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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竺葵 ...

  •   天竺葵
      我捂着伤口,鲜红的血还是从指缝间细细密密渗出来,汇成一股顺着活泼闪烁的□□流下,淹没进泛起白皮的龟裂的泥土里。窗外只有清痕斑驳的墙壁,贴着枯死等等青苔,上面的天凝成固体,被暮色吞噬。黑暗从一切缝隙里蜿蜒蛇行进来,铺天盖地。我被切下的手臂正被泡在一种叫做酒精的液体里,开着小火悄无声息地炖着,碘液还未滴。因为寂静,我转过头看看两手支在桌上站立的少年,低垂着头颅,哭肿的眼藏在光影的黑暗里。光线在他的身体上缓移杀戮,就如同光阴对于我生命的剥夺。
      就这样突然想起之前住在我旁边的老者的话,很多人和天竺葵的第一次见面,都是在初中生物课上,为了观察植物的光合作用,实验室都会摆几盆天竺葵,它们身上夹了黑纸片,然后叶子被残忍摘下,泡在培养皿里,小火慢烧,再滴上碘液,被数十名少年围观……

      学校里保持着种植天竺葵的传统。当我从黑暗的子宫探出头来,扒开头顶的积泥,睁开眼第一次迈入世界的时候,正值冬末。满屋子的绿齐刷刷地压过来,蓦地漫过头顶——绿是发黑的,像经历风霜之后渗漏出的遒劲的生命。大面积印在视网膜上的白光被绿色与绿色的重叠与间隙打碎,我闭上眼,在橙橙蓝蓝的光的余影中看到宛若日光下大海的粼波。
      正当迷蒙之际,有一只手覆上我的头顶,声音如远山雁塔上落进林中的钟:“愿天地的主,至高的神赐福与你。”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瞻首,只有颤颤巍巍耸入天际的绿。我问神在何处,声音答“地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说罢那双大手将我放在阳光的碎屑里,告诉我天竺葵依光而生,要有更多的阳光才可以开出花朵。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必须先要长大。
      于是我拼命地做着长大长高的梦。梦境是水。潜入很深的水底,水底也许是生命极限的挑战和体验,身体承受水底的压力和黑暗,窒息,疼痛,如针扎刀割。我开始本能的囤积肥料,将脚下混沌土地的肥料都贮藏在自己内心的渊面里。我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冲着施肥的人索取,想要比别人更多的同时,自己也被欲望愈发强烈的吞噬。我渴望凭借这些力量,寻找到一个窗口,侧身走过水底的黑暗,冲破海面去追逐运行在上面的神的灵魂。
      在肥料的包围中,我很快就长大了,甚至长得比和我一同降临于世的生命们还要快些。我俨然自得,对于肥料索取的狂热已经变得无以复加。我躬身掬起一大把,狂嚼不止,饱满可口的汁液从唇间溢出。
      “吃养料时切忌囫囵吞枣。”那声音与我说话的时候,我正骄傲的舔着牙龈,舌头将残留在口腔里的肥料残渣一处不剩地全部卷进胃里,视线敏捷地捕捉着几粒飞速下落的漏网之鱼,便头也没抬,含糊不清地搪塞着:“没事,多吃谓之根本。”说完这话,我听见那声音轻轻叹了口气,于是再次瞻首,这次真真切切第一次看清了的声音的来源——是一位老的天竺葵,花白着胡子坐在我旁边,绿色已经渐渐消失,皮肤上布满大大小小黄褐的斑点,像极了一面钉满了圣徒眼睛的祭祀墙。我暗暗惊叹自己已经长到了和他差不多的高度,一转头便可看见窗外的积雪浸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
      他说,你这样会害了你自己的。我不明所以,只是低头又吃了起来。
      冬逝春尽,周围一片喧嚣。我们纷纷被搬出了房间,在校园里倒塌的亭子旁的空地上依次排开。大家都叫嚷着花期将近,于是三五一对儿的挤成一团,伸着脖颈热切切地往一起凑着。我心里压不住的狂喜,悄悄地用手摸着吃得圆鼓鼓的肚子,幻想着整个夏季自己绽出的花蕾是怎样赫赫的在晴绿的密叶中明得如火。于是在阳光下张开躯体,某些部位被阴影淹没,不可遏止地迸发着欲望和诱惑。我等待着一簇一簇的花从耳后、从四肢、从锁骨伸展出来,完全相信硕果唾手可得。
      第一缕夏风就这么轻轻一吹,空地上的绿意便酝酝地红了一片。大家欢腾着奔走相告,手舞足蹈。我高兴地跳了两下,低头看看自己的躯体,正欲夸耀自己的花是如何胜于凡品,却只是见黑色大抵褪去了,绿色比原先嫩了些,其余并无变化。我开始恐慌,开始不安,开始游离与开满花的梦境与光秃的枝叶的现实间,在幽深狭长的空间里飞升或下坠,去到美,去到丑,就像在天堂和地狱间来往奔跑……我真的没有花,我已经不能做到更丑。这样使我胆怯,望而却步,似乎无尽的深渊和黑洞,一直坠下去、坠下去。于是看着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众花朵,声音颤抖着呼喊出最后自欺欺人的挽救:
      “瞧,我为花期吃了如此多的肥料,你们瞧我的肚子!种类多到你们都不可想象,有些是从施肥员那里得到的独一份,它里面包含着珍贵的微量元素……”
      “吃这么多,你倒是开出朵花来让大伙儿看看啊!”有人起哄。
      大家似乎明白了什么,慢慢地将视线舔遍我全身后都轻蔑的笑着走了。我在人群中像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似乎人们的忽视就是对于这个疯子的最大的宽容。我终于闭了口,低着头。
      “这就是你囫囵吞枣的恶果。”一直坐在我旁边不声不响的老者头上顶着两朵小小的花,慢条斯理的说:“你的肥料都堆在了肚子里,整个生命成长的春季里你吃得太多太猛,却不愿去消化,你看看你脚下的土地。”
      我仔细看去,泥土干硬无比,上面结满的白皮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像一层将死之蚕的壳鞘,紧紧欲将生命收勒致死。
      “由于肥料太多而你没有去及时的消化吸收,土地已经碱化了。在这样过碱的环境里,我们天竺葵是开不出花的。”老者抖了抖又褪去了一些绿色的脚趾,接着给我讲了这个很多人与天竺葵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生物课上的故事。

      而现在,我的其余肢体还被黑纸片在包裹着,丢在实验室的一角。下面嗤嗤的笑声混成一片,一浪又一浪如潮水般侵吞着讲台上的依旧沉默不语的少年。就在一个小时前,□□走向空地,被众多天竺葵中一片婆娑的赤红乱了眼。他一眼看到了我——比别的花足足高半头的、枝繁叶茂却无花的我。于是我被端了进来,讲台上一名少年正滔滔不绝地讲着光合作用变色实验的理论原理和具体的实施步骤。老师大步走向我,伸手硬生生地扯下我的手臂递给少年:
      “你讲的这些书上就有。能不能给我们演示演示整个过程及注意事项呢?”
      少年一愣,颤巍巍地接过我的手臂,台下的十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让我想起老天竺葵皮肤上的黄褐的斑点。
      他笨拙地拿镊子去夹我的手臂,不料却用力太猛,戳破了表皮——我手臂里的血已经流尽,只剩下偶尔凝在壁管上的些许。他夹了三次才将它丢进倒满酒精的培养皿里,这时候少年的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像湿润的空气中液化在璞玉上冰冷的水珠。他划着火柴试图去点燃酒精灯,可是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怔,不太确定的将手抖了抖,伸手去拿放在左边的碘液。这一抖却将酒精灯碰翻,几滴酒精洒在了少年的衣服上,他心里一慌,扬起攥着还未熄灭的火柴的手向衣服上蹭去,小火苗瞬间舔上了白色的衬衫。
      “啊!啊!啊!”少年跺着脚慌乱的大叫,台下一片哄笑而起。老师也咧着嘴走上前,寥寥几下便帮少年拍灭了火。她满眼戏谑:“同学,你只会讲那些条条框框是不够的。老师看你整天做如山高的习题集、一遍一遍的背课本知识,不知道要比其他同学努力多少倍。你刚刚的实验步骤完全错误,你回头想想你刚刚的滔滔不绝。不能说你背下来了就认为自己知道了不少知识。只啃书不消化还不如去做一头不动脑筋的猪来得安生!”
      这时候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追着闹着经过少年,像是有意无意的大声谈论几句。我捂起伤口,看着人陆陆续续走光了,只留少年一个人立在原处,直到现在。
      光线慢慢向后退却,大面积的黑暗开始肆无忌惮的流进。我凝视着他,少年突然变成了一株摇晃着四肢的、茁壮成长的天竺葵,等待着仅剩的光照给予自己开花的可能。他和我一样有一只填满了肥料没有被消化掉的肚子,将自己的花儿扼杀在过碱的泥土里,挥着绿油油的手臂看着别人的花朵羡艳不已。
      夜色四合,光线完全隐去。少年抓着桌角的手背突然使劲,一根根细小的血管凸起。他抬起头来擦了擦纵横在脸上的泪痕,猛抬起手来重新划燃了一根火柴,点亮了酒精灯。一团小小的、柔和的光线重新分出了光影。
      我看着他拿着向我走来,满眼透着笃定。他伸手扯下我的另一只手臂,这一次轻轻地、试探性地将它成功夹起。他嘴里习惯性的默背着,却又自责着强制地停下来,拿过课本细细阅读,又揣摩着,将什么东西密密地写在旁边。这一切就绪,重新摆放好了实验器具。
      酒精灯微弱的光流淌在少年的身体上连成一片,我仿佛在余晖中看见了缀满花朵、赫赫的在晴绿密叶中明得如火的自己,伸展着四肢沉醉地舞蹈,张开全部的手臂向少年摆好了拥抱的姿势,随时欢迎他的再次摘取。我回过神来颠了颠装满肥料的肚子,盘腿坐下,开始让自己慢慢的消化,安心地等着明早的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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