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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秦王心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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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心情之荆轲刺秦》
灭掉赵国以后,我让王翦挥师北上,准备灭燕。
燕王姬喜是个老匹夫,兀自先逃了,留下他儿子姬丹守着蓟城。
这个姬丹啊,我认得,可以说,是老相识了。
他曾经与我一起作为人质羁留在赵国邯郸,他不过比我大两岁,却欺负我起来比谁都带劲,闯了祸起来追起责任来比谁都胆小。他们都说我是秦国的恶狼,我觉得姬丹就是一只狐狸,狡诈而恶毒。
我恨他,就像我恨赵国一样,牵连得我恨着燕国。
我又看不起他,他?他不值得我放在心上。
可又不得不放在心上。
因为我要灭掉燕国,就必须灭掉他。
我告诉王翦,灭燕,不急,慢慢来,燕国已经从内而外腐朽殆尽,只须轻轻一击,就能粉碎成漂浮的尘埃。只是,提着姬丹的头回来。哦,别忘了,还有樊於期。
樊於期是秦军的耻辱。
灭赵一战,他当了叛将,逃到了姬丹门下。自打商鞅变法,秦国就再也没有叛将。我听说因为他打了败仗,不敢见我——寡人难道会吃了他么?!打了败仗,我可以继续任命你为将军,可叛逃,是要夷族的。
我诛了他全家,现在就差他一个人头了。
我没有直接对姬丹说交出樊於期,我只是悬赏万金,求征于天下,可惜,姬丹就像从来不知道一样。
那就别怪我残暴了。
在一个明朗的下午,蒙嘉告诉我说燕国要派来使臣觐贡——什么觐贡,求自保而已。我毫不犹豫地说,不见。
蒙嘉继续说,燕国使臣是带着督亢地图与樊於期的人头前来的。我竟一时愣住了,一时无话。
樊於期的人头,只是对于叛国者的鄙夷与仇恨,不过是一种虚幻的情感。
可是督亢不一样。
督亢是燕国最最命脉的一块土地,若失去督亢,燕国就根本不可能再成一国。并非督亢土地是多么广大,也不仅仅是易守难攻,拱手让人就再难夺回,重要的是,它是燕国的腹地粮仓,沃土千里,最宜耕作。小小督亢一块地,不知可以养活多少人,多少军马!
姬丹那般小狐狸,姬喜那般老狐狸,怎可能把督亢之地轻易交给秦国!
蒙嘉很殷切地劝我,什么燕王怕秦国,什么燕国愿意臣服于秦,什么燕国愿意像郡县那样纳贡赋税,什么燕国把督亢和樊於期让使者都带来了,什么希望秦国可以允许燕国宗庙留着……
我听得实在腻歪,可考虑到这两样东西实在是太诱人,也实在太想知道姬丹要耍什么花招。蒙嘉劝我早日接见,我便定在后天,让我好好斟酌,也好充分布置。
燕国真是越来越笑话了。
臣服?存宗庙?我从灭韩开始就说过了,天下只能是秦家的,不可能再存诸侯,更不可能再有国中之国。若是打不起打不过,大可以学韩国,不动一兵,不伤一民,皆大欢喜,还能给一个善终的机会。否则,赵、魏那么惨,我并不介意让你们再表演一遍。
这并不是我特别苦恼的,毕竟秦军“虎狼之师”的名号放在那里,是有实力的,打或不打,悉听尊便。
只是燕国怎么好好的就把樊於期的头送来了呢,之前姬丹那么抗拒;燕国怎么好好的就把督亢送来了呢,莫非真心准备服从?
别开玩笑了,两条狐狸,就算躺到棺材里被埋起来都不会死心的,再如何也得想方设法蹬蹬腿。
我心头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后悔刚刚的匆忙答应,也忽然感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不过答应了就算了,也好,姬丹,让我看看你的阴谋吧。
第二日,廷尉李斯在早朝散后把我拦在通往书房的路上。
我笑说,陌上花好,何时与李廷尉一齐去踏踏青散散心?
他没有笑,恭谨地拱手行礼,说,燕太子遣使臣来,必居心叵测。
我先严肃地看了看他的严肃样子,然后继续笑着,说,寡人自然知道。
他急急想说什么,被我打断,我说,你以为他们要干什么?
他说了一个字,但是没有说出声音。
我看清了那个字。
——杀。
我自然知道,我知道这次接见凶多吉少。
我说,寡人明白,有劳廷尉费心了。
他默默退下。
我不仅知道燕国使者为何而来,我还知道廷尉为何而来。
一是表忠心,二是提醒,怕我疏忽。我疏忽了,我便“崩”了,若我“崩”了,他的仕途,怕是难走了。
古往今来,君臣之间,人心之间,惟一利字。
太多谎言,是韩非撕开的。
所以我杀了他。
不多想了,送走李廷尉以后,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像我跟蒙嘉说答应接见后那种感觉一样。
我咳嗽两声,警告自己不要多想。既然已经决定接见,这场较量,就已经开始倒计时。
我布置在燕国的眼线效率很高,正午未到,便快马送来了燕国准备进贡的地图副本。
我拆开一看,心顿一沉。
文字是看不懂的文字,尺度是看不懂的尺度,线条更是纠缠不清。
我召来三公九卿,询问他们是否看得懂图上文字。
郑国毕竟还是老水工,见多识广,说,这是燕国古语,时间太久了,怕是燕国士子都认不全,地图上的地名,也必定是古地名,地名变化几番,谁能认得出呢……
李斯冷静地说,这度量与尺寸,亦是古燕时的规则,臣能猜出一些,但依旧看不明了。
我屏住气,不敢叹出声来。
我的语气一定很无奈,甚至很颓然。
我说,诸卿且回吧,让寡人想想。
是了,放手一搏吧。
我平生最恨繁文缛节。
大礼,自然要用大礼应当用的朝服。
繁重的衣物,压得整个人都得塌下去。复杂的纹饰,结实的衣袂,一整套下来,我都怀疑这里面究竟是不是给寡人加了个沙袋。
我本想配着那柄最惯用而趁手的普通铁剑,那是我平时练武时使用的,通常也带着它,但被宗室长老硬塞了一柄太阿。
其实太阿真是一柄不世出的宝剑,我不敢用,因为它的神力太大,我怕平白无故伤了人。于是我把它珍藏之余,为它配了一个较普通剑鞘更深更紧的鞘,就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拔出。
可是今天,今天这么令人浑身战栗、充斥阴谋的朝会上,我带着一柄很难拔的剑,实在有种找死的意味,当然,换种角度,我是带着一柄神剑。
呸,我在想什么。
衣冠整毕,这些乱七八糟的牢骚就都散去吧。
我要一心一意地迎敌了。
我看着使臣秦舞阳与荆轲从殿门外缓缓走进。
未至殿门,抱着地图匣的秦舞阳忽然脸色大变,腿与脸扭曲痛苦得像要打滚。他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我似乎看到他的指节白得几近透明,显然是用了全身力气,而匣子,也在轻微地摇晃。
咸阳宫的大殿两边,都有着磁铁,若有挟凶器上殿者,不须及殿门,凶器自然会飞上磁铁。
我冷笑。
荆轲回头看看秦舞阳,又扭头看我,恭敬地跪下,说,臣等来自北方鄙远之地,不曾见过世面,如今畏秦宫之浩,惧秦王之威……希望秦王能够宽恕臣等失仪,也好让臣等完成使命。
我的手慢慢抚着太阿的剑柄,啧,这花纹,古朴简单而正好合手,我懒懒答到,起来吧,把秦舞阳的地图呈上来。
他抱着匣子,指节泛白却装着面无表情,毫无波澜如死水。
勇士,壮士,可惜啊,为姬丹卖命,那就是蠢材了。
让我瞧瞧你的武艺吧。
樊於期的头先被呈了上来。
他的眼睛圆瞪,一副慨然赴死状,面目真是生动。
可这个人是懦夫,是耻辱,我想着就觉得沉沉的痛。
是时候与将军们再好好聊聊了。
我关上匣子,让他们把地图呈上来。
蹊跷必定就在地图中,让寡人瞧瞧。
毫无意外,他被拦在我的案前。
毫无意外,抱着图轴,说,督亢之地,地势诡谲,地图晦涩难懂,我上前为秦王拆解,望秦王恩准。
我说,就把地图挂在殿中,刚好可以给寡人的臣子们听一听。
他说,督亢地图乃两国机密,怎能被轻易听去?
我暗暗试着拔了一下剑,剑鞘质量太好了,没有拔出来。
是谁做的剑鞘,寡人一定要赏赐他。
殿中肃静,再没有声音。
所有人都在等我的一句说了与没说并无分别、我必须说且只能说的那一个回答。
我看着荆轲,荆轲看着地图卷轴。
我说,上来吧。
他的眼底闪过狂喜,一刹那被忧虑替代,然后又恢复平静。
涟漪再小,也能被扩大到无限。
我清楚这一点。
他在我案上,缓缓展开地图。
他展了不到二分之一时,我把他的手按住,冷冷说,先把这一部分讲清楚再打开。
小子,在你死之前我要是不清楚督亢的基本情况,那你不是白来了?感谢我吧,让你有了那么一点价值。
其实我的真正想法是,你反正也是必死的了,死之前不榨干那真是浪费。
他不慌不忙,就像真的只是给我讲解地图的使臣一样。
姬丹那条小狐狸,养的门客也是狐狸。
我认真地听,确保我都能听懂。
我只能说,他很识相,讲得特别仔细。
嗯,这一点,足以换一条人命。
就让秦舞阳活着吧,把你的尸体带回去。
一半已经讲完,他迅速地完全打开地图,一道寒光蓦得一闪,是一柄匕首。我早已料到,只是从想象搬到现实中,依旧还是让我在刹那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抓起匕首,扯住我的袖子,极急极快地刺向我。
我站起来猛得一退,袖子竟被撕开。袖子太厚实,撕开该有多么不容易,我讶异于我居然没有觉得这有多么困难——直到第二天,我才发现我的手腕肿起来了,幸好不是右手。
他刺了个空,我迅速把厚重的衮冕脱下,只穿了贴身轻便的胡服。然后继续挣扎着拔出太阿。
这剑鞘到底是玩意儿啊,我都拔那么久了,怎么还是没有拔出来!见荆轲一袭未成,又马上转过身准备再次刺杀,我只有握住剑鞘,先这么干吧!
眼见荆轲冲过来,我顺势绕到柱子后。他在我后面追,我就在前面跑,一边跑一边还得试着拔剑——我相信那时的我一定是窝囊极了,往事不堪回首啊。
虽然事后想想群臣也是慌成一群窝囊废,君臣之间都不敢提及。半斤对八两,谁笑话谁啊,有本事亲临现场,谁不窝囊啊。更何况再窝囊哪有我年少时下逐客令可笑啊,算了算了,我犯得错太多了,这么纠结干什么。
但是此时不是乱发感慨的时候,我随时都可能被背后一把匕首杀死,而太阿,依旧固若崤山,安祥若函谷关,像是赖床的孩子,就是在剑鞘里不出来。
我就像一个疯子,荆轲更像。
我很想现在把殿下的卫兵召上来,但是现在这么个命在匕首尖的状况,也来不及啊。
我忽然瞟到夏无且把手中的药袋砸了上来。
机智的侍医!寡人杀了荆轲以后,重重有赏!
夏无且的准头特别好,正中荆轲的脑袋。
他一时懵了。
我听到赵高的声音,他让我把剑背到身后去再拔。
对啊!我一直如此拔剑,如今竟没有想起来!
夏无且的药袋给了我一点喘息之暇,我急急拔出剑,荆轲恰时也回过神来。
太阿一出,无剑可比。
更何况,秦人尚武,尤其是王室,一个个自幼习武。寡人虽说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好吧,寡人就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一点,真没办法谦虚。
我相信后面便毫无悬念了。
也果真毫无悬念。
你说一介市井匹夫,能成什么大事。
你说姬丹那种嫩狐狸,能成什么大事,能找到什么能成大事的人。
天下英雄,早就尽入寡人彀中了。
寡人怎么会给你留着。
我差点就杀了荆轲。
他被我砍断了腿,无力地靠在柱子旁,忽然把匕首掷向我。
力道极大,比箭镞破空更清晰的风声。
他的每一击,分明都是要置我于死地,好在我的武艺,在他之上。
他坐在地上,两腿大张如簸箕,恶心无赖的小匹夫,跟他主子一样。
什么主子养什么门客,这真是没错。
他歪着头,目光绝望得黯淡,气若游丝,依旧固执地说,我没有杀死你,是因为我要逼你与太子签下盟约啊……
我冷笑,不想与这等市井小儿争论。
他忽然大呼——秦国暴政,秦王暴君,终不可得民心!
你可看看,我可有枉杀一民?除了六国老贵族,可有百姓叫嚣复辟?只有尔等老世族与门下走狗,国之蠹虫,终日高高在上,从不体恤人心,倒真是有这胆来骂秦国骂秦王?!
我的剑指着他,那一刹想着气急时我真很想杀了他。只是廷尉李斯反应快了一步,疾呼道,王不可私刑!
对,王不可私刑,王不可坏秦法。
刺客,交给侍臣斩杀,不须君王动手。
我看着左右侍卫冲上去把荆轲肢解,感觉有点头痛。
我让秦舞阳把荆轲的尸体带回去,然后告诉姬丹,我大秦必血洗燕宫。
把乱象残局收拾干净,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升腾上来。
晚些时候,赵高小心翼翼地说,这次接见,由中庶子劝成,也由中庶子转达与操办……
我忽然明白这究竟哪里不对了!
蒙嘉!蒙嘉是蒙恬的弟弟。我与蒙恬从小厮玩到大,感情深厚得远不止兄弟之情,更不止君臣之情。我知道他的才华超众,文武兼长,怕是只有李斯、韩非才能与之匹敌。哥哥这么个英雄,弟弟总不会是孬种吧,于是我把蒙嘉提为中庶子,留待考察。
可是如今,蒙嘉之罪,得牵连整个蒙氏!
姬丹小儿,荆轲小儿,他们等死的等死,已死的已死,简单干净啊,留给寡人牵扯一摊破事国事家事!
蒙嘉小儿,必定受了什么好处,才来劝我,否则,这燕国使臣,我早已说定的不见!我怎么没有早些想到!
而蒙氏,蒙武、蒙恬、蒙毅,都是秦国栋梁之才,久经沙场的良将奇将,如此一事被牵连着,如何也不行啊!
我刚准备召来李斯,李廷尉是朝廷中最通晓秦法的人,大概也只有他才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方法了。
正想着,他自己急急赶来,张口便说,蒙氏……
我挥挥手,说,寡人正在想这件事,估计整个朝廷,只有李廷尉才能解决这件事了。
李斯说,他去找蒙嘉谈了谈,蒙嘉的确是受了贿,他头脑简单得真以为燕国只是派使臣周旋,又见这许多没见过的金银珠宝,就答应了,就把秦王劝动了,结果发生了这种事,他也怕牵连家族……
我说,蒙嘉死罪难免,但蒙氏一族呢……如何幸免?
廷尉犹豫了一下,说,若蒙嘉自裁,澄清家族责任,就不必牵连蒙氏。
我叹口气,说,好,就这样吧。
就在这一年,王翦在易水之西打败了燕代联军。
第二年,王翦破了蓟城,取了姬丹的首级。
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