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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听说 ...

  •   听说

      绿色笔帽声混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在地面上流开,滑溜溜地顺着墙壁爬升上去,紧紧收勒着头顶上方的空间。天空艳丽的实在不真切,饱蘸着的大排笔刷出了几块白雪的云朵,没有浓淡,直愣愣,硬生生。像小时的画,将黑白分割的如此明白,从不糅合它色。
      这种天气,就像静静坐着也会出一身汗来,我支着腮,注意到窗台上淡紫色的花瓣又少了一片。窗外女同学的车筐里落下了几片折叶,讲台上古代文论老师胸针上的珍珠掉了一颗。其实视觉在这半真空状态里,意识尽是某种形状的一堆浊白色——迷迷糊糊,眼睛稍吊起来了,五官也被手肘挤到了一起。好想改变这个姿势,却无聊的不想再动。我必然知道会被某位同学看到,就像曾经无意中瞥见别的同学在扣鼻孔一样。
      就这样呆呆地盯着胸针缺口了好一段时间,忽觉饱满满的珍珠粒子无限放大,吞噬了中间黑色的空缺,老师丰厚的唇也在放大,今天与昨天不同,涂了三种颜色的唇彩,连同黑板上的字也一起被放大,拉近,成了幻影,越发的不清楚,像覆了一瓶古桑子茶,一切被模糊冲淡,泡得浮肿。当意识沉浮在某个很深的虚幻里,往往会发生这种幻景。但我心里还是很清楚这是一种幻觉——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它,像儿时做着琉璃玻璃的梦快醒那一瞬障目的快感。眼睛涩涩发酸,却不舍得眨一下眼。
      耳边突然划过一阵低闷的声响,因为来得太快又极其短暂,让人来不及辨别,只是条件反射的一惊,却又未能从刚刚的幻觉中拉回现实。就在这两边游离离的空档儿处,本能地、大脑空白地望了过去——
      一只黄底黑纹的蜜蜂撞进了两扇推拉窗中间。真叫人心生闷气,偌大世界怎么偏巧跌进了这窄缝里。以前看书看到或然率,大致就是这个样子,要不去年家中两朵百花生得的种子种下去,今年缘何开出一朵紫花来。我欠欠身,却看见蜜蜂安静地趴在窗根上快频率地舔着,窗根上有我今早儿放在窗台上覆了的橙汁印子。原来,一切切合都事出有因。
      窗里窗外的温度相互渗漏,蜜蜂就这样把自己困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一动不动。我竟开始怕它会把自己生生闷死,于是伸手企图去推动一扇窗户。我一点一点挪动着,唯恐弄出一丝丝地声音,全班二十八张脸可都要掉过来了。我卯足劲,指尖在铁的窗框上出尽了汗,可依旧做了无用功。我低头看看那蜜蜂,又无奈地抬头看看太阳,没料到一轮金光直接刺穿瞳孔。我想触电一样缩手低头,眼前一片漆黑,光线的变化,使我眩晕。
      发现自己再次没了事干,身子又疲软下来,索性趴在桌子上,视线移回老师的胸针。方才强光造成的阴影还没消退,我在蓝蓝橙橙的大片大片污点中,看见前面一张张脸全部掉过来面向我。师大的女生大都是披散着头发,左右白脸边各挂一缕,直挺挺的。我猛地坐起,看见老师居然也一并望着。叫我了?是我?刚刚推窗子被发现了?不可能啊,昨天还帮老师整理完四十七万字的讲稿,老师应该不会如此苛责吧……那我应该站起来?站吧!于是小腿刚要发力,却听前面一个女生的声音——
      “那个位置是王慧的,老师你忘了?”
      噢!原来说的是我空着的前座,不是我。我的前座,前几天烧炭自杀了,死在宿舍里。
      全班有一瞬的静默,文论老师反应过来后,想咳嗽却只咳出了半声,抿抿嘴,突然发疯似的继续讲起了课,讲钟嵘,讲《诗品》中的“文已尽,而意有餘,性也”时又突然顿住,大声给我们说:“某些传闻不要听信,学校无论如何都是为你们好,此事学校没有责任,不要听什么就是什么!”可是我们哪有人听她的,前日里已经平息下去的情绪又激动起来,而这闷了大半节课,大家似乎都得到了救赎,老师不停地敲着多媒体的推拉盖子,维持了半天才渐渐平息。我望向同排的同学,又昏昏欲睡起来,鼻子眼眯成一条缝。
      突然无比难过,王慧若看见此番光景,不知作何感受。其实自己也都明白,刚才的喧闹是掺不进一丝悲痛和哀伤的。王慧把自己闷死在了宿舍,用毛巾和碎布条堵住了门下的缝隙。我们没人发现,直到下午现代汉语课前,有同学冲了进来,大喊——
      “王慧死了!”
      大家纷纷炸开了锅。“王慧?谁是王慧?”“不会吧?怎么死的?”“逗我呢吧?”大学里都是各走各路,除了一宿舍的人还略熟络之外,其余的瓜葛基本为零。不过大家似乎都挺感谢这个信息的到来,许多同学之间第一次说起了话。
      我从小到大认识无数个王慧,名字实在太普通,人相处起来也不怎么舒服,似乎不太爱和别人打交道。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收发作业、改课换教室之类的情况时才会和她搭上几句。她的眼神有些悚人,眼白比正常人多一点,鼻子扁平,脸却很大。每次我将助课材料发到她的位置时,总感觉那张大脸在阳光下反射出了一片灰白的光。
      “填好后在下课之前交给……”
      往往话还没说完,材料就被一双大手拿了过去,头也不抬。头几次还笑着期望能有眼神的交流,后来半点兴趣都没有了。她的大拇指关节上有一颗黑色的痦子,后来每次伸手过来的时候我都本能地改盯她的手,可再到后来发现她不用手拿本子了,把手藏在桌子底下。
      “放那吧,谢谢。”
      虽然说了谢谢。可是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生气起来。
      自王慧死后,我才真正对死亡有了第一次近距离的概念,这种概念让我对死亡的认识无比模糊。我们通常在各种渠道听说这里干旱、那里战争、某某地发生一起车祸时的静默,就和假设窗间这只蜜蜂死了的分量和价值没什么区别。男生还是去飙技打球,女生还是会手挽手相约去吃酸奶鸡柳红豆冰。而当我们蓦地发现,王慧死后似乎自己也同样感觉不到切肤之痛,除了不可思议的震惊。这个发现让人惶恐,让人惴惴不安和害怕。应该哀痛不是吗?我难道竟如此冷漠绝情?于是大家都在私私地怀疑着、否定着,却又小心翼翼窥探着别人的反应,希望还有人与自己一样,这样一来罪恶或许可以减轻。而每个人却又私守着,害怕被人了解心境。于是就有人开口:
      “哎,舍友怎么发现不了啊……”
      “早搬出去了,你不知道?我听说啊,大学刚进校的那次体检,她被查出有肝炎,学校就给她单独安排了一间宿舍,一个人住……”
      “太过分了,肝炎不至于的吧?听说这件事都是学校的责任?”
      “是她自己申请的,哎,都是听说,谁知道个真……这么想不开?”
      大家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得悲悲切切,可谁的眼神也不曾有过黯淡。我也努力皱着眉,附和着叹气。不料话题却突然转向我:
      “哎!学委,你总坐她后面,怎么?没发现什么前兆?”
      我似乎一瞬间因地理位置而获得了尊贵的待遇,大家围了过来,感兴趣的是逝者生途的回忆。我很想像政坛演说家那样站在簇拥者中间的高台上挥臂演说,自如控制听众的神态情绪,最好还有七彩的灯光。可是我盯着空着的桌椅努力回忆,脑海里只有王慧扁阔的、泛着灰光的脸。
      “王慧她…脸很大……剩下的…我也没怎么听说过……”
      那时上课铃恰当地响了,老师疾步走进来,教室里像突然拉开了灯的蟑螂窝,轰一声各自窜回了原位。
      我脑袋支在桌子上,前面还是蓝底子白花的校服,只不过向前跳了一个空格,眼睛瞬间失焦。这种感觉让我想起小时候被爸爸牵着走雨路,高兴地冲着霓虹灯跑去,绊了一跤起来再看,灯却不见了,只吃了满嘴的雨水。和现在一样,像极了一场无关痛痒却又难过的梦。
      突然又想起那天晚上王慧发短信说,听人说似乎班里很多人因为她的病对她有看法,她想和我聊聊。我莫名其妙而又受宠若惊,忙回复:“等我10点回学校,过去找你。”后来我11点多才想起这个事,过去敲门,里面一片黑暗。
      耳旁发出了猛烈地撞击声,像是谁咣咣咣粗暴敲着窗户。我扭头,窗户间的蜜蜂终于开始躁动不安,四处横撞,拼命寻找出路。振翅的声音与玻璃共鸣,“嗡嗡嗡嗡……”杂乱无章。
      我眨了眨眼,似乎看见那蜜蜂的头变得怪异——眼白比正常人多一点,鼻子扁平,脸却很大,在阳光下反着灰白的光。“嗡嗡嗡嗡……”焦急而绝望,像一场长久的哭泣。是希望有人放它出去、是等待着我么?于是猛地站起,椅子撞上了后面的课桌,伸手,一把,推开窗户。蜜蜂呼喇一声扑了出去,从我的角度,向着太阳冲去 ,金色而透明的翅膀泛起了金光,最后在太阳里熔掉不见了。

      窗外的两个女生嬉笑地抖着车筐里的折叶,和男生打着趣儿。我这才意识到已经下课了,闷热的气候又回到身上来,疲软不已。我静静地将目光留在前座空着的桌面上:
      “这次我赶上了,飞吧。一切的事出有因终究是一场听闻,不是吗?王慧……”
      手因为刚才用力过猛被划了一道深口,血涌出来,不久将会结痂,黑色的、大大的,就在大拇指关节处。我深信,它将和苏格拉底的慨然饮鸩、布鲁诺的身披火刑、巴黎人攻下巴士底狱一样,成为某种永久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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