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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穷小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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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后——
苏禾撑开伞,走进浅川孟秋时节粘稠沉闷的雨幕之中。
她手里还提着时小凡这几天时间里积攒下来的各种病例和片子,沉甸甸的装满了整个文具袋。
——最终诊断结论是心因性失忆。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脑部创伤和病变,完全是因为遭受了过于沉重的心理打击而选择性遗忘了自己的过去。
而她对此完全没有头绪。
——在她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时小凡遭遇了让他不惜以“失忆”去逃避的沉重打击。
苏禾多少感到有些失措。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细心体贴的情侣——这点她必需承认。
高中和时小凡早恋时,她就经常被人诟病“不懂人心”。读大学后跟时小凡异地,第一个周末他乘高铁到她读书的城市,再换乘一个多小时的地铁赶到他们学校,结果她领着他在学校里转了一圈之后,去图书馆给他办了个临时阅览证。
时小凡喜滋滋的把她的校园卡和他的临时阅览证摆在一起拍照发校内,“哥在图书馆自习呢,没事别乱敲我”,结果引来班级群兔崽子们排队给他刷“男人真是悲哀的生物”和“她不是喜欢你她只是想让你帮忙打水占座”。
……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大致就是这样的模式。
他去她读书的城市见她,他毕业后选择到她读博的城市来找工作。
而她完全不必顾虑工作和学习会给他们之间造成什么隔阂,不用担心会因为“不懂人心”而失去他。
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对他的喜欢和关心,就及不上他的。
然而她确实完全没有意识到时小凡遭遇过什么重大变故。
——明明前阵子他们还在商议结婚的事,他甚至还为此邀请了自己的父母来浅川。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
孟周翰头上贴着纱布,右手和左腿上打着石膏,左手拿着《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靠在单人病房那张还没躺热乎的病床上,逐渐开始哆嗦。
——时间,没错。地点,也没错。人名,完全符合。事故原因,毫无出入。
——他被孟周翰给撞啦!
如果他多读几篇晋江小说,早就应该察觉到,他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穿到另一个人身体里的。
——没错,那晚的车祸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个当事人。
——那天晚上他撞的,就是眼下他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
在此之前孟周翰从没想过除了他之外,故事里还可以有另一个主角。他一直默认他原本的身体现在正昏迷在ICU病房里等他回去。因为那就是“他的”身体,他的!
但现在,他却不由自主的开始想:他的意识在时小凡体内,那时小凡的意识在哪儿?难道……他们互换了身体?现在他的身体和身份,正被这个穷鬼占据着?
他浑身是伤的睡在多人病房里,被斜对面床上那个黑胖子的呼噜声折磨得神经衰弱。连最起码的排便隐私都得不到保障,更不用说细致贴心的医疗关怀——而原本属于他的自由、安静、舒适、称心如意的人生,却被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害他沦落至此的穷鬼换走了?
……这个错误必需立刻、马上被纠正!
他家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被这个穷鬼不劳而获,凭空占有?!
简直不可原谅!
——孟周翰同志自动忽略了《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上所写的,人家遵守交通规则老老实实走人行道过马路,却被他超速驾驶给撞飞,要不是他手滑撞了隔离带导致翻车减速,人家不定就被撞死了的……客观事实。
交警同志提醒他,“如果没有异议,就在这边签一下名。”
孟周翰说,“我有异议。”
交警同志不由低头去确认了一下责任认定,诧异的,“你确定?”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对“对方全责”有异议的受害人呢。
孟周翰说,“我对你没异议。”
他看向坐在交警身旁西装革履的大背儿头,“我对他坐在这里有异议——他不是警察吧?也不是孟周翰吧?他凭什么在这里跟我谈?”
而大背儿头从容点头,取出一份文件推过来,“我是孟先生的代理律师,孟先生一家委托我全权处理这件事,这是我的委托书。”
孟周翰说,“让他亲自来跟我谈,不然谁说话都没用。”
“时先生大概不太懂法律,”大背儿头假笑着,“这种委托是完全合规合法的。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我的当事人就一定得和您面谈。”
孟周翰气得脑仁儿疼,不由自主就真情实感起来,“……我都这样儿了还得跟你面谈,他凭什么就不能亲自出面了?”
“您也可以委托别人。只要手续齐全,我们都认可的,刚好也不必来病房打扰您。”
“你当然认可。”孟周翰破口大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的,不就是想让我签保密协议吗?我委托别人来还不定怎么被你们收买恫吓呢?我话就撂这儿了,想让我保密,就让他亲自来跟我谈,换他的家人也成——无缘无故把我撞成这样,他家来人慰问我一下不过分吧?你算什么?我跟你谈个屁啊!”
真不是他对这个律师有偏见,也不是他乱发脾气。他都被撞快一周了,“孟周翰”那边没一个来看他的。而他昨晚才被送进单人病房,今天一早律师就来了。
既然撞他的是“孟周翰”,不给他开单人病房总不至于是因为缺钱少门路吧?
显然是负责处理这件事的人判断出他和那个学生妹闹不出什么舆情,所以压根儿就懒得积极理赔——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过舒服了。
直到责任认定结果出来了,得封他的嘴了,看人多不好私下商谈,才主动帮忙给他开了间单人病房。
——要不是他自己受着,他还真看不出这嘴脸有多丑。
——什么狗屁玩意儿啊!
“时先生,责任书出具之前我们就已经给您垫付医药费了,还帮您换了更好的病房。诚意还不够吗?”律师果然觉得他贪得无厌了。
“诚意,哈哈?我好好一个守法良民,等绿灯过人行道被时撞成这样,他垫付个医药费就够诚意了?我撞你一下,再给你治好,你要不要也来感激感激我?”
“时先生,当着警察和律师的面,您说话是要付法律责任的。”
警察同志表示,“都别大声,这是在医院。如果你们对责任认定书都没意见,就签字吧。别的事你们自己私下协商。”
律师抬手让了让孟周翰,说,“时先生显然有很大的意见,我请他先做决定。”
孟周翰一笑,“呵,拿这些来威胁我?是不是想说如果我不签那个保密协议,你们就不在认定书上签字,不给我付医药费了?”
警察同志只好辟谣,“签不签名不影响认定书生效。我们只负责侦查裁定,不负责调解,谁有异议可以自己去申请复核——你们到底签不签?”
律师说,“我方无异议,当然要签。”
他就一边签字一边摇着头叹气,“我其实只是来协商后续赔偿的,也不知道时先生到底误会了些什么。这年头只要别侵犯别人的隐私权、名誉权,谁还能不让谁说话啊?这是大马路上的车祸,目击证人这么多,一个个去签保密协议我们签得过来吗?年轻人啊,就是心里没点数,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这还是孟周翰平生第一次听人说他“太把自己当回事”。
——或者该说,这是孟周翰发脾气时,第一次有人敢对他冷嘲热讽。
孟周翰瞠目结舌,然而他没有被顶嘴的经验,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律师又说,“我只是个代理人,来替我的委托者积极协商赔偿。既然您不想谈,那我们也没办法。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他站起身,向警察道谢,“辛苦您特地跑这一趟了。”
他这么客气,警察也有些难以招架,“应该的……你们也不容易。”看了孟周翰一眼,到底没多说什么。
孟周翰气急败坏,“他不容易?难道超速撞人行道的那个是我不成?”
……是他没错。
律师和警察到底还是离开了。孟周翰憋了一肚子气不知该怎么发。
忽然听到有人议论,“……就是得理不饶人,看对方开的是辆豪车,就起了讹|诈的心思。”“他讹你,你还没辙儿。”“谁穷谁有理呗,现在的穷人惹不起呀!”
孟周翰恶狠狠的敲着窗子上的防护栅,“你TM的在说谁呢!”
天台花园里,正坐着轮椅刷短视频的男人疑惑的回过头来,看到他的目光愣了愣,低声吐槽,“……神经病啊。”赶紧收起手机,摇着轮椅离开了。
不过这番刺激也不是没好处。
——作为一个资深社交媒体依赖症患者,孟周翰一怒之下就想登录浪国吐个槽。
然后,他想起自己的手机号码了!
孟周翰克制着激动,赶紧拨号,给自己的手机打了个电话。
“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的提示音响起后,他不由大骂一声“fu——ck!”差点把手机摔掉。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打开浪国app,输入自己的账号和密码登录。
页面上跳出“账号登录异常,请验证您的身份”。
孟周翰焦躁却无奈。只能发送验证短信。等了半天没动静,才终于想起这是时小凡的手机,他的手机在人家那儿。
孟周翰抬手遮住眼睛,觉得自己真的要疯掉了。
。
苏禾接到电话推着轮椅赶到病房时,孟周翰正衣衫不整、面如死灰的坐在病房卫生间的马桶上。
——他自己下床如厕,坐到马桶上站不起来了。
苏禾哭笑不得。
“虽然医生说可以动,但也没让你这么动吧。”她便笑着俯身来扶他,“这才几天啊,你着什么急?裂口错位了怎么办?”
孟周翰抬起头来,逆着光,看到了那个这些天来一直照顾着他的女孩儿。
一种同时混合着安心和焦躁,依赖和沮丧的感情从胸口升起来。
情绪就在一瞬间崩溃了。
他抓着苏禾的衣襟,软弱无力,语无伦次,“……我就是想变回我自己,我就是想见见我爸妈而已。我想回家……这都过得是什么日子啊!要跟别人住在一个病房里,一晚上都是呼噜声,连个独立卫生间都没有,那个护士今天扎了我两针,石膏又湿又冷也不给我想办法。想吃个葡萄居然要吐籽,晴王都不舍得给我买。……谁都不听我的话,还骂我‘太把自己当一回事’。连自己上个厕所都做不到……”
苏禾:……
苏禾自动忽略掉他对她不肯给他买2000块一斤的进口日本葡萄的抱怨,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孟周翰累了,已经懒得再做挣扎,干脆放任自己靠在了她的身上。
女孩子的身体温暖、柔软,饱满却又恰到好处的纤细,带一点清爽的皂香味。
就这么靠在她胸口上,感受柔软馨香的温热隔着衣物传过来,听她舒缓安定的心跳声和缓缓说话时温柔悠长的从她体内传来的振动。确实是足以抚慰精神和心灵的。
但他这样的熊孩子,纵然是从别人身上索取温暖时,也依旧不懂得讨人喜欢。一旦放松下来,便越发口无遮拦。他最终以这样的尾声结束了自己的崩溃流程,“……你还没有胸。”
——困境之中他唯一可依赖的女人居然没有前凸后翘,确实值得抱怨一句呢。
苏禾:……忍、住!
结果到底还是没忍住戳了戳他肩头的淤伤,孟周翰嘶了一声。
苏禾问,“疼吗?”
孟周翰带着鼻音,委屈巴巴的,“……疼死了。”
苏禾:……
疼就对了。
忍着吧,这就是人生。
——独属于普通人的,再寻常不过的平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