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风雪后》流思镜

2、第一章 入彀

　　S市的夏季阳光充沛。

　　百颐坐落在S市远郊外一处山林之中。中西合壁的精巧建筑异常巧妙地融合于林木沟壑之间，构成了人工与自然最最完美的结合典范。那样的豪华瑰丽，纸醉金迷，好象有精怪施了法术一样的，把这一片阴深深的荒郊野外生生地变成了人间天堂。

　　下午。

　　阳光炽烈灼热，烤得人浑身疲软，昏昏欲睡。林中静默如死，只有树上的蝉，在声嘶力竭地叫个不停。那样刺耳的嘈杂声音，闹得人心发慌。

　　秦钧一件件地完成手上堆积的繁冗公务，身体疲惫地往后一仰，懒洋洋靠在深厚高档的真皮转椅靠背上，端起桌上的那杯咖啡，一边喝着一边仔细端详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两个人。

　　他们保持着一个非常恭敬的微微欠身的姿势，已经在这里站了至少两个小时了，姿势不变，表情不变，连眼神都没有变过，始终恭顺地盯着自己脚前45度远的地面。这样优秀的体力与耐心，让秦钧很是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

　　秦钧知道，棋棋能做到这样很正常，他是被专门训练出来的。身为百颐的当红侍应，这点伺候人的本事简直就该是他的本能，连基本功都算不上。可没想到他身边的那个刘离居然也能做到，不简单。这小子之前干什么的？好象是个门童吧？应该没受过什么专门的训练。不过，据说这小子的上司很喜欢他，还有他的同事们，也都说他应付客人很机灵，对待工作很踏实。有个性但十分随和，圆滑但不世故。总之好处多多，是个可塑之材。秦钧不知道实情是否如此，但既然能让这么多人同时替他说好话，别的不说，至少人缘非常不错，很会调剂人际关系——既然如此，那想必做了侍应讨好客人也该很有一套。

　　秦钧笑一笑，看看桌上晶莹剔透的那只玉碗，随口询问起来：“在外头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想进来了？你怎么想的？”

　　“是为了钱。”刘离躬身道出一个并不让人意外的答案，“父母都下岗了，家里没有进项。只靠我当门童那几个钱，要养活三个人，实在是很紧。所以……”

　　“不至于吧？”秦钧沉吟诧异，“门童的月薪好象是三千块？再加上客人给的小费什么的——不是说你干得不错吗？那你一个月下来少说也有五六千的吧？这个数目养活你们一家三口，俭省点也应该是足够了。”

　　“是。”刘离面不改色，恭谨道，“经理算得不错。可我父母身体不好，都有慢性病还都没有医疗保险。这医药费一个月少说就得三五千，再加上病人饮食上又不能太潦草疏忽了，一项项加起来，我当门童那点工资加小费，实在负担不起。想来想去，只有过来求您给提拔提拔。给我个机会，要是我能进门，一定好好干，绝不会辜负了您的期望！”

　　这小子还挺会说话。这么谄媚恳求的话说出来，恭敬之余，居然一点都不让人觉得他低贱卑微，黏腻恶心。虽然一直是低着头回话，可还是能够让人感觉到他的表情自信，目光坚定，势在必得，从容不迫——是个有骨气的性格强硬的孩子呢！这年头的年轻人要么软得像块面团，要么尖刻得像个刺头，都够叫人难受的。像这个这么有个性又很圆滑的，少见。

　　要说起来这孩子其实不是特别地合秦钧的胃口，他更喜欢那种听话乖巧的。不过，世上人的兴致千奇百怪，你不喜欢的，别人却可能爱不释手呢。秦钧身为百颐的客户经理，当然比谁都更明白这个道理。基于“产品”风格多样化的重要性，秦钧并不介意接纳一个与他嗜好风格迥异的人才进到他的队伍里来。只要他足够忠诚，足够有能力有前途，足够……

　　秦钧很仔细地看着他，头发，身材，姿态，声音，气质，脸……秦钧沉吟：“难得啊，倒挺孝顺的……你抬起头来。”这孩子他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秦钧仔细地看着刘离抬起的脸。惊叹。

　　呀，真精致的一张脸。眉清目秀，肌肤如玉。大大的杏核儿眼漆黑如夜，小小的樱桃嘴儿红唇欲滴，配上那么一张小巧玲珑惹人怜爱的鹅蛋脸儿，别有一种时下难得的古典韵味，分外妖娆。要是碰到那种就喜欢啃这种硬骨头的客人，不用特意去飞什么眼风，清清爽爽往那儿一站，小鹿一样单纯漆黑的大眼睛轻轻一抬，自然而然就能叫人性趣大增。

　　怪不得觉得他眼熟呢，大概是像荧幕上某个明星吧？——真漂亮。

　　秦钧虽然没有把心里这句赞叹表达出来，不过在刘离抬头以后，他的态度，很明显一下子变得和颜悦色多了：“你多大了？”

　　“二十二了。”刘离还是那么恭谨，克制，从容，不卑不亢。

　　秦钧略微诧异地看着他。

　　二十二了？真不像，这个孩子，目光坦白明晰，气质里有一种很干净的东西。说不上如何纯真，可是，这让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上很多。再加上他那张小巧精致的脸盘，倒像十八的。

　　秦钧又看了看桌上那只玉碗：“既然家里生活困难，你这东西，又是哪里来的？”这可是真个值钱货。据说是清末时候从皇宫里面散出来的。是不是真的还有待考证。不过，看这玉质雕工倒还真是难得的上乘。秦钧喜欢古董，颇知道点东西。虽然眼光比不上专业的鉴定师，但他也还看得出来，这东西市场价少说也得上万——秦钧一个百颐的客户经理，这点钱他当然不在乎，不过这东西送的，倒是很扣他的心意。他很喜欢。不过这来历……

　　“不敢欺瞒秦经理，这玉碗是我们家的一件传家宝。”说到这个，刘离的表情不禁有些黯淡和愧疚，“先辈们留给我们的东西，本该是祖祖辈辈地传下去的，可是现在家里实在生活困难。我爸不得已才把它拿了出来，本来是想找个好主卖了的。可是我觉着，这东西卖得再好也不过两万来块钱。还不够我爸妈一年的医药费用。倒不如我用它来谋个前程，难道不比那两万来块钱来得更有保障？”

　　“你倒还挺有远见的。”秦钧有趣地看着他，有意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得了东西，又不帮忙，你怎么办？”

　　刘离一怔，立刻心就沉下去了。一时无语。

　　就连他身边的章子棋也有点急了：“哎呀秦经理，不是说好的嘛！您怎么……”

　　秦钧眉头一皱，手一抬，棋棋立刻就说不下去了。只能局促紧张地站在一边，非常担忧地来回看着他们两个。

　　刘离默然良久，再开口却还是那样沉稳从容：“如果经理不肯帮我，那也只能说明我确实上不得台面，不堪大用。至于这只玉碗，听长辈们说是早年宫里的东西，天生并不是属于我们家的。想必先辈们得到它的手段也未必光明。我父母今天之所以病痛缠身，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如今把它送给您这样一个识货的人，使得宝物不必蒙尘，也许对我父母，对它，都是件好事。”

　　秦钧乐了：“啊，这么说来，你是把你们家的灾祸送到我这里来了？”

　　刘离深吸口气：“不敢。不过我也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富贵福气这个东西，每人命里都有定数，并不是越多越好的。要是多得超过了那个定数，命里承载不起就会折寿。所以我想，这个玉碗虽是个难得的稀罕物，不过太贵重了，我们家蓬门荜户的未必承载得起。而秦经理您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现在的成就，可见是个有福气的人。再稀罕的东西到了您的手里边，也就相当于是回家了。所以这玉碗在我们家里是个灾祸，到了您的手上，有您这个懂它的人天天陪着它，没准却能变成个聚宝盆呢！”

　　秦钧更乐了：“好小子，好甜的嘴！这话我爱听！”这么乖巧的一个人，真是天生伺候人的料。

　　章子棋做了多年侍应，当然还比刘离更会察言观色，打蛇随棍。这会看到秦钧颜色松动了，立刻赔笑：“既然秦经理喜欢，那我们刘离的这个事儿……”

　　“急什么？”秦钧佯怒，瞪了棋棋一眼，“你不就是个中间人吗？得了人家多少好处，倒比正主儿还急！”说得棋棋讪讪的不说话了。

　　刘离却还是一副沉稳样子，看得出来他很关注自己的命运，却又并不是十分着急的样子。分寸拿捏得恰倒好处。别看他年龄不大，倒是个难得很有内涵的小人儿。秦钧不好这口儿，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不识货，不懂得欣赏刘离这种另类的美。

　　秦钧终于松口了：“你两个放心，虽然这事有点不合规矩，不过以我的权限，让你进来倒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刘离，进来之后要做什么，怎么做，你都知道吗？——你愿意吗？”

　　“是。我知道。”刘离表情不是没有畏惧迟疑，然而更多的，却是坚定，“之前棋哥都已经跟我说明白了。我……我都愿意！”

　　秦钧看他很久：“那好，今天晚上，你就先进来试试吧。”

　　刘离大喜，第一次表现出了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感情：“谢谢经理！我一定不辜负经理的厚望！”他冲着秦钧深深地鞠了一个大躬。

　　秦钧笑着挥了挥手：“好，那就这么定了。你先出去吧。好好准备准备。这几天你就先跟着棋棋干，让他先带带你。”

　　刘离又鞠了个躬。很恭谨地退出门去了。

　　棋棋没有走。秦钧没让他走，他就不敢走。

　　秦钧问：“他真的都明白吗？”刘离一走，秦钧和颜悦色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了。

　　“当然。”棋棋看着他，恭谨的神色之中，却突然就多了几分极之暧昧的妩媚勾引，玩世不恭地轻笑一声：“我是那样不当心的人吗？要是不和他说明白了，接待客人的时候出了岔子，算他的还是算我的？”

　　秦钧瞳孔收缩：“你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除了他还有谁知道？”百颐的规矩，里面的人无论做着什么勾当，不该知道的人，离得再近也不能知道。而刘离一天没有进得门来，一天就不能算是百颐的自己人。别说他做门童做了三个月，就是做了三年，不该知道的东西，还是一点都不能知道。

　　“您放心，我都是按照规矩办的事。”棋棋娇媚又漫不经心地告诉他，“要不是看他真铁了心地想进来赚大钱，我又怎么可能会告诉他一句实话？”

　　秦钧冷笑：“你怎么知道他铁了心地想进来？”你有那么了解他？这么肯定地替他打包票，你们什么关系？

　　棋棋一怔，眼里不易察觉地闪过一抹慌张，然而很快就换了另一副惊讶面孔：“我是看他把他家传家宝贝都要拿出来送礼，才相信他的！要不是真铁了心地想进来，他能这么干？！”

　　秦钧冷笑道：“那可不一定！万一他是别有用心呢？！”

　　“不能吧？”棋棋怔了一会儿，眼珠子转了转，轻轻叹气道：“我倒觉得您是想太多了。不过，也难怪，您是经理嘛。我要是能跟您想得一样周到，早就跟您平起平坐了！——那，您说这事怎么办？”

　　“怎么办？哼！”秦钧得意又阴险地冷笑，“那还用说？这里到底还是咱们的地盘！我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要想让他乖乖听话，那还不容易！他要是真能像他说的那样老老实实的一门心思挣钱，那最好！要是不能，哼！进了这个贼窝，还妄想能翻出去不成！”话语阴狠得旁边的棋棋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望着他阴毒冷笑的脸，章子棋的心里，忍不住浮上一层让他浑身发冷的深深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