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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嬴瑀 ...

  •   车轮压过地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虽然这条路直通未央宫,是长安城最为平坦的街路,但在寂静的黎明前,一切声响都无限放大,却又显得更加寥落。
      韩文殊紧紧攥住右手,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那颗翡翠珠子已经嵌进肉里。在她出宫前,陈顺曾交给她一个荷包,只说是嬴珩让他送来的,她拆开后,里面放着一颗碧绿的珠子,她记得,这是之前她偷偷藏起来的那颗,原来他一直单独放着。他现在还给她,只是想留给她一个回忆吧。
      刚刚嬴珩对她说的那些,显然是他已经决定好了,若是成功,朝廷政局将会重新洗牌;若是失败,只怕江山易主,乾坤挪移。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所以那些人当时并未反对城安王回城。
      嬴瑀?
      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名字,韩文殊竟有一丝恍惚,嬴瑀这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眼前了,不知道又到哪去花天酒地了。她现在没心情想这个浪荡公子的事,此次入宫的目的丝毫没有达成,最开始是要去给嬴珩报信的,她本想把那密信交给他,就一走了之,却不成想事情偏差到这个境地,这是他完全没料想到的。
      最让她吃惊的莫过于那道奏折,她将袖中密信拿出,这封与羌族的通信竟是刘邦所书。她自幼学习书法,对于笔划与用笔力道她向来直觉敏感,虽然这封密信所用文字与大秦篆字不同,但是她很肯定,这与那道奏折同出一人之手。
      可是有一点她怎么也想不通,且不说沛国公写这封密信有何目的,单就他堂堂护国公却习得羌文这一点,就已经让她匪夷所思了。这个字迹绝不像是初学者,看墨迹的细腻度与笔划的停顿,就可看出这书写的熟练程度不亚于其本族人民,只能说,刘邦在许多年以前,便与羌族有过密交往,甚至密切到要去研习其语言文字。否则以他侯爵身份,若要送信,大可命人代笔,何须自己动笔呢。
      刘邦在年轻时,只是一介亭长,不满朝廷暴政,在沛县举兵起义,入关前与先帝扶苏大军相遇,自此归顺,拥护先皇为帝。直到三年前,沛国公刘邦被皇帝派往泰陵守陵,刘家才渐渐没落。嬴珩既然不信任他,就一定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他的一举一动想必都被嬴珩看在眼里,他所寄家书肯定也会被人检查。这么说来,唯一的途径,便只有每每换季都去为其添衣送暖的刘盈。
      刘盈,难道真的是他?
      韩文殊想,一定要找人问清楚密信的内容,不能轻易交给嬴珩,否则单凭这一点就可治沛国公的罪,通敌之罪只怕牵连甚广,若是细查,不光是沛国公一家,恐怕整个朝堂都要被掀翻。
      但是,若不将他绊倒,输的人就是嬴珩,她没决定好要帮嬴珩,但她也不想害死如意。
      韩文殊现在头脑很乱,她将那串已经被她捂到温热的珠子拿起,就这上面穿好的丝线挂在颈项上,光滑的珠壁垂在胸前,酸楚的感觉一点点泛滥,她与他,渺茫得像是夏虫语冰。
      韩文殊闭眼,他既然肯放她走,她便顺其自然,云淡风轻罢。

      年下的时节向来是忙碌而又充满喜悦的,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家家户户都为新春来临而做着准备,然而长安城一处僻静的角落,却在忙着准备军旅所需。
      “老丁啊,前天让你放在窗沿上的腊肉,你给我放哪了?”
      “就照你说的,放那边了,怎么,找不到了?”
      “在哪啊?咱家老爷就爱吃这口,之前纪家小公子前去,我已经让他带去一些了,不过也不顶用,老爷吃那个就跟吃白饭一样快,公子这回去,正好再备些。”余婶笑吟吟道。
      丁管家撇嘴,“你别把咱家公子沉死,公子那是去驻兵打仗,又不是去郊游……”
      “你别说风凉话,又不是公子背着,不是有马车有骆驼么……对了,前几日礼部送来的礼仪礼服你收哪了?”余婶问道。
      “什么礼服?”
      “就是李大人派人送来的那套礼服,公子正月祭奠要用的。”
      丁管家挠了挠头,“给灵鸢了,应当是收起来了吧。”
      “那就好,你现在老糊涂了,交给你办的事总出纰漏。”
      余婶与丁管家这老两口在院子里闹得正欢,韩文殊便坐在廊下,淡笑着看他们彼此斗骂,一脸轻松,浑然不像别人家送子出征,都是一副剖肝泣血、痛入骨髓的景象。
      灵鸢端着茶从屋中出来,将木盘放到走廊椅上,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递到韩文殊面前,愁眉不展道:“公子又要去边关了,这一去不知要多少年,虽然公子用兵如神,但也三年没上过战场了,公子身子不好,这一去可不比往年。”
      韩文殊端起茶,呷了一口,然后淡淡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兵法这种东西,都在脑子里呢,怎么可能隔了两三年就忘了,再说大漠还有父亲在呢。”
      灵鸢展颜,“公子说的是,老爷与公子三年未见,这一次见面可要好好叙叙旧。”
      韩文殊曼笑着颔首,她斜身将脚放到长椅上,双手枕在头下,悠闲地消磨时光。自从那晚从宫中回来,嬴珩便命她在府上好生准备军旅之需,免了她上朝之事,韩文殊倒也乐得清闲。后来在甘泉山抓到的那名匪盗小多,也被银羽军依法送到京兆尹了,失物交还给了各个失主,小多毕竟没有杀人放火,所犯之罪不重,京兆尹庭审只判了个充军刑,只是一旁监审的北军左丞魏肃大人脸色有些难看,韩文殊对此并未放在眼里,毕竟银羽军与其北军起过冲突,这件事上银羽军又抢了他的风头,想来他心中有些不对付,人之常情在所难免。至于当时搜到的那个山洞,韩文殊既已承诺了小多,便遵照当日所诺撤了兵,她派人守在暗处,见确是有人出去,且都出了林光宫禁地区域,才命人将那山洞封死,并派兵严守。
      该了的都已经了了,这长安城她是再无牵挂了,不过……
      那晚,他说他会一直在这等她。韩文殊幽幽地想,等她么?用什么等?他的皇位怎么可能允许他一直任性下去。
      韩文殊苦涩地笑笑,正欲阖目小憩,却突然听见一阵爽朗的笑。
      “是城安王。”灵鸢见她疑惑,忙小声解释,“最近这些天城安王总是这个时间出去,深更半夜才回来。”
      “哦。”韩文殊只淡淡点了点头,便又闭目继续小憩。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想闲睡,但总有人阻挠。嬴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走到韩文殊面前。操着一口慵懒的声调,笑道:“是子卿啊,你在家呢。”
      韩文殊本还假装没看到他,此时却不行了,只能起身,拱手敷衍地笑问:“余公子今日怎的得闲了?”
      “那也不及韩大人轻松快活,自打皇上下了旨命您离京,这连每日的朝会的免了。”嬴瑀不禁咂舌,一脸羡艳。
      韩文殊听出他语气中的奚落,却也不恼,只淡淡睨了他一眼,平平淡淡地问道:“在下不日将要离开京畿,余公子可还要借居寒舍?”
      “怎么?这是要轰本公子走的意思啊,本公子给你看宅子,你有什么不满意?”嬴瑀皱眉,愤愤道。
      韩文殊想起他之前趁她不在收买人心,又在她府上大摆筵席,心中就一凉,撇了撇嘴,冷嘲道:“你不拿我的府邸作乱,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也忒无趣了……”嬴瑀摊手,正要转身离去,却突然眼眸一转,朝韩文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右手攀上她的肩,笑眯眯道:“子卿啊,左右你也快走了,不如临别前,为兄带你去个好地方,也好逍遥快活走一遭。”
      “啪”的一声,韩文殊毫不留情地打掉他的手,川眉紧蹙。
      “不解风情。”嬴瑀眯着眼抱怨,讪讪离去,却一晃身直扑向韩文殊,牵着她的胳膊便朝外跑。
      韩文殊本以为他吃了闭门羹,灰心走了,却没想到一个反应不及,竟被他牵制。
      惊魂未定之中,想要扯开手,却又挣脱不开;想要还击,又怕内力伤了他这金贵的身子,左右为难之下,竟被他带出了府。
      直到被他拐上了马车,嬴瑀才松开手,掸了掸衣袖,一脸得意道:“嘿,嘴上说着不要,不还是跟来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无赖,随口便可胡搅蛮缠,韩文殊凤眸怒视,气呼呼驳道:“明明是你硬拽我上来的!”
      嬴瑀这边却是仗着自己亲王的身份,无所畏惧地仰靠在坐榻上,朝她灿烂地笑笑,满面阳光,眼中却蕴了一丝认真,“本王是好意,带你出来散散心,这几日你和皇兄都是闷闷不乐。”
      听到嬴瑀随口提及起他,韩文殊身子颤了一颤,胸前的珠子似乎也随着心跳摆动了一下。她迅速掩饰,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冷冷问道:“殿下为何不去开解开解陛下?”
      嬴瑀嘘了一声,“皇宫难进难出,但你这韩府可是出入自由,本王开解不了皇兄的苦闷,但是开解你可不是什么难事。”
      “你要带我去哪?”韩文殊面无表情地问。
      “临江楼。”
      临江楼……那晚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马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的咯噔声,让人在午后昏昏欲睡,嬴瑀斜仰在车椅上假寐,偶尔眯着眼看向一侧的韩文殊,好几次她都怔愣出神,呆呆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就在韩文殊靠在车窗旁发呆的功夫,马车悠悠顿住,嬴瑀坐起身,慵散地打了一个哈欠。
      “子卿!”
      眼前一只手晃来晃去,韩文殊醒过神来,听见嬴瑀在叫她,茫然问道:“啊?到了?”
      嬴瑀意味深长地审视她片刻,便招呼她下车,自己径直朝临江楼走去。
      他二人寻了处雅间,点了几盘小菜,嬴瑀自称要小酌几杯,便要了一壶上好的千里醉,考虑到韩文殊滴酒不沾,他命人在炉上煨了壶开水,为其添茶。
      韩文殊呆坐着一动不动,这几天来,她都有些神情恍惚,脑子里总不知在盘旋着什么,明明什么也没想,可就是集中不了精神,好在不必上朝,否则恐怕要误了大事。
      嬴瑀先为她添了一杯茶,然后再悠然将自己的酒樽斟满,那双桃花眼在她身上流连一瞬,只听他轻笑一声,意有所指道:“韩大人果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王为大人添茶倒水,鞍前马后,当真是荣幸之至。”
      韩文殊听到他的话,想到此处只有他二人,嬴瑀自然不必再隐藏身份,她刚刚失神,竟让城安王做了这些下人做的事,心中惭愧,有些难为情道:“是臣失礼了,还请殿下恕罪。”
      嬴瑀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我既不在宫中,便是余公子,你我平辈相交,我方才是看你神情恍惚,与你开玩笑的。”
      说着,他将面前酒樽拿起,杯中酒水一仰而尽,嬴瑀咧嘴而笑,悠悠然又斟满一杯,并将杯盏举起在面前,朝韩文殊道:“千里醉是长安城最有名的烈酒,相传将酒坛的盖子掀开,酒香可以飘到千里之外,因此而得其名。虽是夸大其词,不过这味道着实勾人魂魄,美人美酒,乃人间至宝。”
      韩文殊静静听着,执起嬴瑀递过来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其实以她的酒量,借酒消愁再适合不过,她却从来不敢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酒,酒都是给那些没本事的人喝的,只有不顺遂又不敢去面对的人,才会以酒为凭借,发泄心中不快。她韩文殊不是,她没什么不顺遂的,即便有,也都结束了。
      嬴瑀见她面上坚决,深深乜了她一眼:碰上皇兄那样的男人,就算是再坚定的决心,也会有一丝纠结吧……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么?”嬴瑀手中酒已不知续了第几杯。
      韩文殊怅然摇头。
      嬴瑀悠悠长叹,“我本来想说,如果你问我,我就无偿都告诉你,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看来还是韩大人更狠心,皇兄到底是执拗,只会憋在心里一言不发,你瞧瞧,这些天来人都憔悴了。”
      韩文殊眉间颤了颤,神色却还淡淡,“你见到他了?”
      嬴瑀点头,“母后传召了我几次,皇兄也在一旁,虽然没说几句话,不过看着人是瘦了些。”
      “是么?”
      瘦了么?韩文殊心头颤动,他本来就已经很瘦了,套着一层宽大的衣袍,朝堂上他尽显王者气息,但是在她眼里,总是有几分寂寥与落寞,看起来高大,却又那么渺小。韩文殊苦笑,也许是身着龙袍的缘故,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吧。那条金龙本是盘旋云间仙境的神物,却被天下黎民强加在他身上,万人之上的宝座,也许只有得到的人才知道要比想象中更沉重。
      脸上莫名有些烧热,身旁的火炉烧得太过旺盛,又晃得她眼花。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嬴瑀正偏过头玩弄着什么,他似乎有了些醉意,拖长音调饶有兴味地问:“子卿啊,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回来么?”
      “为了参加太后的寿宴。”韩文殊答得漫不经心。
      嬴瑀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我这次回来,就是要看看,沙场上无往不胜所向披靡的战神——韩文殊,到底能狠心到什么地步。”
      “殿下醉了。”她攥紧拳,断然说道。
      “本王自然知道说了什么话,本王没醉,醉的是你。”嬴瑀黑眸凝视,冷冷质问:“本王听说你忘了许多事,那你应当也忘了三年前,是谁陷皇兄于不义的吧?”
      看到韩文殊迷茫的眼神,嬴瑀发出一声讥笑,“皇兄自然是不会告诉你这些,那件事他恨自己还不够,又怎么可能让你难过。”
      “你说什么?”韩文殊猛地站起,不小心掀翻桌上茶盏,滚烫的热茶倾洒一身,她却犹不自知。
      对于她的反应,嬴瑀似乎很满意,他平静如波的眼眸中透出一丝森冷,忽略掉她的问题,缓缓说道:“这些年来你偏激独断,在朝中树敌太多,可是朝堂到底不是战场,不是你横冲直撞就可以掌控的,他是不希望你和那些人再起冲突。几个托孤大臣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以他的实力与智谋,只要稍动手脚,奸佞之臣岂有容身之地,然而他却因为你,放弃了大好的局势。以往每次,他都是孤军奋战,这一次,你依然要固执己见?”
      见她并不回答,嬴瑀轻轻叹息,“虽然你的武功是被他所废,但是他却输得一败涂地,他输了最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你始终看不见,明明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在你身后了……”
      说罢,他手腕一翻,一枚碧绿的珠子躺在他的掌心,孤零零,像是她记忆中那个被金龙压得喘不过气的男人。
      她颤抖着伸出手,取过那颗本属于她的珠子,她将那颗珠子紧紧攥进手心,贴近胸前。
      “下次,若再让本王得手,便不会再还给你了。”嬴瑀淡淡说道。
      安静了许久,韩文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嬴瑀自嘲般继续喝着酒,只听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
      “殿下的马,臣明日奉还。”
      刚要出门,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定定看着嬴瑀,“还要,谢谢殿下的开解。”
      说完,她如风般走出茶肆。
      “皇兄,我帮了你一把,将来你也不要太恨我……”嬴瑀举起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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