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I]通往天堂之路》衣十三

1、葬礼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这是睿智的年月，这是愚昧的年月；

　　这是信心繁盛的时期，这是疑虑重重的时期；

　　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我们面前应有尽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
　　我们都在直升天堂；我们都在直下地狱。
　　——狄更斯

　　######

　　在Harold Finc□□长的一生中，他参加过很多次葬礼。

　　大部分时间，他与死者并不熟悉。一张精致简洁的卡片会于某一天清晨寄到他的公司，上面会标明死者的身份——可能是他的生意合伙人的父亲、公司的一个股东，或者某个知名富豪的宠物狗。而他会在收到卡片之后，会将葬礼的日期记在日历上，让工作助理从全城最贵的花店里订一束不张扬也不寒酸的花，并且确保衣橱里有一套得体的纯黑礼服。然后他会在葬礼当天坐纯黑的宾利去现场待上一两个小时，有时候为听众致辞，有时候不。

　　在那样的葬礼上，Harold Finch是一个完美的参礼者。他装着得体，肃穆有礼，既可以沉没地为身边女士递上一张面巾纸，也可以棺木前将死者的功绩娓娓道来。无论他停留的时间多么短暂，墓地里的人们都会觉得受到了他的安慰。

　　尽管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是Harold Finch的确擅长应对那样的场面：在那些几乎公式化的过程中，他懂得如何最大限度地彰显礼节。对他来说，这类葬礼与商业会议几乎没有区别，人群中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在逢场作戏。他擅长将自己包裹在层层叠叠的保护之下，以至于墓地上空盘旋着的莫大悲伤丝毫都无法触碰到他。喜悦和悲伤在上流社会是最昂贵的东西，只能留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那样的葬礼并非难以忍受。枯燥，但是不会过于难以忍受。

　　可是另一些葬礼却完全不同。这样的葬礼并不多见，但是每当它们发生的时候，Harold Finch不需要刻意在电脑上记下葬礼的时间，因为那个日子会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里，像一块烙铁一样灼烧的疼痛。那样的葬礼不再是义务，不再是礼节；他不再拥有担任旁观者的幸运。

　　他会亲自去花店里选一束花，将黑色的礼服从衣橱里拿出来细细地熨烫，然后在墓碑的阴影里看着人们逐渐聚集，又缓缓散去。他从不在那样的日子上发表悼词，因为葬礼是为了每一个被遗留在世上的人而存在的；他来到墓地并不是为了给予生者安慰，而是为了与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告别。

　　最开始是父亲和Nathan，然后是Joss和Bear，然后是John，然后是Shaw，然后是Root……这份昂长的名单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Harold Finch停止为他们哭泣。尽管比起适应现实，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去挽留每一个离开的人，他依旧在那个过程中逐渐变得更加擅长于告别。

　　是的，他从不缺席。

　　因为只有看着棺木逐渐被泥土掩埋，只有听神父大声念诵上帝之名，Harold Finch才能真正接受一个人的离开。然后，他心中为那个人所留存的柔软之地就会覆上冰霜，从温热变得冰冷，从柔软变得僵硬，再也无法被另外一个人的爱所融化。一点点，然后又一点点，直到寒冰蚕食掉了他的整个胸腔。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是Harold Finch的生命中无论缺少了什么人，都可以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于是他独自怀揣着一颗冻僵的心，踏遍了世界上的旖旎河山。

　　就一抹失去归处的孤魂。

　　而现在，他漂浮在空气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安详又冰冷的遗容。

　　这种感觉真古怪，他就这样有点呆呆的看了很久，最后这样干巴巴地总结道。他总有一种正在照镜子的错觉，因为他甚至能数出自己额头上的皱纹，或者睫毛。

　　但他最终没有企图那么做。取而代之的，他垂下眼睛仔细的观察起了自己刚刚获得的新身体：冰冷，轻盈，似乎年轻了不少，眼镜不知所踪，穿着与棺材里的自己相同的衣物，但是与此之外似乎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变化。简直是老掉牙的套路，Harold这么想。任何一个读过安徒生童话的人都会称他为幽灵。

　　他很快就对自己失去了兴趣，转而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越过墓地上一排排空着的折叠座椅，企图找到与自己类似的存在。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墓地上空看到一大群半透明的人影，却发现整片草坪空空荡荡的，除了那位负责主持葬礼的老神父以及Harold的私人护工之外，什么鬼影子都没有。

　　有一瞬间，Harold以为自己拥有这个属于死者的、静默无声的世界。

　　正好，Harold对自己说。他需要这份寂静。这一切转变都来得太快，独自反思未尝不好。于是他放任自己轻悠悠地飘到了不远处的一块墓碑上（Harriet L. More. 1933-2001,他终于脱离这弯曲的世代，盼望主来），沉默的注视自己的葬礼。

　　他的葬礼非常冷清，但这正合他意。他墓碑上的姓氏不会是Finch，这也正合他意。Harold Finch早就随着那段逝去的疯狂岁月一同被埋葬了，现在躺在棺木里的那个Harold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可悲老人。

　　他一动不动的坐了很久，看着自己的棺木被合上，看着神父在身上划出十字并且年诵经文，看着潮湿的泥土一点一点漫过他的棺木。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Harold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就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样，他一向善于适应。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在另一个人的墓碑上，直到神职人员收起了那些折叠座椅，直到神父合上《圣经》转身离开。目送他们走远之后，Harold就这么待在原地，发起呆来。等他回过神来之后，目光所及之处早已空无一人，月亮高悬于夜空之上，冷清又寂寞。

　　但是Harold有些等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期待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无限可能性。他记得自己的母亲直到临终一刻都死死的攥着《圣经》——Harold从来都不理解宗教，但他现在却忍不住去想——她可曾在死后见到自己的神？

　　Harold很少考虑哲学，但是当你独自一人漂浮在空旷的草地上的时候，思考似乎是消磨时间用的最合理的方法。在被那片寂静吞没之前，他突然觉得自己在被什么人注视着——于是他眨了眨眼睛，尝试着去使用已经可以自由活动的颈椎，转头看向自己身后。

　　Harold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头了呢，Harold。”不知道在他身后伫立多久的男人微笑着说道，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笑纹。

　　时光在一瞬间失去魔力，隔着生死两端的墙垣轰然倒塌。

　　他依旧是Harold记忆中的那个模样：站姿笔直，神秘又危险，蓝绿色的眼睛里似乎藏着阳光下斑斓的大海。Harold着迷的注视着自己面前的景象，说不出话来。无数种复杂的感情像龙卷风一样击中了他。他觉得自己可能随时都会爆炸。

　　十二年零三个月又八天——Harold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记得。

　　“Mr. Reese……”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John。”他颤抖地重复道，声音哽咽在喉咙里，“John。我以为……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一样。”

　　不等Harold确定自己面前站着的到底是不是一个幻象，对方就迈开长腿走……飘了过来，轻柔的将他拥住。Harold冷不防接触到一个同样冰冷的躯体，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死死盯着对方耳边闪闪发光的银色鬓发。

　　“啊抱歉，我忘了你还没习惯这个身体。”前特工松开了他，往后退了半步，微微低下了头，手臂似乎有些局促不安的垂在两侧。

　　Harold没有答话，仅仅是沉默的抓住了对方冰冷的手，然后紧紧握住。John在那一瞬间所露出来的、如卸重负的笑容，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双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光辉实在是太过纯粹、太过明亮，差点让Harold落下泪来。

　　他终于意识到，对方一定在他所无法看见的地方，孤独地徘徊了十二年：无法被看见，无法被听见，无法被触摸；被整个世界遗弃。

　　“你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去该去的地方？”Harold质问道，声音还在隐隐颤抖。他推测自己现在这个模样只不过是从死亡到死后世界的一个过渡期。若非如此，他早就应该在墓地上看到很多与自己相同的存在，而不是只有自己和一个死去多年的CIA特工。

　　John耸了耸肩，：“天使那天放假，把我给忘了。”

　　“John。”Harold坚持道。他可没有那么容易被骗到。

　　高个子的男人避开目光，嘴唇紧紧地绷成一条线。可是Harold却懂了：“既然这个阶段只是过渡，你可以到另一边去等我的。”

　　“谁都不知道过去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如你所见，没有死人从那边回来过。”John看上去不自在到了极点，“我……我不想冒险，Harold。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留着这些记忆。”

　　Harold无声的叹了口气。他想要谴责，想要安慰，想要用言语去填补岁月带来的空缺，可是最后却没有那样做。他仅仅是加重了手里的力气，企图用自己冰冷的皮肤去温暖那同样冰冷的手掌。

　　因为无论是Harold Finch还是John Reese，都从来都不是善于言辞的人。

　　“无论如何，John，很高兴能够再次与你相见。”
　　“我也一样， Harold。”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Harold竟然觉得自己从两只冰冷的手掌相握着的地方，感觉到了微薄的热度；他那一颗因为一次次告别而冻僵的心，似乎已经被那个温度悄无声息地融掉了一个角。

　　那一天夜晚，在那一块荒僻的墓地里，就连月光都是温柔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