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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小村庄凶杀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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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长大,但我们不是在同一年出生。
我生在年尾,她们两个在年头,我们正好差了一岁。
我们一起长大,但我要比她们两个大一届。
这是一个奇妙的错过。
我跟她们两个在同样的地方生长,进同样的学校,认识同样的老师,接受同样的教育。
但我们差了一届。
要知道,赶上特殊的年份,差一届跟差一生,是没有区别的。
但我们并没有生在需要被载进史册的年份。
我们的出生极其普通,父母也极其普通,我们长大的那个村庄,二十年前发生的凶杀案到今天还是新鲜的谈资。我们只是芸芸众生。
而我们之间差的,也不过三条人命。
第一条命
直到她从医院里出来,我跟美丽才知道这件事。
在此之前,我们只知道她从护校辍学后,就一直跟一群社会上的流氓地痞混。
当时她跟美丽都还没有成年,而我刚刚满十八岁。
在那个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不怕的年纪里,她是我们三个当中,最先见血的。
我们并没有去她家看她。
因为她乱吃堕胎药,结果大出血,差点丧命的事情,全村人都知道。
在这种不算闭塞却偏僻,不算贫困却普通,不算落后却传统的村落里,一个小姑娘未婚先孕,去医院堕胎,必然会招来各种非议。
而母亲们,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跟那种“放荡”的女人玩在一起。
我跟美丽虽然想去看她,最终却连一条问候短信都没有发给她。
因为我在害怕。
害怕靠近珍珠,也会变得跟她一样,也会掉进一个无法想象的深渊,变成村里女人们口中,肮脏的女人。
美丽……心里想的或许跟我一样。
美丽是个既固执又难懂的孩子,她外表虽然看起来柔弱无助,内心却意外地执着。
她好像一座破败的堡垒,四处都是破绽,可当你试图攻破她的时候,却发现无处下手。
我的意思是说,我从来都看不懂美丽心里在想什么。
珍珠在中考失利后,决定去读卫校,读了没有一个月,她又决定辍学。
不继续读高中,是因为她爸妈不愿意给她拿钱。从卫校辍学,是因为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的她,接受不了卫校里,随便一个学生就是流氓的那种环境。
辍学后,作为农民的父母无法为她安排工作,不忍心叫她去地里干活,也不能放任她在家里无所事事。
不过初中毕业的她,只能去离家不远不近的县城,在能接受她的地方打工。
一开始在超市,她嫌累钱少,又去加油站,结果被同事设计,弄丢了一大笔钱。她父母替她把钱补上后,她就换了发廊。
之后,她的人生就开始与我们所认为的正途,发生偏差。
在发廊的时候她结交了一群社会边缘人士。
年轻且热情的珍珠很快跟那群年轻的男女们打成一片。
他们带她出去唱歌,喝酒,逛街,吃饭。
她微薄的工资供不起花天酒地的生活,但那群朋友们非常大方。
可她不能总花别人的钱。
何况,那群人里有好几个男生都在追她,她也想对其中的一个作出回应。
送他礼物,跟他约会,为了他打扮自己,这些都需要钱。
可钱从哪里来呢?
只等每个月的那点工资,煎熬不说,根本不够用。
这时候,一个叫彩虹的,那群人的大姐,从认识的那天起就对她十分的照顾的一个女人,靠过来问她,“你想知道轻轻松松就能月入过万的赚钱方法吗?”
怎么可能!世界上怎么会有那种工作,姐你别逗我了。
起先是这样回答那个女人的。
但很快,她就了解了那个女人所说的轻松赚钱的方法。
那时候,她已经跟她的男朋友睡过,心里没了对上.床这件事的恐惧与好奇,也对金钱充满渴望。
“下吗?”彩虹问她。
下吗?眼睛一闭一睁,就可以赚到几百块钱,谁也不会知道。那层膜没了之后,她男朋友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不下呢?
生活是这样辛苦,父母又极其无能,可她想要却那么多,怎么都不够,远远不够啊……
所以,只是陪别人睡一觉而已,下吧,下海吧,就像真的下海那样……
因此,我理解珍珠。
在学校里,因为穿着快要磨破的裤子,发黑掉底的运动鞋,从小学一直穿到现在的背心和变得跟破布没两样的内裤,而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时候,我能够理解美丽向金钱妥协的心情。
不劳而获。
是多么平凡的愿望。
有能实现的机会,为什么不去抓住呢?
可是抓住这个机会,却要以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作为交换呢……
珍珠堕胎的事情传出来的那年年底,她突然在社交软件上联系美丽,问她有没有空,说要过来找她玩。
当时,我也在美丽家。美丽把这个消息同我说的时候,正在跟邻居们聊天的美丽妈妈突然兴奋起来,“叫她来!叫她来!听说她把头发染成了那个样子,快叫她来,看看是什么样!”
什么样呢?会让美丽妈妈这样激动?
我也不由得好奇起来。
然后,在等珍珠的空档里,我从美丽,美丽妈妈以及三个其他孩子的妈妈的嘴里,听说了这个小我一届的发小的近况。
她先是去医院堕胎,后来又因为贩毒而被关进警局,再后来,她跟她爸妈吵架,她爸把她从家里赶了出来。被赶走的时候,全村人站在街上看热闹。
最后,美丽妈妈做出了这样的结论,“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女尔。她妈就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是从我听说了珍珠的事情以来,最奇怪的地方。
为什么整个村庄里,有关珍珠的讨论,重点永远在她那个妈身上呢?
她妈到底干过什么会这样被人戳脊梁?
在我的印象里,珍珠妈妈只是个温柔美丽,会教珍珠唱《甜蜜蜜》的女人啊。
我悄悄问美丽,“你知道吗?她妈的事。”
美丽瞪起眼睛来,“你不知道?她妈当老师的时候,在办公室里勾引男人,被人家老婆找上门来打,附近的人都知道。不然她为什么嫁给珍珠爸爸那种男人?”
珍珠的爸爸,又矮又黑又胖,还是个外地来的倒插门,确实配不上高中毕业,个高漂亮的珍珠妈妈。
可……
“为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美丽白眼一翻,“因为没人娶她。你妈没跟你说过?”
我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种事呢?
我家和美丽家是邻居,珍珠家离得我们稍远,但也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在通过消息十分钟后,一身粉红色运动服,彩色头发的珍珠,踩着夜色,敲响了美丽家的家门。
在美丽去给珍珠开门的时候,美丽妈妈似乎很不放心地嘱咐我们道:“待会儿见到珍珠,她啥样也不能说她,知道不?莲花,知道不?”
美丽妈妈特地问我一遍,我只好点点头。
在没看见珍珠之前,我还在想,我能说她什么呀……
等我见到她后,我果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珍珠的成绩比美丽好得多,但她们两个都没能考上高中。要上高中,必须得拿一万七千块钱。
珍珠的爸爸不愿意给她出这笔钱,她爸爸知道她没考上后,一直骂她,骂够了就叫她去上卫校,说毕业后可以叫她的医生舅舅安排她进医院工作。
那时候的珍珠正处在青春期,心里充满着对爱情的憧憬,使得她渐渐落了功课。但她底子不差,如果及时纠正,还是能赶上的。可是中考的失利让她对学习彻底失去兴趣。
对于那些枯燥、无聊、乏味的课堂,她一刻也不能再忍受下去。她的眼睛和心,她的全身,都只有对窗外世界的渴望。
她学不进去了,也不想学进去。
她很清楚。所以她听从了她爸爸的安排。
尽管她隐隐觉得,这条路看起来轻松光明的路,其实摇摇欲坠。
美丽不一样,美丽成绩不好,跟想不想学的心情无关,跟她的智商有关。
但是美丽是个努力的孩子。
从小被教育学习才是唯一出路的美丽,对这句话坚信不疑。
她要上高中。
上高中的话,起码未来三年在哪里干什么,她很清楚,不上的话……
“不上学,你能干什么?跟珍珠一样?可是卫校那种地方,你不知道什么人才会去?拿钱吧,上高中的话,考进大学的希望起码有一分,不上就什么都没有。”
当时,比美丽高一届的我这样对她说道。
尽管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可因为我比她高一届,所以我清楚我那些去读职高和卫校的学生们的下场。
他们要么成为那种学校里的校霸,要么辍学去打工,要么就跟现在的珍珠一样,投身了服务行业。
所以当美丽的妈妈对美丽说,“我找你开化肥厂的那个叔叔给你在他的厂子里找份工作,反正你也考不上大学,高中上不上无所谓。”
“不!我不!”美丽坚决地回道。
天底下没有能扭过孩子的父母。
尤其是有钱的父母。
第二条命
美丽的妈妈没有钱,但美丽的爸爸很有钱。
在那个基本以务农为主要营生的村落里,干木匠活的美丽爸爸是格外的富裕。
当时是国内房地产刚刚兴起的时候,美丽爸爸和他的兄弟们一起投身了建筑业。
短短几年内,美丽家的房子就翻新盖了别墅,美丽爸爸的车也从一开始的拖拉机换成了面包,又从面包换成二手奔驰,又从二手奔驰换上了三百多万的路虎。
美丽的“阿姨”们,也跟她爸爸的车一样,换了一个又一个。
美丽爸爸是个在女人面前特别容易害羞的男人,也是不偷腥会死的男人。
美丽妈妈在美丽十二岁的时候跟她爸爸离了婚。
那时候,因为严格的二胎政策,刚刚出生不久的美丽的妹妹才一岁大。
但这已经是她爸爸第三次出轨了。
她妈再也忍不了她爸的无耻,更急切地想结束无休止的争吵和斗殴,她妈铁了心要离婚。
美丽妈妈刚刚嫁到小村庄的时候,就因为好说话的脾气和勤劳能干,得到了街坊邻居的一致称赞,而她跟美丽爸爸的感情也十分融洽。
但一年后,美丽妈妈的意外流产,给这个外人交口称赞的家庭蒙上了一层阴影。
因为美丽妈妈掉的,是个男胎。
那时候正是计划生育严打的几年,若美丽的这个哥哥能出生,就绝不会有美丽和她妹妹的存在。
那时候,在农村:如果第一胎是个男孩,那么这家就只能要这一个孩子;如果是女孩,他们可以再生一个。
但美丽的哥哥没能来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两年后,美丽出现了。
而她爸爸,也开始出轨。
或者说,她爸爸出轨的事情,也开始被人发现。
由于美丽爸爸出轨的对象是个名声不怎么好的女人,所以,当他跟那个女人的事情被那女人的丈夫当众戳穿时,美丽爸爸并没有受到多少谴责,美丽妈妈也没有过多追究,因为那个女人的丈夫自己把那女人羞辱了个彻彻底底。
美丽爸爸第二次被人拆穿的时候,美丽妈妈跟他和他出轨的对象,开始了长达五年的争吵和打架。
那时候,美丽妈妈对上门的街坊们,最常说的一句话是,“那婊.子真是不要脸,她天天来我们家洗澡,天天一口一个嫂嫂叫着,来我们家洗澡,我当她真来洗澡呢,她背着我干这种事,那婊.子!骚.货!直接不要脸,没有良心!”
上回是美丽家的东邻,这回是美丽家的前邻。
东邻早就搬了家,前邻在事发后撑了几年,终于也撑不住,悄悄地搬了家。
他们搬走后,美丽妈妈就怀了孕。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美丽家最安静的一年。
一年后,美丽妈妈给美丽生了一个妹妹。
又一年,美丽爸爸跟村后头一家人的媳妇出轨,那家人上门把美丽家里外砸了个遍。
外出工作的美丽爸爸回家后,又把美丽妈妈揍得进了医院。
美丽妈妈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出院的时候,脸色蜡黄,都没有进来的时候好看。当然,进来的时候,她的脸肿的跟烤焦的地瓜皮似的。
当时我因为休克也在住院。
很巧,我跟美丽妈妈同一间病房。
那时候年纪很小,对世事也没有什么看法,只是觉得美丽妈妈非常可怜。
美丽也很可怜。
她们真的很可怜。
同时也替她们气愤。
美丽爸爸就像我妈说的,“那就是条狗!不是人,是狗!疯狗!”
还好,美丽妈妈决定离开这条疯狗。
就这样,美丽在我和珍珠熟悉的那个世界里,消失了两年。
两年后,美丽妈妈带着美丽和她妹妹又搬了回来。
美丽虽然跟我一起长大,但因为我们不是同一届,平时上下学也不在一起,所以我并不知道美丽对我来说,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可她消失两年后,我终于体会到“朋友”这个词语所代表的意义。
没错,我们三个,美丽跟我,跟珍珠关系都要好,我却跟美丽关系好一些,因为我们两个相处的时间更多。
所以,美丽一家回来后,我应该是最高兴的那一个。
美丽家,也是在那个时候一跃成为我们村里的富人。
可平静的日子依然没有降临这个家。
回来后的美丽一句话也不跟她爸爸说,而她爸妈也是三天两头的吵上一吵。
奇怪的氛围一直没有从这个家消失。
然后在今天,在美丽考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回来的今天,这个家重新开始了激烈的争吵。
原因?
还能是什么呢?
美丽的爸爸再次出轨,这次还给美丽添了一个妹妹。
美丽的妈妈并没有跟她爸爸复婚。
吵起来后,美丽爸爸又像以前一样往死里打她妈妈。
如今的美丽和妹妹都已经长大,再也不怕她爸爸的拳脚,她去保护她妈,围观的人里却出来一个人拦住她,“你爸妈打架,你掺和什么?”
零下十几度的寒风里,泪流满面的美丽挣不脱那个胖男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妈挨打,“他打我妈,我就是不让!”
那个胖男人,是美丽的大伯,几年她爸妈打架的时候,他大伯还护着她和她妈,但今天,他拦住美丽,跟什么道德卫士,人民警察一样,指责美丽,“那你也不能打你爸爸。”
哭泣的美丽只能哭得更加厉害,“我就是不能让他打我妈!”也只会说这一句。
而美丽妈妈被她爸用铁棍打到墙角,“你打死我吧!你今天不打死我!我就跟你没完!”头上流血的美丽妈妈蹲在墙角不停叫着。
她的两个女儿,被她老公的哥哥、弟弟们一起挡着,没法救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美丽爸爸揍人揍累停手的时候,姗姗来迟的警察也终于出现。
警察一来,美丽爸爸才离开墙角,可他一走,美丽妈妈却突然从地上跃起,像疯了一样向美丽爸爸冲过去。
她爸想也不想,抬起一脚,轻松地就将美丽妈妈踢去了一旁。
已经长大的我,不愿意去围观这种事情。所以,在听见美丽撕心裂肺的哭喊后,我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
等我到场,只看见了最后一幕。
美丽的妈妈躺在血泊之中,有一根铁管穿过她的心脏,直挺挺的,很像什么标杆。
我大学主修法律。
在我看来,美丽爸爸犯的是故意杀人。
可听说,他只被判了几年。
理由,无非跟钱有关。
第三条命
目睹过美丽妈妈的死亡现场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他们一家人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美丽爸妈经常打架,村里的人也经常去围观。
那天下午围观的人也不少,却都是美丽家的亲戚。
她的姑姑们,伯伯们和叔叔们。
甚至警察。
可他们就这样放任美丽的妈妈死去。
而美丽的妈妈,都已经跟那个男人离婚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我早就弄死那混蛋了。”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我早就一头碰死了。”
美丽的妈妈经常说这两句话,可我知道,她既不会去杀人,也不会自杀。
因为一个把某种行为转化为语言挂在口头上,并不断重复的人,是绝对不会去把这行为付诸实践。
她既然说了出来,也就意味着,她潜意识里已经否定了这种行为。她知道自己不会去做,并且永远不会去做,所以她才不停重复。
我试图找出逼死美丽妈妈的真凶,却发现凶手原来是她自己。
因为她不能接受狗吃屎,并且试图去改变狗的这一习性。
她早就知道自己会失败,却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赌了一把。
她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寄托在围观的人群上。
她寄望她的女儿和她的亲戚们,能帮她看住她老公。
结果,她输了。
可是年近花甲的她是输不起的,她不甘心,她怨恨,她赌咒,然后,她被杀死。
在她死后,她男人终于消停下来。
他从情妇那里搬了回来,赚来的钱都主动交给美丽。
美丽仍旧不跟他说话,但他们一家三口还是在同一张桌上吃饭。
一切恢复平静。
平静得如同那些惨烈的过往不曾存在过一样。
误入歧途的珍珠也改邪归正,认真地交了一个男朋友,也找了正经的工作。
我们三个又开始在一起玩耍。
她们两个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灿烂。
我却突然觉得承受不了这样耀眼的笑容。
于是,我选择了自杀。
现在,我们三个仍旧在一起。尽管,她们两个看不见我。
可是我却能接受她们明媚的笑容了。
我们一起长大,相互之间并没有差别。
我们之间,也不过差了三条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