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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投毒与姓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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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深夜,身为妈妈桑难得亲自坐台的我在关门之时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检查好店内的水电气及卫生,并关照黑服和姑娘们离开后,顶着疼到发晕的脑袋,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看到马尔科还在。
清醒了少许,我走到桌前,倒上一杯茶——发现已被换成了普通的果香花茶——坐了下来,伸了个懒腰,等着他先开口。
他会说的。所以我才不问。
果不其然,待我刚坐下喝了几口茶驱散掉口中的酒精味后,马尔科走到我身边,我抬头,在他深色的双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个有些疲惫的自己。
脑袋两侧愈来愈痛,像是皮下神经狠狠拧在了一起一般,一时间视觉也模糊了些。不、或者说,模糊的不是视觉,我的双眼是正常的,但是异常的头痛却让我的大脑无法分析出视神经传递过去的生物电流。
我听到他对我说:“虽然不致命,但也是慢性中毒。”
这句话让我反应了许久。我双手捧着茶杯,直至里面的热茶烫得掌心有了微痛,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马尔科拉了一把椅子做到我旁边,动作慵懒,那张脸也习惯性地没什么干劲,全然感受不到一丝紧张感。
我缓缓张嘴:“……哦,知道了。”
骤然生锈的思维终于重新转动,用力呼吸吸取空气中的养分,我甚至不太清楚刚刚为何突然变得迟钝了数分。
他略微粗糙的大手拿过我手中的茶杯,把它放到一旁的桌上。面向我,一手搭在椅背上侧身坐着,道:“我已经安排人去查源头了。你也想想,有什么可能的……”
“马尔科,”我出声打断了他,眨眼,轻声道,“不用折腾了,反正死不了。”
他们明天还要启程。今夜已接近凌晨三点。所以,没必要再去调查这种小事。更何况……
他有些强烈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不知是更年期还是毒药还是这目光的问题,我感到少许的心悸。
故作不在意,我回望他。发觉他收敛了那份懒惰,微微皱眉,似乎要从我的一举一动中挖掘出什么。可又在我也反过来打量他时,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随即,他闭上双眼,再睁眼看向我时已换上了实打实的无奈。
“莉卡,”他叫了我的名字,声音深处似乎带着什么我无法理解的东西,说出的话语虽带着问号但显然这不是问题,而是一句感慨,“为什么你总能这么冷静……”
……千斤重。
我感到有什么十分沉重的东西压上了胸口,随着他沉闷的感慨,让我鲜见的无法再平静下去。
“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开始也是这样,”他起身站在我面前,迫使坐着的我必须仰头看他,无形的压迫感油然而生,尽管我相信这不是他的本意。他说,“不害怕吗?”
“不死鸟”马尔科,“四皇”之首“白胡子海贼团”的第二把交椅,正站在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问我——不害怕吗?
三十年前,故乡岛屿贫民窟的边缘,那位散发着野性的少年坐在一堆废铁上,居高临下装作凶狠地对被送来的我说:喂,你是新来的?
同一个人不同时期的两张脸在眼前莫名重合。
我偏头,捂住嘴,笑了出来。
“喂喂,”马尔科显然有些不爽,他按上我的头顶揉乱我的发型,“笑什么?”
“没,”我摇头,摆正面部表情,抬头对他道,“如果现在我还回答‘野性美’的话,你会不会揍我?”
他的表情上终于带了点儿惊讶:“我什么时候揍过你?”
我:“……”呃,这好像也是个问题。
耸肩,我慢条斯理地去给我们调了两杯沙瓦,一杯递给他,一杯自己。
猛灌了几口,然后才接着酒精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害怕了,马尔科。”
虽然那时记忆模糊、虽然那时我还年幼,但被抛弃到贫民窟的那一瞬,我就用光了一生的全部恐惧。
……我认清了现实。学会了认清现实。
马尔科没有说话。
我扯起嘴角,告诉他:“所以,我清楚自己的身份。这个毒的事用不着兴师动众……”
“身份?”他反问,语气中似乎带着让人捉摸不透情感的笑意,“你是谁?”
“我是莉卡啊,这家店的妈妈桑。”我自然地答道。
他放下了酒杯,上前一步,一手捧上我的脸。我能感到他带着薄茧的拇指划过我的唇,正在我欲张嘴含|下时,他低声问我:“你的姓是什么,莉卡?”
……。
眼前这个男人,他叫了我三十余年的“莉卡”,如今却后知后觉地问我姓什么。
“那种事……”不明所以,我甩掉他的手,可后半句“怎么可能记得”还未出口,就被他打断。
马尔科并不恼,双眼看着我仿佛穿越了时光,冷静地为我分析:“那个时候,送你来的马车……装饰十分华丽。”
我咬着下唇,胶片似的回忆起了那份模糊的记忆——深宅中我无法理解的无尽争吵。
“更何况,”他继续道,“那时你也不小了,姓名怎样也不会忘记吧。”
他说的都对。都是无法反驳的东西。但是……
但是,我却不想承认。主观上排斥着这些客观的事情。
为什么还要说这些……事到如今,就算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一时间气血上涌,我甚至无法思考他为何要这样问的理由。脑袋乱哄哄的,眼角有些潮湿。用力放下酒杯,玻璃底与木桌相撞发出响声,顾不得洒到桌面上的酒,我不由得抬高音量盯着他辩解道:“我的人生是从遇见马尔科那刻开始的!以前那些……”
可他却与我的激动形成明显的反差,岿然不动继续着他的分析:“当时咱们那座岛上的贵族有四个,分别是……”
“够了,马尔科。”我揉着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反复深呼吸数次才捡回智商,“现在你终于让我不那么淡定了,你满意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帕特里克·莉卡。”
“哈啊?”
“我说,我的全名是帕特里克·莉卡。”我略带嫌弃地又重复了一遍,挤兑他,“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所以有什么用?”
冷静下来后,我也意识到……这的确是个即便知道也没什么用的信息。或许我曾经确实属于某个大家族,但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这没起到任何的作用,未来也会如此,相当于不存在一般。
而站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的马尔科则像终于安心似的松了一口气:“幸好……”
“幸好什么?”我自顾自地扭着腰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干果。
“如果是帕特里克家的话应该没什么关系,我之前在想若是那两家的后裔……可能会被恩怨牵连到投毒……”他也坐到我身边的椅子上,向我解释。
我哼了一声,把手中剥好壳的干果塞到他嘴里,道:“如果真有恩怨的话,我早就被毒死了……还下什么慢性毒?”
呃,慢性毒……?
话音刚落,脑中闪现出了某个答案。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手上一颤,喂完干果后指甲在他的下巴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哟,就这么恨我?”一脸不正经,他含笑摸了摸下巴。
“这一点儿都不好笑,马尔科!我……”我怎样?卡在半路,我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是牵制,有人要利用我……皱眉,我心底狠狠地啧了一声。
“莉卡,”他压下上扬的嘴角,音调也低了几度,“这样排除掉第一种可能后,剩下的就是你想的那样,之所以有人给你投毒,是因为……”
“是因为我们走得太近了,马尔科。”我替他说出了那个答案。
这远比那第一个可能性还要让人喘不过气。
而之所以没有把我一杀了事,则是由于我还有用处。而这个用处怎么想都显而易见,我成为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伤害到马尔科甚至整个白胡子海贼团。
——这条逻辑链,再正常不过。
我低头垂目,忽然没了勇气看他。
这种时候,我宁愿自己急躁一点、崩溃一下,可现实却是我听着自己心跳和呼吸声,像是旁观者一般唾弃着懦弱又无能的自己。
但是我并不后悔。
没有错,我不后悔。我既不怕体内的毒素,更不怕或许很快就要面对的死亡,此时此刻让我不敢看他的原因仅是——我憎恶着有可能拖累到他的自己,哪怕凭借我的本事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我也憎恶着这样的自己。
马尔科来找我可不是为了糟心的,若是这样,那他还真没有来这里的必要了。
吸了吸鼻子,我小声道:“这件事我会自己处理好。”
所以,他不用费心。
马尔科没再说什么。安静了几秒后,再开口时已是另外的话题:“明天来港口送我吧。”
“不去。”我扭头,果断否决,“送客人只送到店门口是我的原则。”
“喂,你什么时候送过我?”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只从窗户飞啊……这是偷情偷习惯了吗?”
“莉卡,就这一次。”他再次拿起酒杯,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下次再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