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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出庄 ...

  •   然而小初没有等得及和爹娘平静安详的在村里再住三月。道长才走不久,村里的田地就渐渐的荒芜了。小初在田地里黯然地站了很久,回来对等着他的村长和一众长老说:“没办法了,毒得这么重,就是我师傅来了,也救不了。这里已经变成了阴地,我们只有尽快搬走。”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叶萌萌茫然。但是十四岁的小丫头的疑惑,还没有人认真去为她解释。大爷大娘虽然宠她,唯独这事儿,却总不肯讲。
      村子里立即就炸了锅。谁也没办法相信,谁也不愿意离开。仲平叔鞋子一脱,爬到床上去坐着,拥着被子不肯起来:“我就死在这儿了!你们谁都别来劝我。”他对来劝他的人说,“我在这庄子里活了一辈子了,七、八十年都住在这里,从生下来就住在这里,我要死也得死在这里。叶全、叶兴你们走吧。你们年轻的走,我不走。”
      像仲平叔这样态度顽固的老人,不在少数。其他村人自己也一样不愿意走,更谈何去劝别人?小四爹娘、叶萌萌爹娘、小安、静荷爹娘,也都是在房里默默坐着叹息了几个整夜,为了子女才边流泪边收拾起包袱来。家家户户都愁云笼罩。
      故土难离。
      就连小四小安叶萌萌他们,想到这是因为故乡毁败,才不得不离开,离开以后,再也没办法回来,都觉得心里凄凉,怏怏不乐。
      离开以后,这里将变成阴森毁败如乱葬岗一般的阴地,这些曾经在其下游荡的翠柳,曾经爬上去摘那高高的槐花的槐树,曾经在其间钻来钻去玩耍游戏的矮树林,都将变得枯败灰暗,死气沉沉,令人生畏。想到这些,让人不由得黯然神伤。
      故土难离。
      真到了离开的时候,村民们拖家带口,背包袱牵牛,提着鸡笼子,拉着木板车,扶着老人,带着孩子,缓慢的向外镇的方向拖沓移动。老人们或板着脸,或满脸乡愁,叔伯们湿润了眼眶,婶娘们低声啜泣,孩子们紧紧抓着大人的衣角,满面不安。连叶萌萌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是为了那再也见不到的篱笆矮墙哭泣,是为了那曾在其中感受到温暖羞涩的小院子哭泣,是为了那些曾经活泼欢乐地走在上面的泥巴小路哭泣。这是她只过了短短半个月的幸福日子,这是自父母先后去世后,她第一次感觉到亲情温暖的地方。她舍不得。因为旁边的人都在哭泣,故而好容易忍住了的泪水,肆无忌惮的流了下来。
      叔伯们也偷偷抬手拭泪,但要走总是要走。仲平叔拖拖拉拉的留在了队伍的最后,一再回头,看那村庄房宇。全叔兴叔后来总算是求动了他,舍不得小孙子的老人抹着泪骂着人同意了上路,却始终忍不住伤心。如今再看这老庄子一眼,再看一眼,看了这一眼,就再没有的看了。
      =
      叶庄比一般村庄偏远的多,所以上次请大夫才会用去了三天。叶庄方圆百里之内,莫说是城镇,就是小村庄都没有。直到出了这个范围,才瞧见人烟。许是原来在四周的村子后都湮灭了吧。这一次拖家带口,又推着家具,带着牲口,老人孩子都要照料,常常早早就要停下来歇息。睡得早起得迟,三不五时就要对付不听话的牛,和犟脾气的驴子,照顾老人,追着孩子,一个青壮一天功夫的路程,全村人一起,却走了五天才到。
      这天,终于到达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小村庄。
      叶庄人在村子里歇脚,一边打探有没有富余的田地,以便安置人口,一边给老人孩子找肯接纳的住家,寻一晚好睡眠。
      叶萌萌则悄悄溜出来四处去玩。
      她想弄清楚现在是什么年代很久了。也想弄清楚所在是什么地方,当朝是什么态度。但是在叶家庄里她不能乱问,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平时也不会关心现在是什么年号,皇帝又是谁。只有出了庄,她才有机会。因为对着陌生人,总会问得多些的。
      装着对外面世界好奇心重的小丫头,去问各式各样的人,从每个人那里得到一点线索,汇集起来就能得到很多。
      她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忍耐到十五岁之后能自己出庄,再趁机问人。如今既然现有了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看准一位坐在槐树荫下的老爷爷,整了整衣服,在脑子里过一遍可供选用的台词,走过去,摆出最可爱的笑脸,甜声问了句好:“爷爷。”
      “哦哦。”老爷爷笑眯眯的应了,招手叫她在自己身边的小凳上坐下。
      长得好实在是叶庄人的一大利器,不只村长福叔那边进展顺利,小丫头叶萌萌也欢快活泼的在令人愉快的交谈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甚至不必费心去找另一个人再问。老爷爷非常爱好讲古,而且所讲范围非常广,从盘古劈开天地到邻村出了位秀才无所不包,也感慨了金国势大凶残,家园不安,叹息了德政不修以致天时不和,灾难频发。
      叶萌萌津津有味地听他讲了个多时辰,既增长了见识,又了解了时局。原来现在约莫是宋末,金国已经侵占了宋朝大半个江山,应是灭辽以后了。岳飞数十年前已于风波亭遇害,如今的皇帝,叫做庆元皇帝,正是宁宗赵扩。问她为什么知道,因为听说这个皇帝,把自己的生日定作天佑节,后来又改作瑞庆节呢,不是宁宗赵扩还有谁?
      宋末。叶萌萌告别了老爷爷往回走的时候,心情有点沉重。这是个战火纷飞的年月。紧跟其后的元朝对宋人实行种族等级制度,视其如猪如狗,冷血无情,残酷报复。宋人在此制度下,流尽了鲜血。这是个相当不利的时间啊。
      她回头望了望槐树下摇着蒲扇笑眯眯的老人,恍惚看到一片血色遮过,村庄变得破败,尸体横倒路边,人们瘦骨伶仃,十室九空。
      再回头望望自己的族人,眼中升起一片忧虑。

      老大自从出去遛了一圈回来,就安分了很多。但这决不是因为自己扭着她的耳朵怒吼了一阵的关系,大娘心里明白。看那样子也不像是跟谁闹脾气,倒像是有了心事。
      怎么了呢?大娘有些担心。
      自从那天莫名其妙病倒又莫名其妙好了之后,大丫头就有些变了。大娘嘴里虽然不说,可是亲生的女儿哪有看不出来的?常常有些迷迷糊糊的,做事也全没了原先的麻利劲儿,总是磕磕碰碰。有天白天里下田回来,竟看见她安安分分呆在屋里织布,只是那动作生涩得,倒似是刚学似的。
      偷偷去问了仲平叔。仲平叔说,约摸是病伤了脑子,把以前的事忘记了些去了。不是有这样的吗?就好像突然被打到头,会一下子记不起事来。
      啊啊。大娘悟了。回想起大丫头一个人在屋里磕磕绊绊的练习织布的样子,不禁有些鼻酸。
      这丫头是真的懂事了,不记得东西了也不告诉我们,自己一个人在偷偷学起来,肯定是怕我们担心。
      回去当晚,就做了顿炒兔子肉。从此以后,平日里唤梅丫头做事,都仔细讲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但是这误会对叶萌萌和大爷大娘双方都好,就让它这么样吧。
      但是那病来得凶猛,去的古怪,又查不出原因,要是哪天突然再犯了可怎么办呢?
      大娘总是不安心。
      有一天早上叶萌萌叫了几遍都不醒,大娘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幸好那次,只是玩累了。
      自己肚皮不争气,三十五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虽然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做“老大”,盼着后面还能有老二老三老四,却再也没有怀上过。对这唯一一个孩子,实在宝贝得紧,虽然是女儿,却比别人家的男孩子还着紧。若是再有了什么事,叫她怎么受得了。
      心里挂念着,便时不时朝小丫头那边望上几眼。
      叶萌萌双手支颊,呆呆坐在路边想心事。
      时值宋末,兵刀乱世,人命不值。如果可以,当然是避居深山为妙。可是绝好的桃花源——叶家庄已经毁了,叫庄里的人另寻深山开辟田地,一来她说的话只怕没有那么有力,二来开山屯田,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定比想象中更难吧。所以福叔他们才毫无疑异地选择了向外搬迁。
      但她实在很害怕啊。比起在古代已经惯于忍耐的处于社会底层的老百姓们,来自和平年代从出生起就安享着幸福平安的她更害怕战争。那些电视和历史里虚假而遥远的尸横遍野、流血漂橹,若要在她眼前上演的话,光想想她都可以毫无疑问的得出结论:她不要。她绝对不要。
      可是……她不是一个人。
      她抬头望了望正在和本地人热络交谈的大爷大娘,又看了看围着小勇哥的小四小安他们兴奋的面孔。少年们因为初次到达外庄都高兴得不得了,分明和叶庄没有什么大不同的,却也兴奋得东摸摸西看看。
      她苦笑。她不是一个人呵。这么一大家子,又无法阻挡的要慢慢沾染进乱世,要怎么保全才好?
      头痛。
      环顾四周。叶庄……要古旧的多。
      这个村子,比起叶庄来,要更年轻。叶庄,感觉上有好几百年历史了似的。
      她想起那些路几上被脚丫子磨得光溜溜的青石块,看起来就像大块的青玉一样可爱;旧色的篱笆上四处爬着藤;挨墙根长着蒲公英和猪草,其下是青草和蕨根;下田的路中有一长段两边长满了迎风摇曳的小野菊花儿;各家院子里槐树李树桂树长得好像要接着天了那么高;自家院子门口那片正开花的柑橘园子……叶庄是个多么美好的隐居地点,那份灵秀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了了。想起心爱村庄的种种,越发难过了。
      大娘远远的看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灰暗,担心起来,扔下聊天的对象走到了她身边。
      “怎么了,老不高兴的样子?”难得柔声问。
      对前途的担忧,对战争的恐惧,对宋人未来命运的同情和无奈,对自己明知历史却不能改变的怨怼,这些,她又怎么能对大娘讲?
      “娘,我想我们庄子了。我想回去。”叶萌萌闷闷得垂下了头,声调哀伤。
      大娘松了一口气,原来还是耍孩子脾气呢。暗笑一声:自己想太多了。
      笑骂道:“平时就你和皮猴似的,到处乱窜,总想着出庄看看,怎么真出来了,反而焉了?”
      叶萌萌只是嘟着嘴,满脸苦色的埋头不语。
      大娘看看她,猜她是从来没出过庄,难免有些想。行路花了五天,时间一长新鲜感就过了,外庄也看过了,并不象想象的那么漂亮什么的,兴奋劲儿一过,可能真的有点想叶庄了。
      于是也在路边坐下,安慰说:“外面也由外面的好,你还没看到呢。你是刚出来,没惯。等几天熟悉了就好。咱们叶庄当然好,这不是回不去吗?”说到这里,想到不得不抛家弃土的苦,自己也难受起来,叹一口气。
      “嗯,我知道。”叶萌萌抬起脸来,乖巧的对大娘一笑。仍是忍不住,说道:“我听别人说,外面正在打仗,咱们真的要向外面搬么娘?”
      大娘怔了一怔,又叹口气,道:“哪年不打仗,年年打,年年还是这样,没事的。”
      叶萌萌忍住了一句“万一”,闷闷的拖长了音调应了一声:“哦……”
      就是对人说过不了几年蒙古就要南下,又怎么样?孩子的言辞,谁会相信?甚至这些处于社会底层、被层层闭塞着的人们是不是知道蒙古这么个地方,还是个问题呢。如今宋金交战正酣,谁又会关心关外那些连固定的居处都没有、马背上生活的骑士游民的近况?只怕说了,不但不会有人信,而且还会引来怀疑:她这么个长在深山从未历世的小姑娘,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她咽回去了一声叹息,任大娘蒲扇一样粗糙厚实的大掌“啪”的一声拍在背上,拍得她向前一俯:“好了,去找你那些小鬼头们玩去吧!”
      她于是慢悠悠的向小四他们聚集的地方而去,心中想:真的要好好计量一下了,既能不参与历史,又能保全叶庄全体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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