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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常如意出生那年,日本在卢沟桥发动了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

      远离北平的中部小城,对外部世界的反应总是慢着半拍。省城陷落,并没有给城中居民带来太多的困扰,虽然经常能听到头顶凄厉的防空警报,虽然街上隔三差五总有爱国学生群情激昂的游行。

      唯一的不同是,城中一隅陆陆续续有日本人进驻,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把这里变成了一座城中城。路过的中国人,要鞠躬,要哈腰,要口称太君,亡国的感觉,在这一刻才格外分明。

      所以常如意落地的时候,父亲常佑平没有任何情绪,拉长了脸说:“就叫招弟好了。”

      招弟这名字,叫了八年,并未给常家二房招来一个男丁。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街上仿佛是顷刻间,就挤满了狂欢的人群,到处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平江县城的东北角,一向是日本人的集聚地,如今已是一片兵荒马乱。随处可见脸色青白的日本女人,蹲在路边变卖难以带回本土的家什。

      常佑平用一只鸡的价钱,买回了一只樟木箱子。

      “好东西。”他颇为得意地对兄长常佑和说。

      箱角的黄铜依然明亮鉴人,箱板上装饰着古朴精致的流云龙纹,清楚地标示着它的血统渊源,分明是中国清代皇室的御用品。

      那只沦落民间的箱子里,填塞着废杂志、旧衣物,充满了无以名状的臭味。箱子的角落里,卷着一团旧报纸,打开来,一大包法币,包得整整齐齐,耀目生花。

      常佑平在忐忑不安中等了几天,并没有令人谈之色变的日本宪兵找上门来。昔日耀武扬威的膏药旗,早就不见了踪影。或许箱子的主人,仓惶撤退之际,已经忘记了这笔钱。

      常佑平因此得到一注横财。,

      “常家列祖列宗保佑,改叫如意吧,常如意。”他摸着女儿柔软的黑发,笑得合不拢嘴。

      家道中落的常家,从四五年开始,突然扭转颓势,有了中兴的苗头。常佑平用拣来的钞票,买下一家电池厂,三年之后,竟然把生意做到了省城。

      而他的妻子于宝仪,在又一对双胞胎女儿之后,终于给他添了一个胖儿子,取名“思德。”

      “我们如意是颗福星,有帮父帮夫运。将来谁娶了她,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酒后的常佑平总是这么炫耀。

      常如意的生活,在她十二岁以前,一直是风调雨顺的。

      八岁,她被送去上女校。每天清晨,总有一个衣着轻俏的小老妈,提着书包跟在她身后。路人见了她,都会站住脚,笑嘻嘻叫一声:“大小姐。”

      下午放了学回家,总会有一碟苏州细点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红枣桂圆粥。两个妹妹金枝和玉叶,被老妈子带出街玩耍,母亲于宝仪,常抱着小弟弟教她唐诗宋词。

      常如意依偎在母亲身边,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跟着念:“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刚开始咿呀学语的常思德,口齿不清地跟着笑:“……去……花……”

      每当这时候,于宝仪依然白皙秀丽的脸上,会现出一丝怅惘难言的神色。其实这一年,她也不过二十九岁,但是丈夫已经开始流连青楼,夜不归宿。

      随着父亲小妾柳青青的进门,常如意母女平静惬意的生活,终于走到了尽头。

      柳青青是常佑平在省城结识的妓女,长得不是顶美,胖乎乎一张圆脸,但笑起来异常娇媚。常佑平就是迷上了她那两个深深的酒窝,才狠心付了赎金娶回家。

      “看着喜相,比家里那位强太多。”他说。

      柳青青识字不多,心眼和口齿却比于宝仪灵便得多。她进门不过半年,家中的财政大权便渐渐转移到她的手上。

      和于宝仪因为家务事起了冲突,她指桑骂槐,几句冷嘲热讽,就能把于宝仪气得双手发抖。

      自幼家教笑不露齿的于宝仪,如何斗得过泼辣的柳青青?只好背着人落泪,见了常佑平,愈发没有个笑模样。加上柳青青的枕边风,常佑平于是更加地厌恶结发妻子。

      但是柳青青再厉害,却一直没能怀上身孕,这使她的声势不得不打个折扣,对常如意姐弟,多少还算客气。

      常如獯油分廖玻挥泻退倒痪浠啊?

      柳青青踏进家门那天,常佑平哄着她叫“二妈”,常如意只是呸了一声,狠狠吐出两个字:“贱货!”,然后拉着弟妹扬长而去。

      这样的日子蹉跎了两年,就到了一九四九年,解放的炮声一步步逼近平江县城。

      断断续续听到的流言,吓坏了常佑平。他带着妻妾儿女和大部分可动资产,跑到了省城。没想到北边的省城倒先解放了。

      解放军围城的时候,常家老老少少七八口人,躲在亲戚家一间北屋里,听着炮弹嗖嗖地从房顶掠过,哆嗦成了一团。两岁的常思德蜷缩在常如意怀里,张嘴要哭,才放声就被大姐死死捂住了嘴。

      攻城战一直进行了三天,城堞外尸体摞成了山,护城河的水被染成血红。牺牲惨重的解放军,从后山另辟地道直通城中,里应外合,终于攻下了省城。

      解放后的省城街市太平,谣言自然不攻而破。常佑平带着家人匆匆返回,路上遭遇了溃败南逃的国军残部,财产被抢去大半,幸得人身平安。

      十天后,十二岁的常如意和同学们一起,敲起火红的腰鼓,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迎来了平江县的和平解放。

      新社会自然有许多新鲜事,先是军管会接替了伪政府,然后人民县政府成立了,取缔妓院,推行新法接生,红红火火,一切都充满了新生的希望。

      当她终于记起回家看看的时候,却发现家中坐着两位民政的同志。父亲和他的两位妻子,端坐在对面,三人都是脸如死灰。

      一九五零年五月,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人民政府保护婚姻自由,强调男女平等,要求一夫一妻。

      常佑平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柳青青,与正妻于宝仪离婚。

      小女儿金枝和玉叶,年纪尚小,交由母亲抚养,独子常思德和长女常如意,则判给了父亲和继母。

      常如意的大伯常佑和,愤怒之下操起斧头砸烂了兄弟家的大门,却难以挽回常佑平的决心。

      常如意对母亲说:“妈,我一定为你报仇,你等着!”

      于宝仪没有等到那一天。签过离婚证书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所以她没有离开常家,只是从正房搬到了边厢。

      然后是轰轰烈烈的镇压□□和“□□”运动。常家的成分,先是被定为基本守法户,接着大伯常佑和被家中的伙计告发,抄家抄出了一份田契。常佑和在解放前悄悄买下几十亩地,尚未来得及收一次田租。

      藏在屋顶的田契,就是所谓的变天账。

      常家大祸临头,常佑和的成分改为恶霸地主,被拉去戴着高帽游街,尽管他一遍遍为自己申辩:我没有剥削过佃户,招来的却是不容分说的拳打脚踢。几天后他不堪忍受,一根麻绳吊死在自家的屋梁上。

      常佑平家也被殃及,房屋被没收,只给常家老小留下两间破烂的偏厦存身,所有值钱的财物都踪影皆无。常佑平开始还撑着冷笑,直到抄家的人挖起深埋树下的三个瓦罐,他才彻底瘫倒。

      柳青青披头散发扑上去和人拼命,却被一脚踹倒在树下。两罐银元,一罐珠宝,最后的防线崩溃,常家在一夜间沦为赤贫。

      那年春夏之交流行麻疹,金枝和玉叶同时发起高烧,没钱送医院,街边庸医几针退烧药下去,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停了呼吸。

      两个女儿的死,让于宝仪精神日益恍惚,肚子里的胎儿没到日子就落了地,男孩,生下来便是个死胎。

      常如意得到消息从学校赶回,于宝仪到了弥留之际,“如意,我想喝碗小米粥。”她一遍遍重复,眼神已经涣散,近似呓语。

      常家如今只剩下常佑平一个成年男人,其余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已经三个月没有见过细粮,轮到下堂妇于宝仪的,更是不堪,常佑平略微良心发现一次,被柳青青双眼一瞪便失了勇气。如今常家是靠柳青青每天抛头露面,卖点香烟瓜子勉强度日。

      常如意捧着母亲的手,眼前烧得通红一片,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看着佝偻在床前的父亲,眼神鄙视而仇恨。这个男人在结发妻子临死的时候,才想起新婚时的往事,原来两人也曾有过郎才女貌春深似海的时刻。

      常如意一家家求过去,声泪俱下近似乞求,终于讨得一捧小米,刚刚盖住她的掌心,几乎可以数得清米粒。

      “妈!妈!米来了!”她跑得肺要爆炸,一头撞进家门,迎面而来的,却是三岁弟弟的嚎啕大哭。母亲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终年三十一岁。到死,也没有尝上一口小米粥,那繁华岁月最平常不过的食物,如今不可企及的奢求。

      后来有十年的时间,常如意再没有碰过那叫做小米的东西。

      母亲简陋的棺木下葬那一刻,常如意也埋葬了她的少年时代。十三岁少女的脸上,最后一丝天真和憧憬,随着墓地飞扬的黄土,永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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