前开了口:“三皇叔,我可替您试过了,殷先生确实很有才能。侄儿呢,也知道您见贤心喜,可是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啊,”他说着,示意了一下四周,李景遂这才看到他们堵在门口,确实有点儿不太合适,“这样吧,今日相遇也是凑巧,不如侄儿现在就在旁边的玉馐楼定一桌菜,等中午的时候,你我叔侄二人再加上殷先生,一同吃一顿如何?。”
“甚好,甚好!”李景遂也不是忸怩之人,大笑着应了,拍了拍李弘茂的肩,“自从你也进朝之后,就没再陪三叔我喝过酒了!正好趁今日殷先生在,咱们痛饮一回!对了,还没问殷先生呢,先生中午可愿和我们一同喝一杯?”
殷铮不着痕迹地与李弘茂相视一眼,眼里带出几分笑意,“那殷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上午很快过去,三人一同去了玉馐楼,宴席过半,李弘茂举杯,亲昵地道:“三叔,距上次侄儿陪您喝酒已有岁余,实在不该,侄儿敬三叔这杯酒,聊表歉意。”
说完,他率先一饮而尽,李景遂不疑有他,跟着干尽了,还劝他:“子松你身体不好,少喝点。”
“多谢三叔关心,”李弘茂又斟满酒杯,就这么一低头的功夫,眼眶已经微红,“弘茂出宫建府时尚且年幼,又常年卧病在床,这些年多亏三叔照拂。三叔,你还记得我这一身病是怎么来的吗?前年冬天,我掉到了城外的河里,太医都断言我熬不过去了,如果不是三叔一直不放弃,找到了白神医,这世上恐怕早已没有李弘茂这个人了,此情感念不尽,弘茂再敬三叔一杯。”
“唉,唉,你这孩子,”李景遂被他说得鼻子一酸,跟着喝了一杯,“你我乃是血亲,我不为你费心,还能为谁呢。”
李弘茂端杯子的手微微一颤。
他方才之言虽有做戏成分,可也有七分是发自肺腑。有心对无心,听到三叔这么说,由不得他不动容。
三皇叔,恐怕是这江宁当中,唯一对他尚有几分真心之人了。
这么想着,接下来的酒忽然就敬不出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哂然一笑:“其实今日来见皇叔不是偶然,是有事相求。”
殷铮没料到他会突然改剧本,却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在他的示意下,斟酌着开口:“齐王殿下也知道,殷某有幸得郡公青眼,成了郡公的老师。可是就在昨日,郡公告了病假,草民担心之下想入宫探寻,却不得而入。殷某胆小,无甚野心,自入江宁后,一直明哲保身,只与乐安公有几面之缘,情急之下只得忝着脸求到了乐安公跟前,乐安公心善,这才带我来了此处,来见您一面。”
顿了顿,他问道:“殷某不探听其他,只想知道,郡公可是无虞?”
“我也很担心六弟,”李弘茂附和道,“不知三叔可否透露一二?”
李景遂起初还被他们这突如其来的坦白弄得有点懵,可不是么,酒喝得好好的,情也正叙到一半,突然就话题一转,谈起了自己这几天正头疼的案子,这弯拐的真够急的。
只是等他反应过来后,却并没有殷铮以为的发怒,反而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你们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问这个?”
李弘茂倒挺理直气壮:“正是。”
李景遂还挺不解的:“想问直接去我府上便是,何须这般波折。”
“本来想着,涉及此案,乃机要之事,皇叔恐不便透露,于是便想着先把皇叔灌醉,接下来就知无不言了。”
自己这侄子,行事未免也太谨慎了点,反而失了大气……李景遂刚这么想,就又听李弘茂继续道:“可是方才和三叔喝酒谈天,深觉三叔行事磊落,气度非常,这让弘茂想起今日所行之事,不由惭愧万分,在三叔这样的真君子面前,不论施什么伎俩,都是一种折辱了,不若直言相谈。”
李景遂哈哈大笑:“你这巧言令色,倒听得我浑身舒服。也罢,看在你们这么费尽心思的份上,我也就给你们点消息,你们放心,这件事应该和老六没关系,至少目前收集到的证据里面,没有一件和老六有关,我昨日入宫面圣,看皇兄的意思,也很心疼老六,估计关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不仅没事,皇兄心疼成那样,估计之后还会有不少赏赐。
殷铮松了口气。
李弘茂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李景遂酌了一小口酒,放下酒杯,慈霭地看着自己这个素来不受宠的侄儿,目光柔软,语重心长:““在结案之前,我本来不该将这事透露给你们的,一是看在殷先生担忧弟子的份上,二便是能看到你们兄弟相亲,我很欣慰。”
李弘茂心里一颤,升起一丝愧疚,竟不敢与他对视:“……多谢三皇叔。”
之后便再无殷铮可做之事,在醉园里等待的短短三日,却是殷铮自来这边以后度过的最为难熬的日子,每天的时光都漫长地仿佛没有尽头一样,而他也在这样的等待里,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身为白丁的自己在这等级森严的皇权社会里,多么的渺小无力。
三日后,李弘茂突然来访,带来了李从嘉恢复了自由的消息。
殷铮惊喜交加地再三确认:“真有此事?”
“我自然不会骗先生,”李弘茂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眼,见他神情憔悴,眼底青黑,笑道,“这几日先生很是为六弟担心吧?”
担心吗?
当然担心了,毕竟李从嘉身上可能藏着自己想知道的答案,自己几乎是将最后的希望全放在他的身上了,怎么可能不担心他的安危。
就算不提这些,相处的这些日子,李从嘉性情纯善,殷铮也是打心眼里有些喜欢这个学生的,自然不希望他出事,而且真到了出了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想到这里,殷铮眉间笼上一抹忧色:“为人师长,却不能为学生分忧,除了担忧,我什么也做不了,实在是……”
“先生已经做得够好了,”李弘茂摇摇头,垂眸遮住眼里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和艳羡,语气仍是一贯的温温和和,“若这世上能有一人,在我身陷囹圄之时为我所牵挂,我便十分满足了。六弟如果能得知先生一直挂心着他,也会很开心的。”
语毕,他便合起茶碗,起身告辞。
上了马车后,丫鬟知春将一直热着的暖炉放在李弘茂冰凉的手心里,又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偷偷摸摸观察了半晌,却还是没能在李弘茂脸上看出什么端倪,终于忍不住问道:“爷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不是说接殷先生去宫里的吗?”
李弘茂将暖炉放在腿上,接过热气升腾的茶杯捧在手心,道:“殷先生脸色也不好,反正六弟也已经没有事了,不如休息好了再见面。”
“您好像心情不好?”知春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李弘茂沉默许久,目光微垂,出神地看着茶杯上升起的雾气,又好像在透过那雾气看着虚空的某一处。
知春静静地陪在他身后,轻声道:“您若是累了不如睡一会?等到了府上奴婢喊您。”
李弘茂依言闭上眼,轻轻靠在车厢上,眉眼平和,唇角却微微一勾,勾出一个有些迷惘的弧度,“六弟是兄弟里最不管事的,没有实权也没野心,之前打听来的消息不是说他们才刚认识吗?他为什么对他那么好……知春,你说一个人真的可能不求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吗?”
知春动作轻柔地为他裹上一件毛毯,轻声道:“奴婢不知……”
许久再没声响,她忍不住抬头,却只见乐安公神情平静地闭着眼,似乎是已经睡过去了。
*
再次授课是在三日之后,这日一早殷铮便赶去微著宫,谁知李从嘉到得比他更早。等他推开正殿大门时,少年已经含笑静立在桌前等他了。
这日李从嘉穿了一件宝蓝的绸缎直褂,领口用浅白的线绣着云纹,肤色红润,看起来比上次见面要精神许多。看到殷铮出现在门外,他眼睛一亮,直起身行了一礼:“先生。”
殷铮扶着他胳膊,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回距离离得近,能看到少年左眼重叠的瞳仁,就像氤氲开的墨水,干净通透。
遭到至亲的背叛,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仇恨的痕迹。
“看到郡公并无大碍,草民总算是放心了。”
“这几日有劳先生挂怀,”李从嘉说着坐在书桌后,和往常一样与殷铮对桌而坐,“在讲课之前,学生有一事不能明白,想和先生探讨。”
“正好草民也正有一事要与郡公说,”殷铮放下书,伸手一引,“郡公请讲。”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如果这次真的是……是有人想陷害我,那他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过我了?据我所知,三皇叔查办此案,一件不利于我的证据都没找到,似乎我那日真的只是碰巧被牵连一般。”
“草民也想过这个问题,”殷铮沉吟了一下,“事发之后,皇上只是下令将您禁足,并没有将您关押,可见皇上对您的偏爱,幕后之人怕是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若是不能一次将您扳倒,一是有暴露的风险,二是日后您有了警惕,再对付您就更加困难了,所以才按兵不动。”
见李从嘉眼里光芒暗淡,似乎最后一丝希冀也彻底湮灭,殷铮有些不忍,于是安慰道:“当然,也有可能您真的只是无意间被牵连到了。”
李从嘉低下头,嘲讽地笑了笑,并不信他最后这句略显苍白的安抚。
殷铮当即转移话题:“这件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还没查出来,不过三皇叔似乎有了些头绪。昨日抓了几名宫人走……那些宫人,有哪个真有胆量有缘由去用死婴偷换刘美人新生的婴儿,不过都是些可怜的替罪羊罢了。”
殷铮从他失落的话语里察觉出了些许端倪,联合之前他所说的话,不难猜出他现在的心思:“郡公真的觉得幕后之人便是南昌王?”
李从嘉低声道:“大哥一直对那个位置虎视眈眈,但凡有哪个兄弟较为出色,他便会视之为眼中钉,刘美人被诊出有喜那日,父皇曾做过一个蛟龙在天的好梦,大哥肯定是怕生出来的孩子会成为他的阻碍,这才想偷偷换走。”
谁知殷铮听了他这番话,却皱紧了眉头:“郡公可曾想过,既然南昌王是一心想要偷换婴儿,必是抱了不会暴露的想法,又为何会引诱您在那?若是他想要陷害您,便不能换走婴儿,但若是成功换走了婴儿,又不能陷害到您,这岂非两相矛盾之举?”
“这……”也许是被痛苦和失望冲昏了头脑,李从嘉显然没有想过这些,听殷铮这一解释,顿时如醍醐灌顶,僵在原地。
“依先生所见呢?”
殷铮摇头道:“草民所知甚少,无法推断。不过若是说幕后之人目的并不在婴儿,而是只想布局陷害您,那更是说不通为何没有后续之举,这么轻松便放过了您……所以草民只能推断,想要换走婴儿的人,和引您过去的人,必定不会是同一人。”
李从嘉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殷铮沉默且耐心地等着,过了大半晌,李从嘉这才抬起头,脸色虽然还很苍白,但总算好了许多。他勉强弯了弯唇角,问道:“先生方才说也有事想和我说,是什么?”
殷铮慢慢地道:“草民想请郡公为草民引荐几名可交的朝廷之人。”
“先生想从政?”李从嘉睁大眼睛,“先生不是一直对这些都不感兴趣的吗?”
“郡公这次出事,草民却只能在一旁干等,实在愧疚,”殷铮摇摇头,“草民并非想要从政,不过是多认识一些人,日后也多几条路罢了。若是以后郡公再出事,也不至于直到事发三日之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先生……先生是为了我?”
李从嘉浑身一震,愣愣地看着对面的殷先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似乎比感动更深一些。那种感觉,就好像乌云蔽日的天空里,突然有一缕阳光破开云层,就好像在一片荒原里,忽然吹来一阵暖风,于是青草破芽,万物复苏。
“郡公?”
低沉悦耳的嗓音唤回李从嘉神游天外的思绪,他抿抿唇,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卑鄙,根本不配他这样真心相助,“先生……先生其实不用为我做这么多的,当初我拜先生为师,其实是利用了先生……”
殷铮打断他:“草民知道。”
李从嘉呆呆地看着他:“先生……知道?”
“郡公的做法草民能理解,书院多是官家子弟,郡公不欲与他们走得太近,免得有拉帮结派的嫌疑,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所以才借口拜师离开了书院,”殷铮温和地看着他,“一开始草民也觉得郡公拜师拜得太过急切和随意,后来经过和郡公相识的这段日子,草民才想明白,郡公是想远离权力漩涡,置身事外,清闲一生。一来草民无权无势,和我结识并不会引起别人忌惮,二来也可以借此离开书院。不过郡公,您又怎知草民答应您的拜师,没有其他目的呢?”
李从嘉更是不解:“先生……会有什么目的?若说先生贪慕荣华富贵或是追名逐利,那为何这段日子从不去接触京中的达官显贵?”
殷铮摇摇头,只轻声道:“不论目的如何,现在你我已是师生,当初拜师之时草民说过,您既唤我一声先生,我自会用心尽力会护您,此话草民决不食言。”
李从嘉鼻子一酸,只觉得胸腔仿佛被什么给填满了,他弯腰深深一拜,神色坚定:“从嘉何德何能可得先生此言,先生放心,从嘉今后也会真心对待先生,决不食言。”
时间一晃便是两年。
两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说闽国在唐国和吴越的夹攻之下彻底灭亡,唐国将领查文徽攻破泉州、俘虏闽王的消息传回江宁的时候,元宗大喜,设下宫宴欢庆三日,普天同乐、歌舞升平,好似战争已经消亡,而盛世即将来临。
却无人看得见这纸醉金迷的背后,几乎被掏空的国库和几近腐朽的朝廷。
在这块掩耳盗铃只顾享乐的江南净土之外,是连绵未歇的战火。这场火从漠北一直燎到中原,一个国家在火中消亡,另一个国家便会踏着它的遗骸崛起。
在这场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的战争里,两年的时光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这天晚上,泉州刺史王继勋在沸反盈天的喧嚣声中被惊醒,窗户上糊的薄纸被火光照得透亮,妇孺的哭泣声若隐若觉。
还不待他唤人来问话,门就“砰”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扑到他床边,惊慌失措地喊着:“大大大人,威,威武军又来犯了!”
“什么?!”王继勋一惊,下意识挺了挺大肚子,“李仁达怎么打过来了?!下午的修好书送过去了吗?!”
“回大人,您写的和李将军修好的信确已送达。”
门外忽然又进来一人,身姿挺拔,他一步步走来,就像从黑暗里走出来一样,莫名让人觉得惧怕,等走到明亮的地方才让人看清,其实只是个作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手上提着一个湿淋淋的布包裹。他在床边不远处停了下来,将包裹随意地掷在地上。
包裹骨碌碌地滚到床边,摊开来,里面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死不瞑目的眼珠子正好瞪着王继勋,仿佛挣扎着从地府爬上来的厉鬼一样,想向他索命。
王继勋一个哆嗦,脸上的横肉也抖了一抖,颤巍巍地移开目光,色厉内荏地斥道:“大胆!你将这个拿进来做什么?!”
“大人难道不该先问问这是什么吗,”年轻人神色如常,轻描淡写地道,“这是下午派出去送信的士兵,方才李将军的手下将这个扔过城墙,并且在外面留下一句话。”
王继勋下意识接着他的话问了句:“什么话?”
“李将军以为泉州原是隶属于威武军的,而您自然比他低一等,可是您却在信里面用对待同等级的人的礼仪,李将军大怒,非但没接受您和好的请求,还杀了送信的人,并且举兵来犯。”
“胡,胡说,本官怎么就低他一等了?!”王继勋面色铁青地瞪着眼睛,这才想起来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大,大人,”一直瑟缩在旁边的家丁终于大着胆子插嘴道,“这,这位是两个月前投靠您的幕僚……荀颉荀先生……”
王继勋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总算有了点印象,两个月前这个青年不知找了什么门路求到他面前毛遂自荐,他一向自诩是个知人善用的好官,于是就接纳了这个年轻人,一般来说当朝官员家里都会养那么几十个食客幕僚,而常用的却也只有几个,所以后来就没再有什么机会见到了。
荀颉猛地跪在床前,以头抢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王大人曾在草民走投无路之时收留草民,雪中送炭之恩无以为报,在这乱世之中草民愿报以驱驰。”
这一刻,王大人觉得自己一颗看惯了冷乱世情的心也有些被感动到了。
泉州的这一场动乱,在半个月后被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宁府。李璟将奏报摔到地上,怒道:“废物东西!这点事都办不好!做不好就让他滚回来!”
“皇上息怒,”李景遂出列道,“臣听闻王继勋此人待人苛责,赏罚不均,很多士兵不肯效命,而泉州都指挥使留从效却能率兵大败李弘通。臣以为,留从效此人英勇善战、临危不惧,堪以重任。”
李璟一挑眉:“留从效?此人朕确实有所耳闻,其他爱卿以为呢?”
皇上都这么说了,还会有谁否认?
一时之间朝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唯有立于众臣之首、齐王之后的乐安公李弘茂垂眸束手而立,唇畔含笑,淡然旁观。中书侍郎孙晟是李弘冀一派的,虽然从未听说留从效此人和李景遂一派的人有何关系,不过还是有些担心这是李景遂的一颗棋子,遂悄悄地向萧俨使了个眼色。
萧俨却无动于衷地瞥了他一眼,出列道:“臣附议。”
萧俨为人素来古板刚正,一直以来坚持认为父位子继才是古训,认为李弘冀才是正统的储君。然则在国家大事上面,他却也不会以派系利益为先去考虑,算是一个让皇上十分放心的忠臣。
此刻见他都同意了,一时无人再说话,李璟环视一眼大殿,见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而立,不由兴致缺缺地挥挥手:“那就这么办吧,让王继勋回来,任留从效为泉州刺史。”
“先生可曾听说,这次边关一带有一场调动,”次日上课时,李从嘉便将此事和殷铮说了,“父皇任命留将军为泉州刺史,调漳州刺史王继成为和州刺史,汀州刺史许文稹为蕲州刺史,原本的泉州刺史王继勋被召回江宁了。”
此事殷铮昨日下午便听说了大概,不过和李从嘉讨论时政已经成了每日必修课,所以他还是耐心地听李从嘉絮絮叨叨地讲完,然后一如往常不发表任何意见,而是反问道:“郡公以为如何?”
李从嘉认真地想了想,道:“留从效这个人我不太了解,不过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前上司王继勋的事情,王继勋为人贪婪苛刻,从不体恤士兵百姓,引得百姓怨声载道、士兵不勤,他能在王继勋的手下管好一众士兵,应当是有几分本事的。”
“此人确实有几分本事,”殷铮道,“不过他有事不先禀给王继勋,反而越过上级直接报给朝廷,可见早有取而代之的意思,野心不小。”
李从嘉收敛神色认真听着。
“自古以来乱世出枭雄,”殷铮掸掸衣袖,好似不经意地说道,“若是太平盛世,无缝可钻,野心自然也只能是野心,可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泉州又是天高皇帝远,野心若是没了束缚,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李从嘉面色一紧,便要出去。
殷铮连忙展臂拦住他:“郡公这是要做什么?”
“我去告诉父皇。”
“您去和他说什么?”殷铮一挑眉,“说留从效有野心所以用不得?”
李从嘉一怔,动作也停了下来。
“这不过是草民的猜测罢了,”殷铮轻叹一声,“您还是这么冲动,忘了草民从前与你说过的话了?没有真凭实据,不要轻易反驳皇上下的决定,那无非是惹祸上身,得不偿失。”
李从嘉低下头:“先生说的是,学生惭愧。”
“郡公赤子之心,这是好事,”毕竟有两年师生之宜,殷铮不忍太过苛责,于是放软声音道,“不过您千万别忘了当初拜我为师的初心,在江宁这趟浑水里,您如今要做的只是韬光养晦、独善其身,莫要强出头,切记,切记!”
这些话殷铮不止一遍说过了,李从嘉明白他的苦心。若是两年前,他或许还会不听殷铮劝告去给父皇谏言,但吃过几次亏,再笨的人也该明白皇上是最见不得别人反驳自己的,不仅听不进,还会认为他不敬,或有二心。
“快下课了,”殷铮看了看天色,问道,“听说孙家公子今日又约郡公出去?”
“没错……我听先生的话故意与他们交好,现在他们出去玩常常会喊上我,”李从嘉有些紧张地道,“听闻朝秦楼的清倌禾娘今日下场卖身,这名禾娘据闻有胡人血统,生得十分美貌,故而孙狄几个拉我去看看……。”
殷铮听他说又要去烟花之地,下意识便皱了皱眉,朝面前的少年看去。
此刻正值一日之中晨光最好的时候,少年精致的眉眼在晨光里仿佛微微泛着光。两年的时光或许没在殷铮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但足够少年长开了,殷铮此时此刻才清楚地意识到,明明刚认识的时候还不到他胸口的少年,现在却已经齐自己鼻梁了。
“既然约好了,那郡公便去吧,”殷铮看清他眼底的清明,放缓了神色,柔声道,“一来,这些年您一直在用放浪纨绔的形象来挡住那些盯着您的视线,这很好;二来,草民相信您能控制住自己不沉溺于酒色之中。”
见他这么说,李从嘉不由放下了心,笑道:“先生放心,要怎么做我心里都有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